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隐晦的暗语里,究竟包含着怎样的深意?
鲁哀公问宰我,土地神的神主牌位该用什么木头做。宰我回答说:“夏代用松木,殷代用柏木,周代用栗木,意思是说,要使百姓怕得发抖。”孔子听到了,说:“已做成的事,不要再去评说;已做完的事,不必再去劝谏;已过去的事,不要再去追究。”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论语》八佾篇之二十一
宰我就是那个大白天睡懒觉,被孔子痛骂“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的著名睡神。
宰我(公元前522年-公元前458年),亦称宰予,姓宰,名予,字子我,春秋末鲁国人。小孔子29岁,是“孔门十哲”之一,列为“言语”科的高材生,排名还在子贡的前面,在孔门中属于资历很深的弟子。宰我在《论语》中出现过5次,本人言论有3处,孔子对他的评价出现5次。
这位孔门弟子思想活跃,好学深思,脑子绝对灵光。就是有时喜欢玩弄小聪明,往往还提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为难老师。这一章的问答是他在《论语》中首次展示其绝顶聪明的语言能力,跟鲁哀公的对话乍听起来像是大白话,实际上却好比土匪暗语,极其隐晦,里面深藏杀机。不过这点小聪明是瞒不住孔老师的火眼金睛的,一句话就让他显了原形。
“哀公问社于宰我”。鲁哀公是鲁定公之子,姓姬,名将,春秋时期鲁国第26任君主,公元前494年-前468年在位。“问社”,就是询问了解社神的有关情况。“社”是五土之神,即老百姓所说的土地神。这里的“社”是指土地神的神主,即用木头做的土地神牌位。古代建邦立国首先要立社,并要选择一种适合在国都周围地区生长的、具有吉祥含义的树木作为社主,这有点像现在世界上流行的什么国树、省树、市树之类的。而土地神的神主牌位,也一定要用这选定的树来做。神主牌位也叫木主,古人认为神灵依附在它上面,如果国家遇到对外战争,还必须带着它一起出行。
关于夏代的都城,考古学家至今还没有找到一点踪迹,而大多数史学家认为应在河南中部地区。传说禹在确立王权后,在有崇部落所在地嵩山之阳建立了都城——阳城,这里遍布松林,所以社主是松。殷代建都在亳,就是现在的河南商丘附近,适合柏树生长,所以社主是柏。西周的都城开始建在丰,后来迁到镐京,在陕西西安附近,那里更适合栗树生长,所以社主是栗。这些树木都是长寿树种,枝干挺拔,木质坚硬,气质与风度俱佳,所以成为社树的首选。
鲁哀公看起来好像是对社主木头的用材不太懂,所以问宰我。但宰我一听,这话里分明有话,就知道他心思了,不过既然没明白问,也就不明白答。只是说,夏代用松,殷代用柏,周代用栗。
这说得没错,但接着后边又加了一句非常隐晦的话:“使民战栗”,意思是周代用栗木,要使老百姓害怕得战战栗栗。栗木的“栗”与战栗的“栗”,同音同字。本来夏、商、周三代社主选用不同的树木,只是与各自都城的地域风物有关,与老百姓并无联系,现在宰我把“栗”与战栗联系在一起,这充满血腥的暗示,足以引起丰富的联想。
他这话一出口,鲁哀公当然明白了。为什么说宰我的回答是别有用心,暗藏杀机呢?后人有一种猜测:古代杀死殉葬者的祭礼,就是在“社”举行的,鲁哀公问社,其实不是问木头,而是问能不能杀人。他为什么要杀人?这与扫除鲁国“三桓”贵族集团有关。而宰予最后那句话,是在暗示鲁哀公痛下决心,用武力解决三家大夫专权的问题。
“子闻之”,他们的问答传到了孔子耳朵里。孔子有个表态性发言:“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成事”,已成之事。“说”,解释、评说。“成事不说”意思是事情已成,不要再解说了。“遂”,成功、实现。“遂事”,完成某事。“谏”,规劝、劝谏。“遂事不谏”指已经做完的事,不要再规劝了。“既往”,以往、过去。“咎”,归罪、责备。“既往不咎”,对以往的过错,不必再责备了。
