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风凛冽,刀子一样划过脸庞。
米雪裹紧了羽绒服,拉着行李箱向医院走去。父亲突然得了脑溢血,偏瘫在床,口齿不清。
她硬着头皮走进病房,母亲埋怨:“你怎么才回来?急死我了!”
米雪不答,她觉得可笑,昔日那个酗酒无度的男人如今憔悴不堪,再也没有当初打人的力气了。而母亲竟会为这个对她拳打脚踢相加的男人担心着急。
“你这个死丫头,是不是盼着我死了才回来?”父亲右边的嘴角歪着,流出口水,尽管如此,还能含混不清地骂人。
米雪有些嫌恶地转过头,不去看他。在她心里,这个男人不配为人夫为人父。
“放心吧!医生说送来得还算及时,慢慢都会恢复的。”
米雪这才注意到病房里还有一个男子,他是钟小鹏,高大斯文,言语流利。他竟然不结巴了?
母亲说:“多亏了小鹏开车把你爸送来,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谢谢你,小鹏!”米雪感激地看向他。
“你这么郑重其事地叫我名字,我还真不习惯!”钟小鹏温文地笑。
米雪却无比尴尬,对他深感歉疚!
2
米雪比钟小鹏大一岁。小时候,她就给他起各种外号,像“鼻涕虫”、“小结巴”,还有“怂包”,都是名副其实的。钟小鹏从不生气,还时常跟在她屁股后面叫她“姐”。
倒是钟小鹏的妈妈十分反感米雪。作为母亲,她曾为了维护自己的儿子,吓唬米雪:“小丫头,我儿子才不结巴,只有跟你说话才结巴。你个小魔女,再喊,小心我撕你的嘴。”
于一个对生活生出绝望的孩子而言,米雪对于那种吓唬,油盐不进!
时常,她蹲在院门口的石墩上发呆,望着暮色逐渐笼罩门前一塘银亮的池水。
每当此时,钟小鹏便会来叫她:“姐,去,去我家······吃饭!”米雪的爸妈每次吵架,他都会来叫她去吃饭。
可是米雪讨厌他,讨厌他流到嘴边的鼻涕,讨厌他结结巴巴,说句话能急死人,更讨厌他多管闲事。她从小就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像爸妈口不择言地吵嚷打骂,她不想让任何知道,偏偏作为邻居的钟小鹏每次都听得一清二楚。
米雪觉得羞耻,丢人!她把所有的不快都发泄在钟小鹏身上。上学的时候,故意把他的铅笔刀藏起来,在他的作业本上乱画,在他背上落下一记记粉拳······她受够了这个甩不掉的影子。在家是邻居,在学校是同桌。
米雪除了学习成绩好,什么都不好。在学校,她爱欺负同学,爱捣乱,不爱劳动,不守纪律,没有同学喜欢她。每次排座位,除了钟小鹏,没人愿意跟她做同桌。而她却宁愿一个人坐。奈何钟小鹏就是粘着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叫他“怂包”,他也无动于衷。
小学毕业的那天,米雪在回家的路上吹起了口哨。她觉得终于可以摆脱钟小鹏了,因为那个笨蛋留级了。
初中三年,米雪住校不回家,偶尔想念弟弟,米雪才会在周末回去一次。
初三的那年初夏,米雪一到家,就冲进弟弟的房间。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听见一声尖叫。
钟小鹏坐在弟弟的桌边,光着腿,手里拿着针在笨拙地缝补烂掉的裤子。看到米雪进来,他手足无措地拿裤子去盖腿,奈何针扎在了肉上。
米雪哈哈大笑着出去了,弟弟也笑弯了腰。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把他当成一个男生,他就像弟弟一样永远是个可以忽略性别的孩子。
然而她不知道钟小鹏已经长大了,甚至比她更成熟一点。钟小鹏不再喊她“姐”,也很少跟她说话了。
此后,他们的交集越来越少,但却总有那么几个微妙的转变。
3
米雪大三那年,第一次交了男朋友。那年寒假,在男友的一再请求下,她带他回那个毫无温暖可言的家。
此前,米雪曾经设想过种种可怕的后果,然而当见面后的惨剧来临时,依旧让她觉得如晴天霹雳。
当晚,父亲醉酒,辱骂了一顿男友,看在米雪的面子,男友隐忍不发。半夜,父亲打母亲,男友来劝解,却不幸被父亲用手电打破了头。第二天一早,男友就沮丧地离开了。
米雪曾经一再告诫过男友,她的家不是他能够想象的。然而他却坚决要来。这样也好,来了才会有个决绝的了断,起码好过纠缠几年,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当米雪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暗自开解自己的时候,钟小鹏来了,倚着门框,说:“能够吓,吓,吓走的人,说,说明没,没缘分。别,别难过了。”
“我没有!”米雪嘴硬,她总是这样,她觉得像母亲那样遇事就知道哭的女人特别丢脸。
“来我家吃,吃饭!”
