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的艺术

作者: 另辟蹊径 | 来源:发表于2023-09-08 16:58 被阅读0次

    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微信订阅号,无奈大叔的另辟蹊径,文责自负。

    在黑省与蒙省交界位置,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村子里统共不过二十来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是木作的小房子,绝大多数的院子都很大,布置的也大差不差,靠近正房房门的位置板板正正地堆放着劈好的木柴,已有一人多高,大黄狗正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打盹,阳光总是给人安全感,狗也一样,即便是猪圈里的母猪做了噩梦一般哼哧几声,它也不过是机警地挣起耳朵,眼皮仍旧半睁不睁,没有一点起身的意思。其敬业的态度远不如鸡舍里的大白鹅,无论白天黑夜,一有风吹草动便挺起胸脯,紧步向前,嘎嘎两声之后牙关越咬越紧,仿佛厮杀就在眼前。屋檐下的装饰物那肯定是一串串的苞米,这些苞米属于手掰产物,未受机械化染指,原因无他,一切机械化的东西从来都是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缺少了独属于农民的浪漫,以致于少有留白。而以农为业的人则会苦中作乐,亲自下地掰上一拖拉机的苞米,堆在院子里,借着清冷的月光,一家人围坐一起,一边剥皮一边有说有笑,温馨得很。当然,这种剥皮并不是本着剥皮务净的原则,而是只剥外皮,将内皮收束在苞米尾部,颗颗码好。待到全部收拾妥当,便将苞米一颗压一颗地缠在悬挂屋檐的钢条上,等到次日一早,睡眼惺忪地走出院子伸个懒腰,再回来时,那金灿灿的几大串甚是好看,这就是以农为业的仪式感——庆丰收。

    当然,千篇一律有千篇一律的美,独树一帜也有独树一帜的好。在这千篇一律的院子不远处,倒有一座精致的小院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好在站在远处的岭上眺望,也有炊烟袅袅,也食人间烟火,便少了许多田间地头的品头论足。这院子的主人被村子里的小辈儿喊做梅姨,梅姨不务农,也不囤柴,日子过得异常精致、富足。这房子最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是窗户,是普通农户的两三倍大,但玻璃却也加厚再加厚,工艺考究,无碍采光和观景,院子倒也不大,显得院内的柿子树倒很大,深秋季节,叶片全无,只有一个个黄橙橙的柿子高挂枝头,梅姨从来不摘,只看。院墙也低于一般的院墙,为的也是打开窗帘后能够一览无余。秋之前,从梅姨的屋子里往外望去,北面是松涛滚滚,南面则是绿草茵茵,平静与波澜便是睁眼转头之间,但无论怎样,心境都是辽阔的。最美还属秋之后,当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皑皑白雪覆盖,梅姨便披上那身大红色的厚斗篷,领着那条相依为命的拉布拉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踱步,也没有目的地,主打一个叛逆。一红一黑一院落,炊烟袅袅诉生机,如痴如醉。

    观梅姨做派,大概是从沪市而来,至于因何而来,却不得而知。梅姨入乡随俗,日子虽然过得精致,但与邻交往也不至于端着,时不时地帮农户们照望一下孩子,一来二去,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孩子王,这几年住下来,除了学会了溪边抓小鱼,岭上挖野菜之外,就连说话也变成了一股子东北大碴子味儿,无聊的生活倒增添了不少慰藉。寒来暑往,春去秋来,从来不见有人来探望梅姨,她就这么一人一狗住了下去,这一年,梅姨不到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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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岭上林子稍深处,也住着一户人家,与其说是一户人家,倒不如说是一个人,一个人的人家。房子的主人叫方清明,一米八的大个儿,长相出众,身材修长,打猎为生,因为一人独居,盛夏的正午时分,光着膀子的方清明所裸露出来的古铜色肌肤,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荷尔蒙搂不住一般,以此地为中心弥漫开来,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争着抢着来岭上挖野菜,为的就是偷瞄一眼。但是要想她们嫁给方清明,打死都不会得到父母的应允。因为方清明是刑满释放人员,虽然有点冤,但在这个国度,这种标签一旦背负上,便是三辈儿人。