对于孔子这番讲话的重要意义,历来有不同版本的理解。一说是孔子责怪宰我自作聪明,故意去挑动哀公的杀伐之心,同时也提醒鲁哀公不要轻举妄动:“已做成的事,不要再去评说;已做完的事,不必再去劝谏;已过去的事,不要再去追究。”也就是说,孔子是不赞成用武力改变鲁国现状的。“三桓”集团的专权由来已久,国君的大权旁落,责任在哀公的几位前任,到了他当政时,其实已成定局,所以不必提了,你也别想收回来。你不提收回来,这个君主还可勉强当下去,至少表面上维持着国君的地位。若想收回来,一旦动用武力的话,说不定地位就不保了,并且战争机器开动起来,受害的还是老百姓。所以不要再去纠缠历史旧账,而要把当下的事情做好。这无疑体现了孔子的政治智慧,反映出对于现实问题通权达变的理智。
另外还有一种观点则认为,孔子洞察了哀公与宰我的阴谋之后,也并没有提出反对,只是告诫他们要谨慎从事。那么“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这句话的意思就成为:“有可能成功的事,千万别说出来;有可能如愿的事,也不要去劝阻;做了的事,哪怕失败了,也不要怪罪追究。”这有点像与土匪对暗语,用黑话来回答黑话了。孔子到底是不是有这个意思,也很难说,反正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我们知道的历史事实是,鲁哀公最终被三桓势力逼走,失国流亡,客死异乡。
至于宰我,最终的结局似乎更有些扑朔迷离。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他后来前往齐国独自发展,在担任临菑大夫时,参与了田常作乱的事,被砍了头、灭了族。不过也有人考证被杀的是另一个叫阚止、字子我的人,不是这位睡神。不管结局如何,后人对宰我还是十分敬重的,唐开元二十七年(739年)被追封为“齐侯”,宋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又加封“临菑公”,南宋咸淳三年(1267年)改封为“齐公”,明嘉靖九年(1530年)改称为“先贤宰予”。
本章有两个成语:
成事不说
既往不咎
拓展阅读:
【先贤精义】
李炳南:鲁哀公所问的社,是指社主而言,《周礼·大司徒》名为田主。当时祭土神,要立一木,以为神的凭依,此木称为主。
孔安国:凡建邦立社,各以其土所宜之木。宰我不本其意,妄为之说,因周用栗,便云使民战栗。
《白虎通·社稷篇》:王者所以有社稷何?为天下求福报功。人非土不立,故封土立社,示有土也。
《祭法》:王为群姓立社,曰大社;王自为立社,曰王社。诸侯为百姓立社,曰国社;诸侯自为立社,曰侯社。
《论语正义》:春秋哀公四年六月,亳社灾。李氏惇《群经识小》以为哀公问宰我即在此时,盖因复立其主,故问之。其说颇近理。
《古史论》:哀公将去三桓而不敢正言。古者戮人于社,其托于社者,有意于诛也。宰我知其意,而亦以隐答焉。其曰使民战栗,以“诛”告也。孔子知其不可,曰此先君之所为植根固矣,不可以诛戮齐也。盖亦有意于礼乎?不然,何咎予之深也?
《论语偶记》:哀公欲去三桓,张公室,问社于宰我。宰我对以“使民战栗”,盖劝之断也。……哀公与宰我,俱作隐语,谋未发泄,故亦不愿言耳。……盖已知公将不没于鲁也。
《论语正义》:又社阴气主杀,《甘誓》云:“不用命,戮于社。”《大司寇》云:“大军旅蒞戮于社。”是宰我因社主之义,而起哀公威民之心。……然而禄去公室,政在大夫,已非一朝一夕之故。哀公未知使臣当以礼,又未能用孔子,遽欲逞威洩忿,冀以收已去之权,势必不能,故夫子言此以止之。盖知哀公之无能为,而不可轻于举事。此虽责宰我,亦使无礼于君者,知所惩戒而改事君矣。
钱穆:盖孔子既闻哀公与宰我此番之隐谋,而心知哀公无能,不欲其轻举。三家擅政,由来已久,不可急切纠正。后哀公终为三家逼逐。
朱子:孔子以宰我所对,非立社之本意,又启时君杀伐之心,而其言已出,不可复救,故历言此以深责之,欲使谨其后也。
徐英:以三家之强,鲁国之衰,故讽哀公以重典治乱国。法家后起,亦欲以此救衰亡之诸侯,然其效失于凉薄。孔子则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又教定公以礼使臣,皆王道之精义。……凡皆王霸仁暴之辨,《春秋》之教义然也。
【学习参考书目】
《尚书》 《周礼》 《礼记》 《白虎通》 《论语集解》 《论语义疏》 《论语集注》 《论语正义》 《论语会笺》 《论语新解》 《论语讲要》 《论语偶记》 《论语集释》 苏辙《古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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