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弥修行万载,又位及三十六重天神官之尊,自是有能力让阿拾平稳渡过心劫。
先前阿拾执意要靠自己修行,勾弥便也不好插手,可这几番下来,阿拾回回重伤,次次都不能突破这心劫。
勾弥暗自决定,下次稍稍动些手段,助一助阿拾。
果然,心劫再次降临时,阿拾在勾弥的暗中帮助下,轻而易举便渡了过去。
勾弥放下心来,可阿拾似乎不怎么开心!
“心劫已过,自此脱去半妖之身,修行可一日千里,为何不悦?”
阿拾未答,只凝眉瞧着勾弥,“师父做了什么?”
勾弥淡声道:“不过借了一凡人运数而已……”
“而已……”阿拾眼中闪过一抹痛意,语调却不见起伏,亦不见情绪,“为了我安稳渡过心劫,借用了无辜凡人运数?”
勾弥蹙眉,“凡人一生不过数十载,运数加身一生顺遂者数不胜数,然一世过后,他的运数也会随之散去……”
“所以因为有能力,有资格,便可以随心所欲搅乱别人命数吗?”
勾弥默了一瞬!
当年他救那少年君王是为了却一桩因果,今日为了阿拾顺利渡过心劫,这才借凡人运数。前后两回,皆是报深恩顾情意,皆是他深思熟虑之举,怎么到了阿拾这里,就成了随心所欲?
“师父与我道,曾插手过一桩凡事……”阿拾抬眼,突然转过话锋,噙着浅笑瞧了眼勾弥,眸子里满是好奇之色,“我倒很想知道,师父当年若不插手,他们各自命数如何?”
勾弥细思一瞬,方堪堪记起些许。
他当日瞧了那少年君王的一生,自然也撇了几眼与少年君王对立的那位将军,依稀记得几句:有功,封候。又三年,平战乱……功高盖主,得猜忌,赐死……不从,举兵而反……后自立为王,大赦天下,成一开国之君……
勾弥望一眼阿拾,不知为何竟不忍隐瞒,“若我不插手,那少年君王会伤重被伏,自此家毁、国破、身亡。而那敌国将军战胜回朝拜封王侯,成一开国之君,荣华一生。”
阿拾许久没说话,面上也未有情绪,丝毫瞧不出他此刻心境。
许久,他唇角勾起,轻轻一笑,“师父只手间便定凡人命数,不知后来可曾有悔?”
勾弥甩袖,负手立于遥遥天地间,“未曾有悔……”
阿拾眉眼一沉,指腹收紧爆出根根青筋,然面上却无任何反应,甚至还极其缓慢地勾出一抹笑来。
勾弥确实无悔!
在他心中,为仙者高于凡夫俗子,为神者又高于仙之众者,他几经劫难飞升上神之尊,亦秉承修道之念——力盛以护弱小,心正以守大义,成仙者守凡世平顺,为神者护六界安稳!
他插手凡事救下少年君王,是为报昔日之恩,此为小事。后来,他为帮阿拾渡过心劫,不得已借了凡人命数,亦是小事,算不得什么违逆天道。
况,神之大者,本就不该拘泥此等小节。且他昔日所为,也早已受过惩处,自己又何须挂怀?
他觉得,只手可逆,便无足轻重!
“只手可逆,便……无足轻重?”阿拾重复着勾弥的话,语调泛了凉意,面上却显出极深的向往之色来,“我若成了三十六重天的上神尊者,也会这般厉害吗?”
勾弥欣慰一笑,“自然如此。”
“那师父好生将养,痊愈之后再助徒儿修行。”
勾弥点点头,面带笑意地拍了拍阿拾的肩,示意自己没事。
其实,他不仅有事,还伤得颇重。
阿拾先前历心劫,他多翻耗费神力妄图闯入幻境,未果,又遭反噬,损去半数修为。后来,他又为阿拾私借凡人命数,受了天罚,心脉俱伤,神力早已所剩无几。
勾弥生怕阿拾追问,暗自拟了诸多说辞,不想阿拾欲言又止多次,终是不曾开口寻问,只是寸步不离地照料着他,寻药煎汤事事亲为亦不曾有过半句怨言。
他心中暗喜,深觉自家徒儿长大了!
