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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阿娘把我从柴房里放出来,给我做了一碗面,面里有一个鸡蛋。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转头去看弟弟和姐姐,他们坐在木板床,盯着我碗里的面吞口水。
我看看阿娘又看看他们,手里握着筷子却无从下口。我把碗推给阿娘,小心翼翼地让娘先吃。
阿娘不耐烦地推过来,随后又瞪了一眼姐姐,姐姐吓得一颤,忙拉着弟弟走到外面去。
我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眼睛看着阿娘,试探性地放进了嘴里。
阿娘看着我吃了,突然笑了笑,夸我好孩子,摸摸我的头说过两天要带着我去买一身新衣裳。
我惊讶地抬起快要埋进面碗里的头,看见阿娘还没收回去的那一抹微笑。
她在夕阳下笑得温柔,我看着那笑容,自己也笑了,拼命点头,说好。
那是阿娘第一次对我们笑。
我当时以为,阿娘说要带我买衣服是骗我的,没想到她真牵着我去了集市,留下姐姐和弟弟带着羡慕地眼神在家里看家。
我回头朝他们吐舌头,阿娘拽了拽我示意我走快点,她步子大,我跟不上,只好跑着。
我们走了三里路,路上的尘土呛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一脚下去陷到小腿处。我想阿娘抱我,于是顶着大太阳去抬头看她。
她没注意到我的目光,依旧不停地走,走得坚定决绝。我只好作罢,继续费力地走。
道路两旁长着些向日葵,都歪七扭八地鞠着身子,大概是农忙的时候没有人收,就一直抻着长到现在。
我好奇那些向日葵,跑到跟前去仔细瞧,还没看见就被阿娘拉走。但她没数落我,瞪了我一眼继续走,走得更快了,我就又得跑着。
好不容易到了集市,正是赶集的好时节,街上人来人往的,村里人都来赶集了,各自牵了骡子牛马,堆叠着金光发灿的谷物走三十里路,奔波到镇上人海里,肩并着肩脚踩着脚,捂在一处的黑毛脑袋拥拥簇簇,像横着走的螃蟹一样向前爬得费劲。
我和娘被人堆挤来挤去,前边队伍闹哄哄,串成一串像条菜青虫,蛄蛹着慢吞向前挪。阿娘牵着我一路往前走,我看到前面人堆的肩膀处时不时还有冲天的火光,就害怕地揪住娘的袖子,娘拍开我的手,告诉我那是杂耍表演,演喷火的。
我在无数的裤缝之间站着,抬起头看一阵又一阵喷出的火焰,觉得神奇极了。
没看一会,阿娘就把我拉走,在各式各样的花衣裳跟前停留,她挑挑拣拣和别人讲价,拿着衣服和我的对比,最后告诉卖东西的人,要大一码的。
我有点疑惑,但也没问阿娘为什么买大一码,兴许是为了明年也能穿。
她买完衣服之后还买了根糖葫芦给我,然后弯腰抱起我,往集市的反方向走。
我问阿娘要去哪,阿娘咬着唇没说话。
她抱着我走到集市不远处,一座屋顶很高的房子跟前。那房子里面摆着个小金人,跟前还有几个破破烂烂的蒲团。
我看到小金像前面放着些果子,伸手想去拿,却被阿娘打了一下后脑勺,让我跪在蒲团上,对着神像磕个头。
我顺从地跪下磕头,阿娘跪在另一个蒲团上,也磕了个头。
随后,她起身告诉我她去找个人,让我待在原地不要动。我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把蒲团拉起来,坐在房子的门槛上。
我看着阿娘远去的背影,心里莫名想哭。过往的人都看我,我抱着自己安静地坐着,也回看他们。
没一会,天上的太阳就已经落下,几只飞鸟忽而过,一直飞到天边看不见。我看着暗蓝的天,觉着上面有一座城,城里有好多好多人,住着漂亮的大房子,点着很亮很亮的灯。
天完全黑了,杂耍班子一大群人往回走,不少卖东西的都开始收拾摊子,拉着货物牵着骡子路过我面前,谁也不看我。
一直到人全部走完了,集市上的屋子里亮起了淡淡的灯光,我都没等到阿娘来接我。
我坐到双腿发麻,就起身活动。顺着灯光,顺着阿娘离开的那条路去找她。巷子里有狗叫声,我走到路口就不敢走了,在原地转圈。
旁边突然站起来个人,我吓了一跳,发现是一个看起来比我小一点的小孩,大概八九岁。他眼睛水汪汪的,很亮,我上下打量着他,发现他穿得很少,在秋风里发抖。
他看着我,指了指我手上已经快要完全融化的糖葫芦,怯生生地问我可不可以给他吃一口,他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愣了一下,并不想给他,但还是架不住他那双蕴含丰富感情的眼睛,递给他咬了一口。
他满足地咬着,嚼着,连声道谢,又问我为什么不回家。
我反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把糖葫芦咽下去,说他没有家。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家,他就告诉我他家被火烧了,阿爹阿娘都不要他了。
我更想不通了,却也没再追问,故作明白地点点头,告诉他,我在等我阿娘来接我。
他眼睛弯弯地笑了笑,让我去他的房子里等。我有点疑惑,等到他指给我才明白,那是一个废弃的狗窝,里面铺着不少稻草和破衣服。