    想当年,方清明可是村子里不可多得的俊后生,尤其是少数民族血统在他身上的觉醒,与同龄人比较,显得个子更加高挑,五官更加立体,眼神更加深邃。尤其是那一身狩猎技艺,更是超凡脱俗,要说枪,便是百发百中,要论弓,就是会挽雕弓如满月的那一个。这还不够,用现在的话说,本来能靠颜值吃饭的,人家偏要靠技艺,技艺精湛换来的满载而归,人家还人人有份,村子里的二十来户人家都得过老方家的济,见了这俊后生,人人都竖大拇指。就是这么一个大好青年,在一次打猎过程中因为失手伤了一个外乡人,吃了五年的牢饭。再回来时,本就多病的双亲早已撒手人寰,在村子里的房子也已残败不堪,大家伙抱着帮衬落后青年的想法给他搭了这么一个住处。一开始大家本想在原址搭建,但一拆一搭反而更加麻烦,方清明便有意移居岭上,众人也遂了他的意。

    移居岭上的方清明学会了种田,便也以此为生了,即使偶尔打猎,也不再动用猎枪和弓箭,多用锁套陷阱,有货也喜,无货不悲,算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佛系打猎人。因为远离村落,除了大姑娘小媳妇的不定时骚扰,也就少有与村民打交道的机会,各自相安无事好些年。

    这一年冬日,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总算缓了口气,暂且歇了下来,待到正午时分,算是气温最高的时候,方清明穿戴整齐,想着去岭上看看锁套有没有套住猎物,雷锋帽,皮外套,军绿大衣罩一罩,虽已负重前行,出门一刻还是打了一个寒颤。锁好院门,向前拔行,约莫拔行了十来分钟,便停下来点上一根烟卷,准备休息一番。顺着混合着香烟的哈气往前望去,嗯?这白茫茫的一片中竟有异色,一红一黑一院落,院落屋顶生炊烟,方清明深吸一口烟卷,美。这一年,方清明不过三十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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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又是一场悄无声息又似如约而至的大雪,梅姨的屋子停电了,可能是多年以来的习以为常,亦或者是内心深处的豁达宁静,梅姨倒是没有多少恐慌,也不去点燃蜡烛,就那么闭着眼睛抚摸着那只拉布拉多犬,静静地听着雪声。雪声难寻,但偶有不大不小的闷响或者轻轻微微的嘎吱声,应该是大块的积雪从屋顶滑落的声音和房屋的木质结构在积雪的累加下不断压实的响动。逐渐适应了没有灯光的眼睛,望向窗外也不是单调的黑了,是白,然后才是空洞洞的黑。

    “砰”的一声,屋门被毫无任何征兆地踹开,只听一人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就像是长时间憋忍之后的放纵,犬吠紧随其后,那喘息声却变得异常兴奋,更加得肆无忌惮,想象中的恶斗并没有发生,饶是拉布拉多犬,在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手中挣扎了也不足一个回合,伴随着“吱”的一声,便断了生机。再看蜷缩在床角的梅姨,惊吓得无以复加,想大喊又发不出声音,想挣扎却又控制不住颤抖的双腿,就那么瞪大眼睛,然后,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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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姨家的狗死了,这是天亮后村子里的孩子传递的消息。梅姨说了,这狗得了失心疯,把家里的窗帘和被褥都撕扯烂了,梅姨身上都有好几处抓伤。虽然如此,梅姨念在和这狗相依为命多年的份上,和这帮孩子们一起,将它葬在了院子里的柿子树下。孩子们回家时,梅姨还不忘嘱咐他们,梅姨要出个远门,得好长时间回不来了,让孩子们明天开始莫要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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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会了,开会了,听到广播的村民请到村委会,咱们今儿个晌午要开个全体村民会,每家每户派一个代表必须得到啊”,如此反复三四遍。统共不过几十人的小村子,开会也没有多么正式,围着桌子嗑着瓜子,东家长西家短地逗着闷子,等着姗姗来迟的村民,也有好事儿的妇女抓一把瓜子儿靠墙站着,凑着热闹。

