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鱼

这是启明第四次看到那条从天而降的鱼，心里有些茫然又有些害怕。

那是一个月前的周五下午五时零五分，一条鱼忽然从高空落下，掉进他回家路上的那条小河里，然后瞬间甩着尾巴消失在河水中。

第一次远远看到时，启明只以为自己眼花。

鱼怎么会从空中落下？肯定是最近晚上熬夜看小说，看得头昏眼花了。今天一定要早点睡。

等到第二个周五下午，启明放学后走得有些快，路过小河时，那条鱼正当着他的面从空中落入水里，掀起一阵水花，飞溅的水珠砸在他的脸上，冰冰凉的。

启明呆呆地站在河边，伸手摸了摸脸上的水珠，感到真实而不可思议。

既而他像是想到什么，抬手看向自己手上的电话手表——五点零八分。

每周五的下午五点，都会有一条从天而降的鱼吗？

启明忽然感到一阵兴奋，他向四周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周围空无一人，启明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变得更加强烈。

这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启明兴冲冲地蹦着回家，脑子里思索是否要把这个惊天发现告诉自己的小伙伴，告诉谁好呢？

一定要告诉杜叶，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一定要他也看看。同桌的话，看他接下来几天卷子借不借给我看，要是不给，我就不告诉他。还有……

爸爸妈妈要告诉吗？还是不了吧，他们肯定不相信我说的话，又觉得我在异想天开。

下一个放学的周五下午，启明拽着自己的小伙伴杜叶一路跑着来到河边。

可当他盯着手表，数着时间，又一次看到鱼从天而降，兴奋地拽着杜叶的胳膊，指着那条鱼时，杜叶却一脸被欺骗的表情：“你在说什么啊，哪有什么鱼，我连个波浪都没看到。”

“那条鱼啊，金色的，那么大，刚刚从天上掉下来来了啊！”启明用手笔画着，形容给自己的好朋友听。

“我什么都没看到。”杜叶看到启明手舞足蹈地笔画，一脸的冷静，“好吧，我承认在学校里的时候你说有这样一条鱼掉下来的话骗到我了，现在我要回家去了。”

“我没有骗你！你没看到吗，那条鱼，”启明看了一眼手表，“在五点零五分的时候，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了。”

“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杜叶拽了拽书包带子，也有些生气，“启明，骗人也有有点限度吧，你再这样，我不想和你玩了。”

“我没有骗人。”启明的兴奋劲过去了，现在听到杜叶的话只觉得有一丝丝难过，明明我看到了三次了，为什么你什么都没看到呢。

但他又不知道怎么和杜叶解释。

“算了，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家去了。”杜叶转身离开小河，“你也快点回家去吧，不然你爸爸妈妈会着急的。”

启明看着杜叶远去的背影，又转过头看向混浊看不清底的河水。

是杜叶在骗我吗，其实他看到了只是故作镇定？

还是说这条鱼只有我能看见？

启明又转头看向杜叶走掉的方向，远远的，只看见杜叶模糊的背影，看起来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启明用力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小石子轱辘轱辘地滚到河里，溅起一阵水花。然后启明也转头，向家的方向走去。

下周我一定要把这条鱼抓起来放到杜叶的眼前，这样杜叶就知道我没有撒谎了。

又是一个周五，启明这次偷偷从家里带了一个网兜，然后拽着杜叶来到了河边。

“等我把它抓住，你就知道了。”启明信誓旦旦地说，手抓着网兜在河边试探。

大概就是这个位置吧，可能还要往左一点点？是在这棵草的正前方吧，怎么感觉它都没长大过？

“启明，你为什么老是撒谎。”杜叶站在启明的旁边，有一点不解。

“我没有，这次是真的！”启明确定了位置，蹲下身，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一分钟。

“那我再信你一次。”杜叶也蹲在启明的身旁，百无聊赖地揪着河边的小草，“到底什么时候会来啊？”