如此过了三月,勾弥觉周身伤势大有好转,只是神力依旧涣散难聚,阿拾笑说:“是师父躺的久了,待这最后一剂汤药喝完,师父便可出门活动活动了!”
那日,阿拾将最后一碗汤药端来后,勾弥似往常一般伸了手去接,却被阿拾避开了去。而后,他缓缓一笑,“师父将已痊愈,往后徒儿若想再尽孝心,怕是不能了,今日这碗汤药便由徒儿喂您吧!”
勾弥静默片刻笑出声来,“好,便由着你!”
那汤药与昔日一般无二,辛苦之中隐着一抹极淡的药香。
阿拾动作很慢,一勺一勺稳稳当当地将汤药送入勾弥嘴里。
一碗汤药很快见了底,阿拾粗劣收拾了下,又伏在床边陪勾弥说了很久的话,久到勾弥都生出些倦意来。
朦胧模糊间,勾弥似乎瞧见阿拾朝着他一笑,唤了他一句:“师父”。
他困得紧,合了眸子沉沉睡去!
谁曾想,再次醒来时,他身处他处,手脚被玄黑铁链缚住,两侧琵琶骨也被打入约摸三尺的长钉,周身神力尽散,神骨尽断,只余妖气翻腾……
他一瞬恍惚,以为是自己元神离体入了何处幻境,直至两侧肩骨传来清晰的痛感时,他才惊觉自己似乎真的被囚禁了。
勾弥暗暗试了多次想挣脱束缚,却发现自己元神早被封印,体内神力也涣散难聚,连最起码的护体都做不到,更遑论其他?
他满心疑惑,实在是想不出究竟出了何事,以至于自己被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困于此?
阿拾……他突想到了阿拾!
连他都成了这副模样,那阿拾怎么样了?
“咯吱——”
囚牢里忽然传来一声响动,似沉重的石门擦着地面缓慢晃动,半晌之后,再没一丝动静!
“谁?”勾弥出声后才发觉自己嗓音艰涩沙哑的厉害,仿佛被什么侵蚀过。
空旷的囚牢里除却他自己回声,再无其他声音,死寂的有些渗人。
勾弥却也不急,只安静等着。
果然,未出三日,那道沉重的石门声响再次传了过来。
勾弥缓缓抬眼,望着那石门处缓步而来的一道身影。
“阿拾?”待看清来人模样,勾弥立时一喜,“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阿拾如初见一般,一身玄色长衫,眉眼澄澈似冬日清泉,闪着寒凉的光。
“阿拾……”勾弥最先以为阿拾是来救他的,可他的神情有些不对劲,过于清寒,也过于冷漠。
“勾弥!”阿拾却在下刻抬起头,用从未有过的神情看着勾弥,唤着他从未唤过的称呼。
勾弥愣了愣神,微微眯起眸子,“你不是阿拾,你是谁,你将阿拾怎样了?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我是阿拾!”他盯着勾弥的眼,语调清冷若覆霜雪,“但我也是巴蛇族族长慕青,此处,乃巴蛇一族栖身之所。”
阿拾一字一句,十分耐心地解释。
勾弥满目错愕,半晌无言。
阿拾身形未动,只端端立着,语调不见起伏,“勾弥神官高高在上,只手遮天妄改凡人命数,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沦为我的阶下囚?”
勾弥顾不得周身疼痛,也顾不得胸腔内的一股莫名邪气,他只是一遍遍地打量眼前少年,不敢相信他是真的阿拾……
“阿拾……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修行出了……”
“修行?”阿拾截住勾弥的话,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什么修行?仙途还是神道?”未等勾弥开口,阿拾又接着道:“依神官所言,修行在于脱六道免轮回,在于护佑大道苍生,不知神官自己可曾做到?”
“你什么意思?”勾弥动了动身子,才记起自己元神早已被封,周身也如寒冰般僵直不得动弹,“你对我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只是给你吃了思无邪。”
思无邪……
勾弥周身一凉,心沉到极点。
思无邪虽是一个名字,却是两种丹药。它们都出自药神之手,一种为神物,不仅可祛世间一切邪魔之气,而且可增进修为有助日后登顶神位。一种却为毒药,凡人碰之魂魄尽碎再无轮回可言,妖魔碰之元神尽散永世不得修行,仙神碰之,神损魂灭,终生修为化为乌有,且永归妖魔之身……
后来有毒的思无邪无故遗失,多位仙神皆遭此难堕下神位沦落妖鬼之道。药神悔不当初,悉数将此类思无邪投入炼妖壶销毁,并立誓此生再不会炼制思无邪。因此,思无邪这种丹药早已在六界消匿……
可阿拾,他又如何得来?