    待到人来得差不多了,村长佯装咳嗽几声,便稳住了场面,然后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抱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从里屋走了出来。村长不给大家猜疑的机会,清了清嗓子,本想保持以往声如洪钟的做派,但又想到可能会吓醒孩子,就谨小慎微地说道:“我说两句啊,额,今天这个事儿是这样的,去年之前在咱屯子里住着的那个贺梅都知道吧,就是孩子们喊她梅姨那个。”待到村民们给予积极的响应,继续说道:“这俩同志是从哈市来的,抱着的这个孩子就是贺梅的。”这次不逮村长往下说完,站在墙边的妇女们便小声议论起来了,“那大姐虽说平时保养的好,但岁数都能当我妈了,就这还能生孩子?”“是啊,不得五十多了,可不是当奶奶的年纪咋地。”村长用眼袋锅子敲了几下桌子,继续说道:“这俩医院的同志说,这孩子是早产儿,那老妹儿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了,只保住了孩子,人家临终之前跟医生们有个交代,说自己无亲无故,仅剩的财产就是咱们屯子里的那栋房子了,她要让人家把孩子送回来,看看咱们屯子里有没有人收养,作为回报呢,就是那栋房子”。众人一听去年还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也就不再嚼舌根了。但是摆在大家眼前的问题是,家家都不富裕,谁能平白无故给人养个孩子,虽说梅姨的房子也算精致,但是不实用啊。见无人应答,村长继续说道:“这老妹儿啊,也是个苦命的人,听说临了也没提孩子爹的事儿,既然没人收养,就只能麻烦两位同志……”村长的话还没说完,围坐桌子嗑瓜子的人堆里发出了一个声音“让孩子跟我吧”,众人定住嗑瓜子的手仔细找寻这声音的出处,此时的方清明也从人堆儿里站了出来,两只眼睛只顾盯着孩子的方向,炯炯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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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深秋季,因为少了叶片的陪衬,仍是一树孤零零的柿子,说也奇怪,这家的柿子跟别家的柿子迥然不同,别家的柿子都是黄橙橙,这家的柿子却是红彤彤,虽是红彤彤,但即便熟透了,其苦涩的口感也胜于其他家的柿子,也可能正因为此,这家的柿子便少了麻雀的祸害,透过窗户望向这边时,柿景留存得也更长一些,算是因祸得福吧。

    这天,树下发生了这么一段对话,“爸爸,我,我,我要吃,吃柿子,你给端午摘。”“儿子呀,咱家的柿子苦,我给你集市上买甜的去。”“我不,我就,就要吃咱家的柿子,咱家的柿子,柿子红,”“那你老实站这等着,我上去给你摘去,苦可别怨我。”即便晴空万里,临近傍晚的阳光也已不再炽烈,只见这成千上万的光线串起来一条实实在在的线,串在一起的有红彤彤的柿子,有布满老茧的双手,有折射出银光的鬓角,有面向阳光翘首以盼的咧嘴笑。劝你脑补画面的过程中不要走向唯美的极端,因为违和感不请自来,这个孩子已近十八,这个父亲年届六十,这就是那爷俩,父亲方清明,儿子方端午。

    方清明是在孩子两岁多的时候才发现的异样,咿咿呀呀说话晚,眼神也不是那么清明。即便如此,方清明始终视如己出,在村民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方端午的成长,一过便是十八年,刑满释放人员的标签逐渐被人们淡忘,换来的是十里八乡的称许和佩服,众人所谓的有失有得,方清明自己倒觉得是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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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方端午十八岁生日这天傍晚,一封挂号信不请自来地闯入了这个院子,也击碎了这个院子里的平静。等到第二天方清明领着方端午再次出现在屯子里时,众人惊讶地发现,方清明已是满头白发。

    信是这么说的“不曾谋面的陌生人啊,虽然说不上你是谁,但你不用否认,我知道就是你,所谓难产,孩子,院子,是我为你精心准备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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