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古道 菊武光 下】
向镰仓撤退的六波罗残军只千余人,裹挟着新主光严、上皇、新院、皇太子及百官公卿踟蹰而行。皇家人走不得路,只能依仗牛马健车。公卿寻不到车马的,跋涉追随,叫苦不迭,不久便落到后面去再跟不上来了。
菊武光策马抛开这些掉队的废物,直奔队伍前头而去。前驱开路的是南探提北时益,另一位探提北仲时说是还在与妇人道别。
“前路迢迢,驰思于雁山之暮云,后会期遥,霑樱于鸿胪之晓泪。”
源平时期平家叫旭帅源义仲逐出京都的时候,萨摩守平忠度便是吟咏着这么一句诗歌骤马西去。风水流转,换做伊豆北家时,涌上心头的也是一样的无奈与悲戚。
出京都往东,有古道森严,直指镰仓。这条古道以巨石砌成,包括十步长的车道和两侧各五步宽的步道,一路劈山斩河,如同仙人留下的垂迹。
古道是先民筑就。曾经统治了这片土地数千年的先民也是旧教的信者,通神明,能驱使林中的山鬼与水中的河童。直到瀛国人渡海而来,先民们才被驱赶到了东北的虾夷地。
传说太宰府修造海墙的时候还借助了先民的神力。传说而已,当不得真。才百多年的间隔,事迹就已经模糊得不像话了。
迭经战祸,古道依旧,只是残破了许多。道路两旁鬼影瞳瞳的密林高木越发阴森可怖。
身着箭衣的北时益正在皱眉头,见菊武光近前,举起马鞭指着鬼影森林说道:“正好。你是太宰府的游侠儿,且去探视一下,这林子叫人不愉快得紧。”
菊武光想着自己只是书吏,并非游侠,还是应一声,取了双刀翻身下马,点了两三个人往道旁去。
才及路基,密林里面忽然一阵脆亮的敲击声,遮天蔽日的羽箭飞越而出,暴风骤雨一样落在古道上挤做一堆的六波罗军头上。
菊武光伏在地上没有抬头,眼见得林中冲出大批野武士,与六波罗军混作一团,厮杀了一番。野武士们求的是贵人随身的钱财,并没有舍命的心,抢到几车辎重便匿入密林,消失不见。
菊武光起身走回古道,见众多军士如同没头的虫蚁一般,到处乱窜。公卿百官摔落满地,滚爬着往京都的来路逃回去了。北家的武士们聚在北时益的马匹周围,茫然无措。
六波罗探提北时益叫第一波的流矢射中脖颈,满口鲜血,却是说不出话来,显见得是不活了。
消息传到后阵去,探提北仲时将押后的重责交予判官佐佐木时信,驱马前来。赶到时北时益已然咽了气,北仲时叹息一声:“如何求死太速。”
当日六波罗残军数次击破趁火打劫的野武士,夜宿近江国筱原。第二日计点人数,尚有七百余人,于是编作两队,前军四百人由北仲时率领拥戴着光严皇座疾行,后队约三百人由佐佐木时信指挥负责断后。
午后六波罗军渡过爱智川,到达摺针垰,此地聚集了四五百的野武士想要抢夺光严皇座,北仲时带领三十六骑精锐踏马冲锋,只一回合便将这些乌合之众冲得七零八落,一哄而散。
诸军冲破阻障,驻马高处,然后便望见对面山头的那一面迎风招展的锦旗。
“织田神社的木瓜旗……”
“第六天魔王……龙王之旗……”
锦旗之下,穆然肃立着大队骑马武士,盔甲齐整,刀枪锋锐,控马林立山脊之上,悄无声息,这般阵仗绝非寻常乌合之众能够比拟。
敌众有数千人之多,而且,所在之处正是六波罗军东走必经的要害之地。六波罗军若想继续往镰仓去,一场厮杀无可避免。
北仲时默默望了片刻,拨转马头返转了本队聚集的一向堂,翻身落马以后招了一名探马去后队寻佐佐木时信,然后便讨了一碗水坐在地上慢慢饮啜。
此地才是近江,再东面的美浓是土岐一族的势力;而后的远江,隶属足利的吉良氏已经在那里构筑了城砦。六波罗军已成穷途末路的一支孤军。