“我不去,我自己会做饭。”米雪拒绝。
钟小鹏来拉她,她用力挣脱,他又来拉。米雪不禁想起小时候,他就是这样拉她的。不过那时候,他力气没她大,时常被她推到。现在却不一样了。
“我自己去做饭,老去你家蹭饭不好。”米雪由他拉着胳膊。
“那,那好!我帮,帮,帮你烧火!”钟小鹏从裤兜里掏出一包巧克力,塞到米雪手里。
米雪愣了一下,就跑进厨房。
土灶旁,钟小鹏烧火,米雪炒菜。火灰弄脏了钟小鹏的脸,米雪笑弯了腰,拿出口袋里的小镜子让他照。笑着笑着,不觉锅里的菜就糊了。
钟小鹏一直看着她,直到笑完了,她才猛然察觉。她看着一锅焦黑的东西,颓丧地扔下锅铲。
钟小鹏拍拍她的肩膀,转身跑回家,给她端来满满一大碗饭菜。
不知道为什么,米雪端着温热的食物,突然,就是那么突然地,特别想大哭一场。
钟小鹏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那么快那么轻,就像一只蝴蝶落在一朵花上,又迅疾地飞走,此后依旧云淡风轻,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可是米雪感觉额头那里还留着他滚烫的气息。
春节过后,米雪回学校,钟小鹏骑着电动自行车送她去车站。雪化后的路上都是湿漉漉的水,车轮轧过去,水花四溅。
“你的梦想是什么?”米雪坐在后座上问。
“我,我不,不告诉你。你的梦,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是早点离开这里!”米雪像在呐喊!
见钟小鹏不说话,米雪忽地想起了什么,她抱紧了他的腰,缓缓地靠在他的背上。
钟小鹏腰背一紧,不禁挺直了脊梁!车子摇摇晃晃,一阵蛇形之后才飞快地呼啸向前!
4
米雪再次回家是两年后。她要结婚了,回来总要禀报一下父母。
出嫁那天是个寒冷的早上,细雨密布。
钟小鹏在门口望着床边的米雪,果真人如其名,洁白无瑕,美丽动人。他似乎有话要说,然而热闹的空气里容不下他一句掏心的话。
花车缓缓驶来,亲友们忙着往车里搬东西。钟小鹏说:“我背,背你上,上车吧!”
以前的女孩出嫁都是哥哥背着上车,可米雪没有哥哥。她愣了一下,便笑着说:“我很重的!”
从泥泞的院子到路口的花车,有些漫长,又有些短暂。米雪双手攀着他的脖子,在他背上走出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转折。
“你,你要,要幸福!”
“谢谢你!”
