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鹅君

作者: maple1 | 来源:发表于2024-02-03 18:22 被阅读0次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大鹅君死了。

    它是被人所杀害的,据说;那是一个雨夜,据说;快递站的老板娘哭得很厉害,据说……在餐桌上听完若干个据说,妈妈似乎察觉到,儿子很久才难得回家一次,在难得的家庭聚餐上,不该谈论如此不祥的事情,叹了口气,却不知如何转移话题,父亲接过话茬,打趣起了这鹅肉的烹饪方法。

    大鹅君并非生来便是大鹅的,这是一句废话,它当然是从小鹅君长起来的。可若非亲眼见过生长过程的人,很难理解这种喜悦——似乎昨日才刚出生的幼体,眨眼便已长大。由于在外上学,我缺席了大鹅君的生长过程,这使得一向很愿意与动物亲近的我,也难以和大鹅君亲近。

    大鹅君向来是很能察觉出人的歹意的,它常在快递站院外的草地上嬉戏,人倘若是正常地路过它,它是丝毫不加防备的,但当我抱有抚摸它的意图,佯装无所谓地经过它时,它却极敏捷地逃开。既不可亵玩,只好远观了。大鹅君的体态是极优美的,浑身洁白光滑,修长的脖颈将头和圆润的身体连接起来,呈现出完美的流线型。如数字2一般优雅的弧度,使人不禁慨叹:这真是一只普通的家鹅吗?它的身体里,多少流着些天鹅的血吧!如此一位大鹅君,走在草地上,真配得上端庄二字。

    我回身向家走去,忽听身后有声响,原来是逃得很远的大鹅君,见我回身,竟低下修长的脖颈,双翅微张,坚硬的嘴部也指向正前,猛地向我冲来了。一时间,我脑中一半恐惧着被嘬一口的疼痛,一半暗自腹诽这不再端庄的大鹅君俯身前冲的模样,真是活像抗日影视剧中的日本鬼子,后来称它为大鹅君,也多少带了些恶搞的心思。最后我的身上并未被嘬掉下一口肉下来,在离我一米有余处,女人尖利的喊叫令他前冲地势头戛然而止,我也逃过一劫,暗松口气。老板娘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快递站里飘出来:你小心它,嘬你一口可真疼咧!我收起玩心准备回家,却见一辆快递车驶入快递站院中,便也走进院里,想看看新到的快递中有没有我的。

    快递员将快递一股脑地堆在院中地上,老板娘蹲下整理,一件一件地扫码入架。快递站内架子颇多,栏杆上整齐贴着编号,而这些编号所代表的包裹不断更换着,在某天到来,又或早或迟地被取走。从摆上架子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不会在此久留的命运,亦或是更早的时刻就注定了的?我不清楚,但我却乐意在等待的闲暇时光里思考些什么,比如大鹅君勇猛无畏的冲锋,可以料到,其背上定然有一位我所不能见的堂吉诃德。

    店内装修朴实无华,这是好话,店内脏乱不堪,这是事实。未贴墙纸甚至石灰也快剥落的墙上,点着些淡黄色的迹斑,地板是木纹的,却未给屋内带来一丝典雅的气息,稍稍翘起的边角以及脚步落在其上发出的“啪啪”声。暴露了其塑料的本质。连灯光也不太明亮,昏昏欲睡的灯泡吊在房顶上,下一秒倏地熄灭也不足为奇。房间的一角用工地上捡来的木板挡住了一扇门,门的那头是快递站不愿租的另一半房子,因无人愿意与一家喧闹的快递店共享一片空气,久而久之,另一半房子也就废弃了,倒是野猫一大家拖儿带女地搬了进去,从旁开的窗中常飘出阵阵腥骚。这味道,是需要快递站一家与来拿快递的人共同忍着的。旁人可忍,房东却很难忍受了,常因此事在小区的业主群内大发牢骚, 不过很快又被其它更多的抱怨冲散了,某家的狗未拴链子在小区内乱跑啦,某家车占了别人家的车位啦......条条消息流过手机屏慕,慷慨激昂者,悲愤指控者, 相聚一群却又各不相关,快递站一家是被认为没有资格进入业主群的,便更与这小区居民之间如隔大江了。

    老板娘手脚麻利,人也干练灵活,与她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一般高,却似骨上裹了一张皮般精瘦,扎着一个马尾辫,衣装朴素,但干净简洁。从第一次见着她,我脑中便浮现鲁迅书中的“圆规”一角,仅是形似,却没有豆腐西施的娇柔造作,更从来不施粉黛,每日一半时间在阳光下分拣快递使她皮肤黝黑,另一半时间在昏黄的灯光下替人找快递又使她脸色腊黄。过分的虚弱显得她眼睛大而突出,眼眶干涸, 眼神疲惫而默然,不苟言笑, 我所见过的她的情绪,似乎只有对她儿子的怒火。

