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出日归的商贩一身蓑衣,倚在马上,等着卯时城门开,“这细雨如针,”他们谈着这不寻常的雨,“怪瘆,竟是不间歇飘了一晚。”
正说着,城门便开了。城门内,有两男子与那几人相向而去。雨一下飘得急了,即刻便将那白衣男子的衣袖染成了灰黑颜色。
他们见,那男子抱拳,与另一人道:“多谢。”
看来是送行。几人未再留意,顾着赶忙驾马,往里而行。其中一人行的慢,落了其后,便是听到那男子又开口:“你不必随我一道,日后我自有打算。”
“尘世苦,我要护你周全。”
对方回着,声比天上飘着的绵绵细雨还轻。他扭头看,便见那二人并肩驾马,一道驶出了城门口。
“二少爷……已经出关了。”小厮神色慌张,气都未喘匀,急匆匆地从外赶回。
屋内人持茶的手一滞,“何时的事?”
“听说二少爷卯时便驾马出了正东门,”只看沈偌泽又沉了一道面色,小厮不由低了声,吞吞吐吐,“此外,有人看到少爷不是一个人出的城门。”
沈偌泽顿了半响,凝声问:“那道长,他人在不在宅邸?”
另一下人道:“不在,昨夜便走了。”
灰蒙蒙的天全然透亮了,方还淅沥落着的雨,已是变了个模子。雨下得又急又大,重重地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像刀子一般下进了人心里。
西厢里,规规整整。沈言轩只请了些衣裳,其余的东西皆留了下。
他果然还是会走,沈偌泽立在屋中,神色难表。待走近案上,看到那人偶时会戴的朱红绸绳时,身子一顿,面上也变得凝固。
“你什麽都想起来了吗?”
这是他在沂州赠他之物,彼时,竟被他一并舍弃了。他是故意的,故意留下,故意放在这台面上。沈偌泽将之拿起,他目光沉重凝然,就好似能透过这物什,看到许多,千变万化的事。
许久,他仍没能看明白。喉室缓缓下咽,硬是将浮出欲出的叹息,吞了肚中。
二日后,沈老爷故去。
沈老爷去的突然,当晚只说心悸难受,早早睡下。双眼一闭,便再醒不来了。大夫说,老爷心肝脾肺皆衰,身体本早就处在边缘处。大夫眉头一蹙,似不解他是如何支撑到如今。便只说,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态,节哀顺变。
原本为婚事而布置的彩绳、灯笼,皆被拆了去。灵堂里高挂幔帐,孝布下,置着老爷灵位。供桌上一盏长明灯,日夜不熄,明上三日。
此灯要刻刻燃着,家中人便需时时守着,片刻不得疏忽。沈家本无血脉近戚,如今又只剩了长子一人。这灵堂里,长明灯旁,便是由沈偌泽一人作守,接连三个日夜。
“少爷去歇息罢,我也算半个沈家人,就让我来守着灵堂。”
“不必了,您身子不好,我一人无妨。”沈偌泽摆手,跪之不动。半响,抬面问,“还未有他的消息吗?”
陶管家眉心更蹙,摇首。
沈言轩离开的悄无声息,未与任何一人招呼。即连兄长,也被瞒在其外。而这一走,也不知是去了何处,数名家丁相寻,都未得到这人音讯,“二少爷他,为何要走?”陶管家犹豫半响,才问。
“等头七过了,我亲自去找他。”
陶管家一怔:“老爷一走,少爷就是沈府的当家了,这个家少不了你啊!”
沈偌泽面色不改,只道:“不会去太久。”
陶管家看他眸中,一旦话从口出,便不会轻易作变。管家一叹,知他心意已决,他摇首,又问:“少爷与安小姐大婚之日即将到了,如今,可如何是好?”