“因为娘亲一介凡人,以血肉之躯葬身炼妖壶。”阿拾似乎晓得勾弥所想,面无表情开了口,“未散尽的思无邪沾了凡人之血,又凝而聚之,阴差阳错长进了我身体里,几日前刚刚破体而出。”
“你给我吃了它?”勾弥咬牙切齿,双眸渐红,“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自以为是。”阿拾神色淡淡,语气平缓,“你总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都是大道正义,都是天道使然。你又何曾问过他们意愿?何曾问过我的意愿?”
勾弥一时哑声,许久未言。
阿拾轻出一口气,又接着道:“你以为你是神,就能代表天命,就能妄改凡人生死?你救故人之时,可曾想过那个本该恣意洒脱荣华一生的将军,会有怎样的下场?你在帮我时,又可曾想过那个无辜凡人,因为你一己私心,自此磨难加身毫无安稳可言?而你做这一切的时候,可曾问过那个少年君王,他是愿意痛快一战不计成败,还是借他人之力不战而胜?可曾问过我是否愿意借旁人运数,来助自己飞升大道?”
勾弥动了动唇,“天命早有定数,我……”
“天命是有定数,可你偏偏要逆改这定数。”阿拾身形一动朝勾弥走去,“我信天命,也信因果,但不信你们这些神明。”
他在十步之外停下步伐,如曾经许多次勾弥那样,神色自若地垂下眼睑,“我这样做,是想将你拉下神坛,炼化为妖。我想一步步将你踩进泥沼里,想让你身陷魔障永世不得翻身……所以,勾弥,时至今日,你可明白,哪怕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灵,其实也会受制于人难逃命数,你所谓神明,也不过如此!”
勾弥浑身皆颤,几欲站立不稳。
他大抵从未想过,自己曾一力护着重之又重的徒弟,会以这样可笑而荒唐的理由,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来。
万年来,他因修神道早舍七情六欲,自是不曾被什么人,什么事左右过。可他偏偏因受凡人恩惠入了人间,后来又因一副太过熟悉的相貌,收了一只半妖为徒。自此真心待他,修行之法倾囊相授不说,还不止一次地耗费自己修为帮他助他……
却原来,一心修道护佑苍生之念不过随口一说,敬他重他满眼崇拜之姿皆是伪装,温顺乖巧、师徒情深也尽皆是假象!
相伴千载,他一介上神,竟是未曾瞧出半分不妥!
“孽徒!”勾弥早不似常日模样,也早已瞧不见半分昔日上神之姿。他如今红着眼几近崩溃,奈何不得动弹,只咬牙切齿地盯着阿拾,满目痛意,“我收你为徒,教你修行,千年陪护教导不曾半分亏待。而你……怎能做出如此欺师灭祖之事?”
“欺师灭祖?”阿拾面不改色,神色异乎寻常地安然,“我初始便对你心怀芥蒂,心中从未以师相待,后来渐生怨念恨意,你又如何能算作我师父?”
从未……以师相待!
勾弥心间一颤,到底是没忍住,呕出一大口血来。
“混账!”他啐去一口嘴里残留的血渍,而后怒目望向阿拾,“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孽徒!”
他每说一句,眸子便红上一分,周身气息暴涨,一时竟分不出是妖气还是神力。
“说我自以为是,将我炼化为妖……”勾弥周身有妖气突显,层层围绕经久不散,却仍是死死盯着阿拾,“这般欺我辱我,伤我恨我,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模样疯魔,似已神智不清,语气里却满是悲痛……
阿拾面无表情,冷眼而视,“因为……你枉为神!”
枉为神?
他说他枉为神……
勾弥只觉一阵寒意从心间生出,而后随着周身筋脉蔓延而去,喉间却似裹了一团火,再次灼得他满口血腥。
“枉为神……”勾弥动了动手臂,带起四周一阵强盛疾风,“你区区半妖,又何来的资格评判神明?”