“马上，马上。”启明看一眼手表，又看一眼天空。

五，四，三，二，一！

一条金色的鱼忽然从天而降，启明紧紧地抓着网兜，看着它穿过网兜落入水中，溅起一阵水花。

“什么时候会来啊，什么时候会来啊……”杜叶还在一旁碎碎念，忽然听到启明的一声尖叫。

他转过头，只见启明跌坐在草地上，网兜被甩在远处，神色茫然。

“启明，你怎么了？”

“那条鱼穿过去了……”启明指着水面，喃喃道。

“什么鱼？没有鱼啊？启明你脸上怎么有水啊？”

启明站起身，趔趄了一下，也没回复杜叶的话，往家的方向走去。

“启明，今天还看那条鱼吗！”杜叶朝着启明喊道。

但启明像是听不到杜叶的话，依然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等回了家，启明的思绪还是乱乱的，他在想那条鱼，那条每周都准时地从天而降的鱼，那个明明牢固却被穿透的网兜。

曾经他无数次幻想自己是外星人，是勇者，是不一样的存在，但当现在似乎一切成真，他又感到一阵害怕。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我是真实的吗？世界是真实的吗？如果世界是假的，那他们到底是什么呢？

或许我应该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去正常上学，继续去正常长大，然后像个普通人一样找个工作，上班，结婚，然后死亡？

可是当他吃饭的时候，他想着那条鱼；当他写作业时，不自觉地在纸上画出那条鱼的样子；在他睡觉前，脑海里也徘徊着那条鱼。

如果那条鱼是一个错误的程序，那么这个世界也是个错误的世界吗？启明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一动不动的吊灯，胡思乱想开来。我该离开这里吗，离开这个虚假的世界？

“哒哒”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启明闭上眼睛。门被悄悄打开，有光射进屋内，启明的眼皮动了动，他知道是妈妈来看他是否睡了。屋子里静悄悄，过了一会儿，门被关上，“哒哒”的脚步声远去。启明又睁开了眼。

启明转身，看向房门。

世界是虚假的，那么他的妈妈也是虚假的吗？

夜深，启明在黑暗中环顾四周，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周一的早上，启明像往常一样背上书包，告别了妈妈，然后坐上了前往学校的公交车。

车上人很多，嘈杂的声音充斥在车厢中。不断有人上车，下车。

启明挑了车厢后面一点的位置，一只手紧紧攥着扶栏，一只手将小黄帽摘了下来，偷偷放进书包里。没有人关注到他，大家都赶着时间去上班，去上学。

也或许是因为游戏中只设置了这样的模式？他不知道，但还是尽可能地小心翼翼。

到第四站，是工业园区。大家一拥而下，启明夹在人群中，也下了车。

人群四散开去，启明站在车站，在一群等车的大人中显得格外突兀。

有人忍不住上前询问他：“小朋友你是下错站了吗？”

“没有，我要去隔壁市，今天有一场考试。”启明拽紧书包带子，强装镇定。

“你爸爸妈妈不送你吗？”那人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你今年几岁啊？”

“小姨在等我，我可以自己坐公交车去找她，我认识路，还有电话手表。”启明看向车来的方向，没和那人面对面，复述周末时想的借口，“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自己去外面了。”

“……那小朋友你路上小心。”那人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多，但此时公交车进站，她顾不得这种异常，匆匆忙忙上了车。

她上车，刷了卡，往里走了走，从窗户往外看，启明还站在原地，固执地扭过头看向车来的方向。

公交车驶出了站点，刚才问话的人已经离开，启明这时才觉得放松下来，松开捏书包带的手。带子被攥得有些变形，此刻缓缓恢复模样。

“滴滴”，车来了。

启明望着车，看它慢慢停在自己面前。

真相就在眼前，马上他就可以知道是自己的异想天开，还是世界的真实确实如此。

启明迈开腿，上了车，伸手刷了学生卡，然后走向车的后端，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公交车启动，播报员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下一站是……”

