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天下
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然后做了一个很是冗长的梦。
梦里有个素衫男子，与我并肩而立，遥望一片红色花海。花开如血，入目生艳，我瞧之甚喜，而那个人，虽素衣长衫一言不发，不知为何，我心中也甚是欢喜。
梦醒之时，甫一睁眼，便瞧见床榻之上，垂下来一尾紫玉雕成的小鱼。
鱼头朝上，鱼尾朝下，其尾部又坠了许多小拇指大小的玉铃铛，窗户半开着，有细软的风漏进来，抚在那尾紫色小鱼上，“叮铃叮铃”的声音便接连响起，煞是动听。
我隐隐有些记忆，那尾小鱼，是我偷偷拿了沉星阁一块紫色软玉，花费了好几日刻出来的。
刻成之日，我跑去与千夙炫耀，想邀个功，哪想他一见此玉，立时痛心疾首，追着我喊打喊杀跑了大半个归灵墟。
他出够了气，方恨恨告诉我，那玉乃是他父尊所留，数万年前，是他父尊耗费百年光景，从北荒一处冰泉的千尺之下，挖出来的……
我心道做错了事，摸着胸口与他连连认错，他也不含糊，沉着脸凶神恶煞地将那小鱼给夺了过去。
不想，他今日却舍得将小鱼给我……
我不自知轻笑了一声。
“你醒了？”
我循声而望，见床尾之处坐着一个身影，神色清冷，眉间含忧。
此时，他见我醒来，眉宇生出一丝喜色，关切道:“可还好？”
我将一抹失望之色隐于眼底，支了手臂坐起身来，方与他一笑，道了句:“司法天神！”
明珏手臂微微一僵，片刻方重新一动，探在我额间，“已无大碍了！”
我轻笑，“没帮上什么忙，倒让你们来忧心着我。”
他摇了摇头。
我又道:“背阴山之事如何了？”
“有仙神两界，早已解决！”明珏神色清冷，语气不急不缓。
“哦……”我放下心来，“那……前川山神怎么样？”
“前川随玄初回了仙界，听说……他力担多罪，在天君面前将逢时护下，带回了蓬莱山……”
“嗯，也好！”我点点头，又道:“长欢呢，没事吧！”
明珏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怎么……这样瞧我？”
明珏轻轻一哼，敛去眸中神色，“还想问什么？”
“再……也没什么……”我捏着被角，佯装不在意道:“那个……我们上尊大人去哪儿了？”
“他在天阙宫！”明珏似早料到我这么问，回复极快，而后又道:“长欢上神守着他！”
“哦，那自然极好，极好！”我尴尬一笑，又捏着被子躺了回去，“许是睡的久了，头晕，我再躺会儿啊！”
明珏迟疑了会，提醒我道:“你躺了三日了！”
“都已经躺了三日了，也不差这一会儿！”我将脸埋进被子里，欲想法设法支开明珏，“我都已经醒了，司法天神也不用守着了，你出去透透风啊！”
“窗户开着，有风！”
“那……你去瞧瞧归灵墟的风景！”
“归灵墟沙石千里，荒寂苦寒，没什么瞧的！”
我暗暗翻他一眼，不悦道:“归灵墟有花有树，风景哪儿不好了？”
“你想让我出去？”
“呃……”我屏息凝神，动也不敢动！
我表现的……这么明显么？
“那你休息！”明珏起身，临走之际还将窗户给我掩上了。
我听他走远了，方掀开被子起了身，而后寻了件淡青色外衫披上，方蹑手蹑脚出得门去。
以前啊，我的芳华殿，千夙的天阙宫，都在扶桑树里，出了我的屋，左拐走个五六来步，便到了千夙屋前。
现在呢？
出得殿门，要先过一个长廊，再穿过一块空地，方才堪堪瞧得见他的天阙宫。
我前几日总觉得，将屋子从扶桑树里移出来，多些暖意，少些阴冷气儿，是这儿也好，那儿也好，处处都好。如今，倒觉出这唯一不好的，便是离千夙住的地方太远，想去瞧他一眼，都得走好久。
我轻手轻脚寻至千夙屋外，还未进得门去，便听里头传来一声极轻地呼唤。
“大人……”那声音，又轻又柔，似藏了万千深情，又似怕惊扰了身边人，轻若呓语。
我驻足，停于门外，再未往前一步。
日光初升，有浅浅淡淡的光晕落下，天阙宫内像是铺了层流光，入眼生辉。屋内有个女子，半跪于地，玉手纤纤执一方手帕，正细心照料着一个人。
千夙闭目静躺于榻，面上似还有些惨白，双唇倒是有了血气，想必也没什么大碍，何况还有长欢细心守着，倒不用我担心！
说到底，最令我惊讶地，当属长欢！
我没想到，这个执掌一方海域，地位尊崇的长欢上神，竟会这般放下身段，跪倒在千夙身侧，做如此低微之事……
她姿容绝色，又温柔到骨子里，曾经一身铠甲与千夙并肩而战，现在眉眼温和候于他床畔，真真是旁人无法比拟的存在了！
哪像我，不曾为千夙分过忧，亦无法那般细心守着他。
我在他身边时，不是与他斗嘴打架，便是拿毒花毒草去祸害他，真如他所言，是有些妄为了！
如今也好，有了长欢在他身旁事事照料，省得他遭我毒手，又怒又气。
思及此，胸口莫名堵得厉害，仿若被一只手揪着，又仿若被千金重石压着，一时喘不上气来。
归灵墟起了风，掠过扶桑叶，抚着我一缕发丝在额间来回飘荡，痒痒地，柔柔地，像极了曾经无数次，落在我额间的温热指腹……