我看着他爬进那个狗窝,缩在最里面的干稻草中,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看着那狗窝,拒绝了他的好意。又把蒲团拉过来坐在狗窝外面,继续等我阿娘的到来。
风呼呼地吹,吹得我头晕眼花,朦朦胧胧间,看到阿娘从巷口走出来,把我抱起往家走,给我换上新衣裳,做了一碗面,还是加了一个蛋,姐姐他们都没有。
直到狗吠不断,我才惊醒过来,发现那只是一场梦。我急忙爬起来看向四周,我依然坐在那个狗窝旁,没有看到阿娘的半分影子。
昨天那个小孩还蜷在狗窝里一动不动。我爬进去试图推醒他,触到他的手时觉得非常烫,一摸额头发现他发烧了。
我把他从干稻草里拉出来,发现他开始不住地颤抖,就站起身挨家挨户地敲门,寻点草药。
人们都骂骂咧咧地开门,看到我之后又啪地把门关上。没人肯借我药。我看着狗窝里的小孩,跑到小金像前拿了所有的蒲团盖到他身上,又把干草堆到他身上。
那时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我依旧坐在狗窝旁边,只是这次没有了蒲团。我继续等着阿娘回来,想着阿娘或许有办法让他退烧。
那个小孩烧得迷迷糊糊开始喊阿爹阿娘,我就拍拍他让他继续睡。到了中午,街上的人逐渐多起来。有个好心人看见我和他就过来询问情况。我看着他的装扮,觉得他不像是村子里的人。
他告诉我他是城里来的,说他可以治好那个小男孩。我看着他亲切的面孔,点了点头让他把小男孩抱出去。
他又问我怎么不回家。我告诉他我在等我阿娘。他点点头,说他可以帮我找阿娘,让我跟他走。
我拒绝了他的好意,他看了看周围的人群,点了点头离开。
阿娘嘱咐我不要乱跑,万一我走了她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那位城里的叔叔抱着小男孩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莫名的心悸。
一天很快又过去了,星星又点起来了,我还是没等到阿娘。
我忽然就想,阿娘会不会遇到了什么危险,心里一下子担心起来,忐忑和不安笼罩在我心头,灯渐渐都熄了,空旷间只剩下月亮陪我。
我想着,念着,听着家家户户的梦呓,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早上一醒来,我就觉得饿得慌,临走之前阿娘也没给我做饭。
我感觉浑身发软,没有一丁点儿力气。秋风吹过来冷的刺骨。
我爬进旁边的狗窝,那个城里的叔叔和小男孩没再回来。但我没工夫想他们了,缩在干草堆里,把自己蜷成一团取暖。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阿娘站在我面前。我想爬起来让阿娘抱我,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只好躺着喊阿娘。
忽然,阿娘消失了,我伸出手去抓,却抓了个空。眼前出现了另外的景象。
我看到阿娘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笑,那种笑我从没见过。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显得和谐美好。
忽然,美好被打破了,阿娘抱着三岁的我跪在屋子里,旁边站着的是奶奶。奶奶拿棍子不停地打阿娘的背。阿娘忍着,一声不吭。
画面一转,是阿爹临终时的样子。阿爹死命地抓着阿娘的手,问阿娘为什么要背叛他,为什么要生下我。
我站在他们跟前,想去摸摸阿爹的脸,却没摸到。
阿爹从来都不待见我,他讨厌我,从不让我摸他脸。
村里很多人都不待见我,他们骂我是野种,我以为他们是嘲笑我没了阿爹,可怎么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从来不骂姐姐和弟弟。
画面不断转动,我又看到无数个阿娘,阿爹死前的阿娘,阿爹死后的阿娘,奔溃大哭的阿娘,平静如水的阿娘。
我开始不断地回忆起阿娘把我关在柴房里的日子,阿娘不开心时就会把我关到柴房,用棍子打我。
我仿佛又摸到了身上肿胀青紫的伤痕,眼泪控制不住地流。
画面还在不断地转,我却没办法再去看了,心脏开始一缩一缩地疼,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扎在我心上,痛到无法呼吸。
我睁开眼睛,看着外面正在升起的太阳,于是伸出手去抓,抓到了那抹光。
与此同时,我感觉身体不再沉重无力,而是变得轻盈起来。我似乎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我正沉沉地睡在人间,另一个我落在了云上。
忽然,我听到有人叫我,声音温软,令我沉醉。
我转头去看,看到了阿娘。阿娘张开双臂,笑得温柔。
我朝她冲过去,一头扎入了她的怀抱。
她轻轻地抱着我,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很暖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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