启明转头看向窗外，熟悉的建筑一点点远去。那是他经常和小伙伴去玩的公园，爸爸妈妈工作的工厂，再过去是夏天摸螺蛳的河，也是那条奇怪的鱼出现的地方。今天是周一，那条河波澜不惊，什么都没有，安静得过分。

车渐渐驶向远处，周围的建筑也变得陌生起来。启明以前从未来过这些地方，他的世界已经足够充实而有趣，又怎么会想着去外面看看。

外面？外面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在课本里看到过世界的样子，七大洲五大洋，每个地方都那么真实。他也知道自己家是眉山市，隔壁市是盛泽市，他在电脑上查过盛泽市，和他在的地方差不多，可能更繁荣一些，有更多的楼更多的人，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不同。

但这次他会看到吗？

启明收回眼，双手搭在前座的椅背上，伸头往站点表看。

公交车已经过了好十几站，车上的人陆陆续续都下了车，车厢内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启明的电话手表一直在闪烁，是有人给他打电话，但因为静音，只是忙碌地闪烁而发不出声音。

还有三站，就要到盛泽市了。启明又坐回来，心里止不住地紧张。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到不了那里。是因为妈妈发现他没去学校而被找到吗，还是因为根本就没有盛泽市呢？启明说不清心里更期待哪一个原因。

近了，还有一站。

车上的人在前一站都下了车，只剩启明一个人坐在车厢内。风扇呼呼吹着，在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司机依然尽职地开着车子。

他挪到了后车门旁的位置上，攥着手，等待最后的宣判。

近了，盛泽市的边缘就在前面，启明探头往外看，想看清盛泽市的模样，可是外面一片模糊。启明揉揉眼，把身子探出车外。还是一样的看不清，但在眉山市和盛泽市之前有一条界限分明的线。线内的建筑清晰可见，来往的人也神色正常，而线外是糊成一团的世界，看不清有什么建筑，也看不到是否有人的存在。

公交车停在线的边缘，播报员的声音响起，“盛泽市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有序下车。”

车门打开，启明停顿片刻，还是拿起书包，从后车门下去。

公交车调转车头，启明忍不住看向司机。司机像是察觉到启明的目光，也转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然后关上车门，驾驶着公交车往回开去。

原地只剩启明站着，这时他才仔细端详起周围的环境。

和他在车上看到的一样，且周围的人似乎都看不到盛泽市的异常。不仅如此，大家都默契地不会往这边走。除了刚刚开到边缘的公交车，其他的人最多走到线的五米开外，就再也不会往前一步。而站在线旁边的启明更像是看不到一样。

要过去吗？启明问自己。

一个声音劝道，过去了或许就再也回不来了，况且现在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又何必非要过去呢。回去吧，难道亲身经历过的生活就要因为这样的原因就全盘否定吗？

另一个声音则反驳道，现在离真实只有一步之遥，难道你还要退缩。你想要的只是虚假的真实吗？

启明踌躇片刻，还是下定决心。他放下书包，摘掉了一直闪烁的手表，然后迈开腿，一只脚踏向线外。

本以为会有什么空气墙之类的阻拦，没想到却十分顺利得走了进去。

一只脚踩在线外，启明回头看了看放在地上的书包和手表。手表表盘上还闪烁着来自妈妈的电话，从他上车的中途一直不停地打过来。

“再见了，妈妈。”启明在心里默默地告别道，然后转过头，冲向线外。

启明的身影在线外清晰地闪烁了一下，转而也变成模糊的一团，融入在盛泽市纷杂的颜色中。

他的意识在踏出线外后，逐渐变得混沌。

启明似乎又看到了在周五下午五时五分，那条从天而降的鱼。他伸出网兜，鱼一下跃入网兜。然后他兴高采烈地将抓到的鱼送到杜叶的面前，得到了无数的惊叹。

真好啊，我抓到那条鱼了。启明闭上眼，这样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