米雪温热的气息扑在钟小鹏的耳边,也许这是这辈子里,两人最亲密的接触了。但于钟小鹏而言,或许跟他的期许大为不同。
米雪坐进了车里,钟小鹏悄悄将一个红包塞给她。
“小鹏,谢谢你!”她能说出口的反反复复不过这一句。
车轮碾压路面,积水四溅,米雪又想起钟小鹏送她去上学。她说她的梦想是再也不回那个家,现在总算逃离了。而他还在。
米雪去摸包里的红包,厚厚的,也许是他半年的工钱。想到这里,心里便一阵疼痛不安。
毕业前,钟小鹏来学校找过她。而她当时是带着新男友去接他的。吃饭的时候,她看见他局促不安地坐着,不敢说话,他怕他的结巴被她男友嘲笑。他不自觉地用手去摸身旁的购物袋,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将礼物送给她。
5
结婚一年后,米雪初次回娘家,大包小包的行李,搞得夫妻两人都很疲惫。她站在路边等出租,听见有人叫她。
“是小鹏!”
“哥,我,我来拿!”钟小鹏抢过丈夫手里的行李,放进后备箱。
回到家,米雪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外拿。丈夫送给父亲一件大衣,父亲乐开了花。转眼,他就穿在身上,去到人多的地方炫耀了。
米雪站在门口,老远就听见父亲对路口的人说:“女婿买的,大几千的衣裳,就是舒服!再买一件,替换着穿就好了。”
米雪看见身旁的丈夫脸色一阵阴郁。
钟小鹏站在自家门口,把一切看在眼里。他喊:“哥,哥,来,来打,打牌吧!”
丈夫屡屡赢牌,心情大好!米雪提着的心总算放松下来。
第二年,米雪挺着肚子回老家,看见他正在帮他妈劈柴。她喊了一声,钟小鹏便放下斧头,慌慌张张跑过来帮她拿东西:“怀孕了,不,不,不能提重物!还是,当,当心点。”
米雪心里一暖,原来他心细如尘。可惜丈夫从未如此担心过她。
母亲和她闲话家常,说:“小鹏这孩子挑挑拣拣,一直相亲,就是成不了,他妈都愁坏了。”
米雪问:“是不是因为他结巴,才不好找?”
“是他太挑剔。为啥你老说人结巴?我平时没见他说话结巴!”
米雪心里有事,只是对母亲敷衍一笑。
第三年,米雪再回老家,远远看见钟小鹏在水池里洗着什么,走近了才发现是尿布。原来他已经结婚生子,原来他还会洗尿布。
米雪想起自己月子没满就开始亲自照料一切,落得一身腰酸背痛。她心里突然就涌出一股酸涩的东西。
6
“你一路赶回来还没吃饭吧?走,我带你先吃点东西。”钟小鹏拉着米雪走出病房,就像小时候无数次拉她去吃饭一样。
然而,这一切不一样了。米雪心里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
钟小鹏不结巴的时候,的确更成熟稳重,不像以前看起来的那样傻,也更加健谈了。
难道真如钟母说的那样,钟小鹏对别人讲话从不结巴?只对她米雪讲话才结巴?
弟弟以前似乎也提醒过她,不让她叫那个外号。可她从未在乎过,也不曾留意过他跟别人讲话是什么样子。
父亲出院后,米雪打算回去上班。钟小鹏开车送她到车站,利落地说:“姐,一路顺风!”
米雪朝他挥挥手,转身泪落如雨,他又开始改口叫她“姐”了。
她恍然明白,他的结巴,不过是情感的枝丫,开过多少绚烂的花,又凋谢了多少个春夏!如今那些枝枝蔓蔓,都不再属于她,或许是枯萎,或许是重生,被嫁接在另一个女人身上。
而她没有那些枝枝蔓蔓,该怎样收集阳光,又该怎样承受内心的荒芜?
她的父亲只会拼命找她要钱,她的母亲只会拼命要她帮扶弟弟。而他,曾是她逃走之后又回来的唯一理由,可如今,这里再也没有值得她留恋的温暖了。
车站里,摩肩接踵的都是过年回家的人们,只有她一个人,是远离!
网友评论
亲,写得太好了!满满都是感动!
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可是我的心再无归途
回想这这些年的每一步
难过地想哭
祝你幸福
那个曾经因我结巴的人
乘孟这篇写得好棒
必须要发棒棒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