    曾经一次取快递时,我刚与大鹅君打过招呼,换来它优雅的一瞥以回应,尚未走进院内,就听到小男孩带有哭腔的吼叫,门“哗啦”一声被拉开,冲出了老板娘五年级的儿子,门后站着两个相貌酷似的人,其中一个眼神颇为凶厉的女人,双手抱胸瞪着门口,牙似乎还咬着,我一眼认出她不是老板娘,一旁那个脸色阴沉站着一言不发的才是。当时正是午饭时间,本不够宽敞的房间内放了一张可折叠的小餐桌后,更显逼仄,桌边放了五个板凳,如今还坐着的却只有一个彷徨无措的小女孩,后来我知道那是老板娘的双胞胎姐姐和她的女儿,还有一个只顾埋头吃饭的男人,那是快递站一家之主,整日不知所踪,只偶尔出现在院内帮忙,似乎在外面做着不知什么活计谋生。男人也是常年阴郁的表情,从其衣服上的污渍和邋遢的发型来看。这份工作恐怕也不能为这个家庭增添几份体面,哪怕是使贫穷的现状有所缓解也做不到。桌上放着外卖,一份青菜,一份千张结,一份紫菜汤以及三份饭,还有一份饭在男人手里,在其用力咀嚼下,快速地减少着,最后一份饭落在地板上,在蚂蚁们呼朋唤友的吆喝中,缓慢地减少着。一场家庭伦理剧在我眼前上演,究竟发生了什么很容易想象,只是我不愿去想,于我而言这仅是一场闹剧罢了,男孩的身影被小区内的绿化快速吞噬,老板娘没有去寻找的意思,挤出笑脸找我要取件码,我无意评价这场闹剧以及老板娘不管儿子去向的做法,可从她变了调的声音和逐渐转红的鼻尖上,我闻到了愤怒发酵成其它东西的味道。

    “没有你的快递。”老板娘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扯出,我正紧盯着墙角的蜘蛛网,感觉自己就像被粘在其上的一只小虫,在思绪的网上挣扎翻滚,徒劳地想要挣脱,直到网的连结被人一把扯破,于是我身上拖拽着思绪的残网,转头看着对我说话的老板娘,那场闹剧中的老板娘形象与眼前的影模糊重叠,最后只有那双眼睛里流露的疲惫和默然,无限地浓缩乃至成了浑浊的河流,逆着流入她的血液里了。既然没有我的快递,我也没必要再留在这脏乱的小店里,走出门口时,大鹅君正亲吻院中的泥土,这是否预示了它将在未来的某个雨夜,倒在潮湿的土地里死去,当时的我是无从得知的。

    在餐桌上听完大鹅君的死讯后,我心中总莫名忧虑, 有了忧虑做藤蔓, 怀疑论者便顺着攀上了心头,俯在我的心脏上,诉说着他的观点:大鹅君向来机敏,也有能够查觉出人之歹意的奇异能力, 怎会被人所杀害呢?那老极娘疲惫而默然的眼睛里,难道真能流下一些真情的泪水来?可无论多少种据说,多少种怀疑,交织在一起便是不容争辨的事实了:大鹅君在那个夜里,确确实实地倒在泥土里了。它或许带有一丝天鹅血脉的鲜血,渗进泥土里,不再滚烫。泥土则拥它的身体以冰冷的怀抱,夜色覆盖了它洁白的羽毛,随即也带走了最后一点余温,那透明的唐吉诃德,却向着与鲜血相反的方向飞去,不见踪影了。我又陷入了思绪的蛛网中,却不愿挣扎 ,我忽然愿意为消逝在天地的大鹅君稍稍得多思考一会,大鹅君的命运,是否在仍是小鹅君时便注定好了,它是要注定死在那天夜里的?亦或是出了变数,致使它横死深夜呢?人是可以思考的生物, 是应当认为可以发挥主观能动性来改变命运的,但面对玄之又玄的事物,人类远古血脉流传下来的敬畏又占据上风了,我沉浸在空洞的揣测里,无力地瘫软在床上,亦如失去了唐吉坷德的大鹅君一般,失去了一切反抗的力量。

    时间的齿轮,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手表停了便停止转动,人们更不会因为快递站一家的窘迫处境,而一直忍容他们给小区内带来的污浊空气,这与自私与否无关,更淡不上冷漠。我是在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妈妈问我是否有快递没拿,对于快递站一家被迫搬走一事,我们不约而同地表示了默认,这次被齿轮绞碎的是快递站一家的生活,下一次是哪一家?同样窘迫的水果店、杂货店、理发店.......他们或将在某天被抬到生活的绞刑架上,听候命运的发落。这莫非是横死的大鹅君的诅咒?使得数以亿计的人类被迫向金钱、时间、死亡低下高贵的头颅,或是被所谓命运的冥冥者,将身体压垮在了泥土里?我坚信不会,大鹅君定然是以他唐吉河德般不畏世裕的灵魂,将人类的尊严,引领着飘上高空,俯视万物了。

    再后来,当我再次回家时,原本快递站的位置被一家颇为清爽的快递超市取代了,挡住另外中间屋子的木板已被卸了,野猫一家再次举族迁移回空调外机处的祖宅,那些主张取缔原本快递店的人,纷纷在微信群里为自己的大作为点赞,可他们的歌功颂德又被新的抱怨声取代了,简易的汉字在我眼中逐渐晦涩难明起来,但在我仔细揣摩之前,便已然从屏幕上流走了。

    望着那片曾经吸收了大鹅君血液的土地,我盼着,可以开出一束新的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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