“爹一走,婚事必然要拖延。”
按风俗伦理,父母逝世,儿女需守孝三年,三年期间不可办婚嫁之事,“老爷早知自己活不久时,便一直用丹药吊着命,就是怕耽误了这桩婚事……”
“以丹药吊命?”沈偌泽眉头一蹙。
此事沈老爷一直隐瞒于外,家中只有管家知得。如今老爷已入黄土,大抵便没必再对少爷守口,陶管家说道:“数月前,沈老爷身子便出了状况。仙者说,沈老爷余寿快尽,已活不了多少时日。”
“老爷拜托之下,他便取来仙丹灵药,可吊着姓命,延些时日。”
“当真如此?”沈偌泽凝眉问。
“确实有用,那时沈老爷总是咳血,拿不住东西,手脚发颤,吃了仙者的丹药后,身子便好转许多。”说着,陶管家面上生了疑,道,“但不知为何,老爷竟会毫无征兆便去了,那仙者分明说……”
“说了甚麽?”
管家迟疑着声,半响才道:“他说这丹药,可让老爷撑到下月,也便是大少爷完婚之后。”
沈偌泽眼落了供桌上忽明忽暗的白烛,又抬眼,看着家父令牌之位,“续命、延寿,不过是些迷信之说,不得信之。”
“那少爷与安千金的大婚之日,依少爷见,延至几时为好?”陶管家此话问的小心翼翼,他自是怕,怕沈偌泽要遵循那守孝三年的规矩。
哪知少爷开口,竟说:“我本就不想娶她,便不娶了罢。”
“万万使不得,”陶管家到吸口凉气,忙道,“此乃悔婚啊!”
“若让安小姐为我等上三载,其父安殷将军可会愿意?”
“少爷是说,等女方悔婚?”
沈偌泽点首。
便是默声。陶管家起身去添油灯,额上,在这烛火下,又多出了几道横纹来。他难色着,只想茶庄生意才有所起色,而如今,却又要取消两家亲事。此般,不知是否会惹怒安将军。况且茶庄刚从泥沼中脱身,若日后无了安府帮持,只怕是……
陶管家于堂前跪下,重重磕首,哑声道:“老爷在天有灵,定要保佑沈府基业。”
炉中的香燃着青烟,将灵堂笼了一道又一道。青丝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尤似重重浓雾,迷了眼前物,迷了往后事。
三日守灵后,入殓出殡。万事从简,丧葬之事处理罢,已是月中。
宅邸唯东厢还亮着,屋内人正在伏案执笔,信札上,墨迹所着歉意。
他将信交给下人,让他明日将此信送到安小姐手上。信上,沈偌泽未以家父故去一事为借口,只说他因个人私事,失期当日之约,无法结得此亲。
熄灯前,他又问了遍沈言轩的消息。仍无音讯。抬眼看窗外的月,却只见它正被浓浓黑云掩上,渐渐不见。
那人来人“三墨阁”,开口便是风凉戏谑,“我倒是第一次见,他是这般颜色尽失。那憔悴模样,倒真是个痴情的蠢人。”
“如何救他?”
阿昔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哪里能救。”摇首,又补充,“这可是玉皇大帝亲定的罪。”
他低着目光,将手中的麻核捏成了零星碎子。
“四弟为了你……”阿昔看了眼他,作叹道,“真是不值。”
圆镜里,那人墨发肆意披散,白衣已不再素洁,那人手脚,正被铁链牢牢缚住,“有件事需要劳烦你,”他沉凝的眸,又生决然之色,“替我守他来世安稳。”
“何意?”
“我若随他一道走,来世会不会再续缘分?”
阿昔皱眉:“你疯了?!”
“凡尘多苦,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受。人仙殊途,我便同他一道轮回往生。”
“你……”
未语,神色又复平静无澜。
半响,阿昔说道:“轮回为人,可是要挑其仙骨,损尽修为,凡人寿命不过几十年。”
他一笑,唇上颜色尽失,“活了百年又是如何,还不如凡人的无畏。”莫了,他又说了个请求,“这世的记忆,我不能忘,一件都不能落。”
阿昔没言语,听这人轻声浅淡,说道:“下一世,来弥补我的过错。他落得这个地步,皆是因我。我亏欠他的,来世偿还。”
阿昔蹙眉:“偿,偿甚麽?”
“情,万物也换不来的情。”
下一章|伯劳飞燕 一去无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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