一语未尽,一支长枪破空而出,附带出道道褐色强光,直朝阿拾刺去……
那是阿拾第一次瞧见勾弥的护体灵器,也是最后一次!那样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出自那柄褐色长枪,和那个早服用了思无邪的上神……那是属于神明的怒火,是寻常仙神鬼妖无法比拟的力量。
阿拾心间一叹,自是晓得自己高估了思无邪,也低估了三十六重天的上神……
所以那一击,他没有躲,他也躲不开!
勾弥发丝翻飞,兀自震开周身铁链,而后轻轻握住长枪的另一端,“高高在上枉为神明?自以为是不顾众生?受制于人难逃命数?”他每说一个字便往前一步,每往前一步,那柄褐色长枪便深入阿拾身体一分,可阿拾只是咬着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勾弥鼓着血红色眸子大笑不止,“是你不自量力妄图与神为敌,是你心思沉重不尊师重道,是你犯此死罪,该杀!”
阿拾不语,也未有动作,唯唇角轻颤带起一抹猩红血珠蜿蜒流进他脖颈里。
勾弥神思已失,只余满目杀气。
他似乎早不太记得自己因何变成这副模样,也不知道为何要杀了眼前这个少年,只知道他此时满腔怒火杀戮无论怎样费力也压不住……
只要再往前一步,再挥出一丁点灵力,眼前这少年将就此死去,身陨魂灭再无轮回可言。
勾弥朝前跨了一步,眼底不见任何犹豫之色,手中长枪轻轻一推,“刺啦”一声穿过骨肉,带出一道刺目血色。
少年身形晃了下,但却仍费力站直了身子!
勾弥愣了愣,朦胧中好似听见一声极其轻快的“师父”,穿过无边荒原与无数模糊景象落进了他耳中……
“阿拾……”眼前的玄衣身影随着他这一声喃昵散进了风中,再无踪迹可言。
他好像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因果,也亲手毁了自己所重视的人。
阿拾也是这样,亲手了结了那一段因果,当然也亲手葬送了自己。
其实,他没想这样的!
最开始,他只是不停寻觅,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后来寻见了,他又想问他一个缘由,知道缘由后,他又想若是他心有悔意,且当日所为的确有不得已的苦衷……
可是,都没有!没有一个非做不可的缘由,也没有丝毫悔意!
他高高在上,依仗神明之身不顾天道恣意妄为,这样的神,如何护佑苍生?如何称之为神?
阿拾不止一次地这样想,不止一次地生出这样的执念,进而生出怨念、恨意,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他不知道这六界律法如何?也不清楚这样的神是不是算犯了大错?
但他知道,凡人都言做了错事该承担责任,勾弥身为神明,又如何能不担后果?
而他自己做出如此弑神之举,自然也是存了死志的!
阿拾想,勾弥这一击,莫说能杀了他,怕是连元神魂魄也会一并碎了。
他倒没什么所谓,只是有些遗憾,于魂飞魄散之际再不能见一面自己想见的人。
但,情况似乎并没有那么遭!
他虽身陨,但仍留有残魂,且入了冥界,妖冶的曼珠沙华在他脚边竞相开放,映照的黄泉路一片火红。
“若是……”他静静瞧着眼前景色,心中一动,话未尽时声已歇。
许久,他深出一口气,近乎喃昵地接着道:“……该是怎样的光景?”
语不成调,词不达意,他却是眉目一舒,满足地朝前踏去。
一路行过黄沙满地的软路,踏上玄黄幽暗的奈何桥,他心中再无半分悲喜。
“阿拾!”
一道模糊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扰乱了他的神思。
阿拾顿了顿,久久没回过神。
“阿拾!”那声音又出现了,这次竟更加清晰,更加坚定。
他咬咬牙,迟疑着抬眉望去。
最上层的赤红色奈何桥上,正立着一个男子。但见他眉眼清俊,唇含笑意,一拢轻纱无风自起,在这阴森灰暗的场景里尤其明媚。
阿拾定定望着他,恍惚间以为入了迷幻梦境,因而许久不敢出声。
那男子见此,身形一动临空踏来,直直落在阿拾面前。
而后,他启唇轻笑,“阿拾穿这件衣服,真合身!”
阿拾静默片刻,微微抬起眸子与他一笑,语调温和而清明,“哥哥,我长大了!”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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