哎呀，其实也没什么打紧！
我呼出一口气，暗戳戳地想，说来说去，不过换个地方生活，我这般难受，大抵是见他将我轰出归灵墟，有些气难平罢了！
这般不悦，兴许游个山赏个湖也便好了！
如此想着，心上倒好受许多，当即便伸着脖子远远望了眼千夙，后才拖着步伐回了自己房间。
千夙那边有长欢守着，也不用我操心，思来想去，到底是没什么地方用得着我！
不若，便随了他的意！
“朔流还你，归灵墟的清静还你，从今往后，再不扰你了！”
“这样……你可欢喜？”
我在榻上倚了一会儿，又在窗前坐了一会儿，最后又靠着门框站了许久，终是没见千夙出来，也没见长欢出来……
也罢，不告别也行，左右是千夙亲自说的，不用知会他，亦不用得他首肯！
定了主意，我将朔流轻置于案几，又换了件水色轻衫，方一身释然出了门，然未行得几步，袖中猛然一沉，细瞧之迹，便见一条细影从我袖中飞出，掉在地上翻了好几个跟头。
“小蚯蚓？”我认出它来，蹲下身将它捏了起来，“倒险些将你给忘了！”
小蚯蚓似乎被摔着了，晃着脑袋欲昏不昏。
“你是不是饿了？”
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双眼一鼓露出惊恐地表情来。
这小蚯蚓倒是颇有灵性，说不定假以时日还能化出灵来，但眼下我要离开归灵墟，不好带着它，倒不若……
我盯着它转了好一会儿心思，方起身闪进了长乐街。
知晓我的来意，小白倒很仗义，二话不说便承下了。我呢，自然不好说被千夙赶出归灵墟这档子丢脸事儿，因而一得她应允，便立即跳出了长乐街，自然也不曾听见，她遥遥问我的那句话。
出了长乐街，离了归灵墟，瞧着天地之间风过云往，山重水复，心上，终究是隐隐生出一抹酸涩来。
这六界八荒，四海之地，不知多少年岁方能游完？
亦不知这七八日的时光，人间匆匆又过几载，又生出哪些好看的风光来？
想必，定是另番美景了！
我循着记忆，从归灵墟出发，踏过北荒冰川，走过东荒山野，赏了人间四季山河依旧，却终究未曾有一刻展颜。
山依旧是山，人间依旧熙熙攘攘繁华如故，却不知为何，这满目景色入眼荒凉，大不如昔日好看！
我瞧那山川数万里长青，想的是千夙一袭青衣袅袅，墨发如绸。
再瞧那花红遍野满目艳丽，忆的是千夙红衣飒沓，与我低眉一笑。
湖如镜面，水天一色，不敌他眸中澈然！
星辰璀璨，月色温柔，不敌他眉间笑意！
人间烟火，红霞漫天，亦不敌他白衣胜雪踏光而来！
原来，世间万物，四海潮生，真的敌不上一个他！
时至今日，我方堪堪懂了些娘亲之言，懂了何谓情之所钟？何谓相思入骨？
入目是回忆，入心是过往，这万物生灵，芸芸众生，无一是他，却无一不是他！
我一时，心上难受得厉害，险些落下泪来。
“如何？”身后一道清冷的嗓音传来，情绪莫名。
其实，刚出归灵墟不久，我便发现身后有人跟着，初始，我以为是千夙，心上又惊又喜，欢脱了好几日。可后来凝神细探，方觉出不是他，也便没了心思去理会！
不想，亦步亦趋跟了我这么久的，竟是他！
我深觉此时稍显狼狈，急忙抬了头，逼回眼中一些水渍，才出声道:“司法天使来的巧了，一起看风景啊！”
明珏缓步而来，立在我身侧，目光落在我四周，静了片刻，他道:“山秃草枯花落尽，瞧什么风景？”
我干笑两声，随手拂过身侧一枝枯木，“哪，草木逢春也算得一景。”
袖落，草绿，生机突起！
明珏瞧着那枝重燃生机的花木，蹙了蹙眉，“万物生死早有定数，你何必插手？”
我不解，“赐它再生福泽，不好吗？”
“此时正值人间隆冬，万物皆枯，唯它吐绿换新重燃生机……”说到此处，明珏微微垂眸，似是低叹了声，后又接着道:“也罢，它遇你，得你仙泽，总归是有缘，是生是灭，便由它去！”
我轻笑，“司法天神位及神界高位，也信这缘之一字？”
他眺望远处，神色不变，“为仙为神，最讲求缘法因果？”
“若是有缘，如何？”
明珏瞧着我身侧的嫩绿新枝，“如你与它！”
“那若是无缘，又如何？”
他抬眸，一一扫过周遭之物，“除它之外，你与万物！”
这我便懂了！
所谓有缘，是千夙，所谓无缘，是其他万物。
原来，于我而言，千夙，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我闭目，抬头，轻出一口气！
“你还想……去何处？”
“不知！”我摇摇头，“不知除了归灵墟，还能去哪儿？”
“那……我邀你去神界，你可愿？”
神界，上清天……
我睁眼，偏过头瞧他，“现在？”
他点头，迎上我的目光，清冷无波的眸子里，无端闪过一抹不安。
我舒眉，莞尔一笑，“那便……叨扰司法天神了！”
明珏敛眉，掩去眸中神色，唇角动了好几次，方下定决心般回我，“好！”
不知神界，是哪番光景？
若是，千夙也能一同去，又会是哪番光景？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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