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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糯糯，开饭了，快过来吃饭！快点儿。

陈阿姨的大嗓门，在她的胖身体出现前的五秒已经抵达糯糯的耳畔。糯糯没有应答，也没有转头，继续趴在窗台上看一张蜘蛛网。蜘蛛网织在窗前那棵大树靠近窗台的枝丫上。蜘蛛胖乎乎黑嘟嘟的身体让小美很讨厌，也害怕，但是，糯糯不怕，蜘蛛静静地织网、吐丝、缠绕碰到蛛网的飞蛾，它不说糯糯的坏话，不抢糯糯偶尔得到的零食。

糯糯，你又发呆，窗外有什么好看的？带着汗蒸气的陈阿姨，摸一把额头的汗水，探出头看窗外，大门口空无一物，大院里不见人影，喜欢乱窜的大黄狗都没踪影。这孩子——收回头时，她抓住糯糯的胳膊把糯糯从窗台上拉下来，拉了拉糯糯卷上去的衣服，顺手摸了摸糯糯的头发。今天又有人来，你就不会表现表现，跟你一起来的都出去了，你不着急吗？赶快吃饭，吃完洗一把脸，头发再梳梳……今天有鸡腿，你不利索点只能吃鸡毛了。陈阿姨提溜着糯糯的胳膊往前走，糯糯半个身子被迫抬高着，人斜着，踉跄地勉强跟上。

糯糯今年九岁了，来这个福利院已经三年了，刚来时，因为身体圆乎乎的，头圆乎乎的，脸也圆乎乎的，像个大号的糯米丸子，大家都叫她糯糯。六岁以前，糯糯是个幸福的孩子，有爸爸有妈妈，三年前的一次大巴事故，糯糯失去了双亲。同时失去双亲的还有帅帅和小楠，他们三个人的父母是同事，一起外出公干出的事，出事后，帅帅跟他叔叔生活，她和小楠进了福利院。小楠比糯糯大一岁，刚进福利院时，糯糯想爸爸妈妈，小楠就抱着她，两个人一起流泪。夜里糯糯不敢一个人睡，小楠搂着她，两个人挤一张床。小楠去哪，糯糯就去哪，小楠成了糯糯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依靠。可惜，一年后，小楠被人领养了。小楠临走时，糯糯躲在门后看小楠，小楠跑过来说会回来看她的，可是直到现在，小楠一次也没有回来过。糯糯有时间就会趴在窗户前看小楠远去的方向。

陈阿姨半拎着糯糯进了餐厅，饭盆里的鸡腿果然没影了。谁又把糯糯的鸡腿吃了？太没样子了，馋成这样，有谁愿意领养你们……陈阿姨叨叨着满满盛了一碗米饭，给糯糯推过来，米饭上盖着猪肉炖粉条。吃！赶快吃！没见过这样不把吃饭当回事的，你现在那还有糯米丸子的样子？这样瘦哪还有福气？吃！赶快吃！糯糯端过碗，低下头扒拉饭，可惜，她尝不出味，从小楠离开那天起，她突然就对吃饭失去了兴趣。福利院好久一次的改善生活，她也提不起兴趣，鸡腿被人抢去就抢去吧，没有菜就没有菜吧。今天又有人来挑孩子，挑吧，反正不会挑上自己。糯糯硬塞下一碗米饭，率先离开了餐厅。汤又忘喝了。陈阿姨盯着汤碗看看，抬头看看糯糯消瘦的背影，叹着气摇头。

糯糯转过饭厅拐角，迎面走来一行人，任院长陪同着。糯糯，又第一个吃完饭了？糯糯愣了片刻，继而点了点头，继续走路。如果不是有客人，院长不会跟他打招呼的，因为她嘴不甜，不会来事，人瘦得像竹竿，很影响福利院的名声，只要有人来，院长总会寻个理由让她回避。大概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离开福利院了。糯糯想着。院长还跟她说着什么，她没听见。

半个小时后，陈阿姨又风风火火地来了，急吼吼地说，糯糯赶快起来，头发怎么还没梳？你这孩子，老天终于开眼了，咱们赶快过去，今天的客人要求所有孩子都看看。糯糯来到大厅时，所有孩子都在，一共二十四个，只有她来的时间最长，个子最高。客人是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的很高，他和女的站得很近，低着头耳语，像是夫妻，另一个男的有些矮，戴着眼镜，手里握着一叠纸，像是高个子男的的秘书或助理。只见他翻了一会手里的纸，盯着其中一张看了看，又抬头看孩子们，目光定在糯糯身上。

那对夫妻跟低个子男子点了点头，低个子靠近院长耳语了几句，院长好像很吃惊，小眼睛瞪得变了型，马上又恢复成了一条线，看了糯糯一眼，点了点头，大声说：糯糯过来，剩下的小朋友去睡午觉。小朋友都向糯糯投来羡慕的眼神。糯糯有点不敢相信，大人不都喜欢领养伶俐的好看的吗？院长见糯糯半天不动，径直上来拽着糯糯，一行人进了院长室。

你叫糯糯？名字真好听。女人拉起糯糯的手，把糯糯拉到身边，继续说，我们家有一个比你大一岁的姐姐，去跟姐姐一起生活，好吗？女人说话很温柔，像妈妈，抚摸糯糯头发的样子也像妈妈。糯糯身体不由地像女人倾了过去，点了点头。