“无路可走了。只有等后队的佐佐木军前来会和,割据坚城,坐等镰仓大军救援。”众多北家武士惊疑不定,相顾无言。
探马稍后送来了回报,佐佐木时信见大势已去,率队返回京都向足利投降了。
北仲时放下水碗,咧嘴苦笑:“痛痛快快地切腹吧。”扭头冲着菊武光招招手,说道:“你不是六波罗的人,不会叫人为难,来做我的介错……若是可能,请将我的人头送去京都家人那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入一向堂内室。
菊武光犹豫了一下,跟着进入内室,里面久没有人迹,晦暗混沌,狼藉遍地。
北仲时在地上铺了一方白布,侧身跪下,卸下一身的甲胄,长吁了一口气,“半生苦志,十载劬劳,眼前有八荒荆棘,脑后有万丈波涛。待到放下,却原来全是个休。”
抽出短刀,放在身前舞了一道,北仲时低声说:“久闻菊殿的拔刀术疾风闪电,一直没有机会讨教。今日倒是有幸了。”闷哼一声,短刀没入腹中。
喘息了一阵,北仲时手臂用力,短刀横切,血肉满溢出来,跌落一地。
不待他回头,菊武光双刀出鞘,左右一错,大好一枚头颅正好落在白布上,双目微闭,口唇翕动,仿佛尚有话说。
菊武光回刀入鞘,用白布包裹北仲时的头颅,提在手中,步出一向堂。
“血浸其身,恰如黄河之流;尸骸塞庭,不异屠所之肉。”
四百三十二名六波罗兵将于此舍身殒命,无一偷生。
菊武光立在重重尸骸之中,恍惚置身阎罗地狱,回想起离别京都时弓削博士戏谑的话,心中茫然,不知所措。
远远铁蹄如雷,旌旗如云,呼啸而来,当先一匹黑马,壮大矫健,有如移动的太行,奔行的泰岳。
这黑马远较寻常马匹巨大,背高六尺,马匹上的骑士身高也有七尺左右,如此重硕的庞然大物,一路前冲,其势摧枯拉朽,无可抵挡。
骑士远远望见菊武光,大喝一声,用力一打马,长刀横握,直冲过来。
菊武光暗暗叹了一声不好,转身扎了马步,抽出双刀,蓄力待发。
马蹄翻飞,眨眼间骑士已经纵马奔至菊武光面前,斜举长刀,一束刃光闪烁,堪堪便要下落。
菊武光错步拧身,自马匹左侧转到右侧,探身向前,双刀上撩,向马腹切去。
骑士爱惜坐骑,当即收刀下落,用刀尾挡住菊武光的侧击。
如此电光火石一瞬间,两人合而又分,相距七八步远。骑士勒住马,喝问道:“好身手。某乃信长麾下柴田修理亮,汝是何人?”
菊武光强挡了一记,只觉得胸中气血升腾,说不出的难受,好不容易压下去,哑着嗓子回道:“太宰府门下书吏菊武光。”
柴田冷笑一声:“太宰府为国守边,素来不过问国内纷争,你这厮如何与六波罗混在一处。”说着双腿一夹马腹,长刀直指,二次策马冲锋。
菊武光举刀抵挡,双臂沉重,不堪负力,勉强将骑士长刀荡开,手中双刀再握不住,一齐飞了出去。
柴田拎住长刀刀尾,摆荡刀身,一记“回刀势”向菊武光脖颈处削来。
菊武光手无兵刃,抱住头就地翻滚,极狼狈地躲过断头之厄,不自觉抓住了背囊中一枚长柄,顺势取了出来,迎面抖开。
只见五彩光华喷薄而出,炫目夺魄。柴田不提防,禁不住闭上眼睛,口中怒喝,黑马被他用力一勒,直立了起来,两只前蹄跳耀不止,却落不下来。
握在菊武光手中的正是阴阳博士弓削是行临行前赠送的那把弓削流阴阳伞。
(本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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