临走时，陈阿姨在边上抹眼泪，糯糯抱着陈阿姨说，陈阿姨，我会回来看你的，我不是小楠。陈阿姨哭得更厉害了，糯糯的眼泪也下来了。院长用目光狠狠地瞪陈阿姨，陈阿姨还是收不住哭泣声。糯糯又用劲地抱了抱陈阿姨。福利院里，陈阿姨对她最好，每天监督她吃饭，陪着她走过小楠走了的日子。

新家很漂亮，是一幢三层别墅，院子里有大大的泳泳池。小姐姐也很漂亮，只是生病了，脸色发青，躺在床上。糯糯叫高个子男人叔叔，叫女人阿姨。糯糯知道她应该叫爸爸妈妈，也准备叫爸爸妈妈，这些常识福利院的孩子都知道，但是叔叔阿姨不同意，说叫叔叔阿姨就行。叔叔阿姨对糯糯很好，糯糯一个人住一个房间，房间很大，很漂亮，他们还给糯糯买了很多新衣服。糯糯刚开始总怕是做梦，不停地掐自己，一切都没消失，她很高兴。让她很高兴的还有小姐姐，小姐姐跟小楠一样漂亮，对糯糯也好，当她身体好的时候，会和糯糯一起玩。她感觉自己再生了。叫叔叔阿姨很亲昵，叫姐姐很响亮。但是，有一天，糯糯提出回去看看陈阿姨时，叔叔阿姨好像不高兴，糯糯就不敢再提了。

又一年春天来了，小姐姐身体好了很多，能正常上学了。糯糯也跟着小姐姐去同一所学校上学，比小姐姐低两个年级。每天有司机在校门口接送她们俩，下了车，糯糯主动背着两个人的书包，远远看去像一棵细树苗上坠着两个庞然大物，让人心生担心。小姐姐也是一棵细树苗，她想抢过自己的书包，糯糯不让，坚决不让，糯糯知道，自己能跟小姐姐一起上学，是小姐姐跟叔叔阿姨争取来的。前天夜里，糯糯肚子有些不舒服，睡得有些早，朦朦胧胧中，小姐姐的声音飘进了耳朵：爸爸妈妈，你们就让糯糯和我一起上学吧？丫头，她来我们家已经够享福了，她的小伙伴还在福利院缺吃少穿争着等人领养，她上不上学都没啥意思。爸爸妈妈就让我们一起上学吧，这样路上我也有个伴……

去学校上学是糯糯从没想过的事，虽然爸爸妈妈出事前，本应该幼儿园大班的她已经上一年级了。福利院的孩子都不上学，全都在一个房间里听刘老师讲课，刘老师讲课的内容老是重复，好多内容刘老师一张嘴糯糯都知道他接下来说什么。

开始上学的糯糯渐渐像变了一个人，喜欢跟人打交道了，人也胖了，漂亮了不少，成绩也好。小姐姐呢，下雨天不去学校，刮风天也不去，生病了更不去。后来她们俩成了一个年级。糯糯在小姐姐不去学校的时候，放学回家会把学校一天的学习内容给小姐姐讲一遍，小姐姐虽然还是像以前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去学校，学习成绩好了不少。叔叔阿姨特别高兴，放假会四个人出去旅游。糯糯感觉幸福极了，她认为自己上辈子可能做了很多很多的善事，才有了这次再生。

转眼，糯糯和小姐姐都高三了，还有三个月高考。糯糯在紧张的复习之余会畅想，等上了大学，她会在节假日打工养活自己，叔叔阿姨照顾自己够时间长了。等大学毕业，她会找份工作，租间房子，把陈阿姨接过来一起住。陈阿姨的儿子怕老婆，听老婆的话，不让陈阿姨住一起，陈阿姨一个人租住在护城河边的危房里，糯糯偷偷去看过几次，房子在风里摇晃。

谁知，糯糯的想法还没来得及实现，小姐姐又病了，这一次病得很厉害，在国外看了一个多月，还是不能下床。在这个世界上，小姐姐是对糯糯好的不多几个人里很重要的一个人。叔叔阿姨对糯糯也很好，没有她们，糯糯没有这十来年的好日子。看着小姐姐一天天消瘦的身体，看着叔叔阿姨急红了的眼睛，糯糯恨不得替小姐姐生病。当糯糯说出这个愿望时，叔叔阿姨对视了好久。

当天夜里，叔叔阿姨和糯糯在书房说了好久好久的话。糯糯房间的灯一夜没媳。

第二天，糯糯自杀了，自杀在浴室里。在她房间的桌子上有有两份体检单，一份是糯糯的，一份是小姐。糯糯那张，纸很旧，是她九岁时，福利院体检的，也是她在福利院时唯一的一次体检，当时说，有位成功人士送给福利院孩子的福利。小姐姐的也很旧，日期是糯糯体检的前几天。体检单的旁边还有糯糯的器官捐献同意书。

九个月后，小姐姐的身体康复了，开始正常地上学，毕业，工作，谈恋爱，结婚……叔叔阿姨的事业也越来越好。糯糯好像没来过一样，她的再生时间似乎短了点。叔叔就是那个给福利院孩子送体检的成功人士。福利院的那一批孩子长大了，还常常念起叔叔的好。叔叔在女儿康复后，给福利院送了更多的福利。他更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