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记干果店

张记干果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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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南侧就是女人街，长约一公里的街道两旁，分布着多家服装店、鞋店、美甲店、餐厅等等。

“张记干果店”位于街道西侧，一间不大的店面，临门的双层玻璃柜上，摆满了瓜子、花生、开心果、栗子、核桃仁等干果，外加果皮、杨梅、红薯条等各类小吃。店面是典型的“里厂外店”结构，外间是售卖间，用于展示货品，秤量交易结算，里间是加工干果的地方，所有的熟食，都是从里间炒出来的。

这是一家老字号店面，小区的老年人说，现在的男店主，是老店主的儿子，店面少说也有30年历史。这里的干果味道好，加上食品门类齐全，门口几乎每天都会排起长队，马路牙子上总是挤满了人，还常常排到主干道上去。汽车常常在店门口鸣笛，和着购买人群的喧闹声，更显得干果店生意兴隆。

我们全家都喜欢这家店里的食物，尤其熙熙，自打学会了走路，她总要时不时来逛一逛，咿咿呀呀地指一些干果让我们买。女店主姓吴，超级喜欢孩子，喜欢得不得了，每次看到有孩子过来，她就会兴奋得面若桃花，临走时总要给孩子手里放满干果。然后不断用安徽普通话重复着：“宝贝常来玩啊，来阿姨这里吃好吃的好不好……”

干果店无法避免客户品尝货品，每天都会产生大量的垃圾，但张记干果店门口常常有人打扫，从来没有出现地面一片白的情况。店主还自购了一个绿色立式垃圾桶，矗立在店门口，方便实时倒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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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下班回家晚了，看干果店门口不拥挤了，我就过去买一斤瓜子或者山楂片，边吃边和店主夫妇聊几句。店主夫妇来自安徽黄山，之所以坚守京城，主要为了儿子上学。儿子很争气，目前上初一，基本每次考试都是前三名，店面墙上还贴着两张“三好学生”的奖状，说起儿子，他们立马就会眉飞色舞起来，感觉世界都是他们的。

可口的干果，总能让人暂时忘却工作中的烦恼，让大脑获得片刻安宁。这种安宁，没多久就被打破了。

一个周六的中午，我出去遛孩子。老远就听见小区门口叮叮咚咚的，一片嘈杂。走近才发现，几个街道管理人员，正在打砸干果店。各种干果撒了一地，几片碎玻璃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向围观的人打听才知道，因为天气好，加上周末儿子休息过来帮忙。女店主吴姐就摆了个桌子在马路牙子上，放上有包装的干果，让儿子帮忙卖。哪知道没卖一会儿就碰上街道管理巡逻队了，街道管理员二话不说，上来就要掀桌子，学生单纯，害怕弄坏了干果，影响销售，就和街道管理员推搡了起来。

吴姐护子心切，直接和管理员杠了起来，不幸被抡了两棒子，右臂上很快就出现了两条淤青。吴姐仍旧死死地把儿子挡在身后，一手护住桌子上的干果，还不断用没穿鞋的脚踢上抢的管理人员。矛盾升级，就出现了前面打砸那一幕。店主张哥急了，冲出来，一把拉过领头管理人员的电棍，然后撕开衬衣的扣子，指着结实的紫红色的胸膛，大声吼道：“来，往我这里砸！”管理员小哥们被震慑住了，一个个呆若木鸡，末了相继骑着摩托车灰溜溜地走了。

随后一个星期，张记干果店一直关门闭户。我们都认为再也吃不上张记干果了。谁知道一个星期后，干果店再次开业，店面环境焕然一新，张哥和吴姐依然热情如初，好像一周前并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经历这次风波，干果店的生意好像更红火了，排队买货的人更多了。忙碌着的张哥、吴姐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却不见了儿子的踪影，一个干净利落的帅小伙儿，仿佛一夜之间就蒸发了。

张记干果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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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伏天，女人街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翻修，这一年的翻修，是连续第三年翻修，动作比较大，第一年翻修，把街面的沥青统一更换了，第二年把地底下的排水管道更换了一遍。马路牙子统一往后缩进三尺，所有突出尺寸之外的建筑设施统一拆除。

好几家餐厅和服装店关门停业了。张记干果店只好拆除了门上缘的顶棚，如此一来，遮阴就成了问题，门面朝南，赶上晴天，基本每天都要暴晒六七个小时。吴姐买了一副冰袖防晒臂套，双手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灵动活泼。她从来不怕人们排长队，因为对自己麻利的动作足够自信。

她习惯让顾客一次性报完自己需要购买的品类和斤数，然后快速地抽出纸袋或者塑料袋，右手食指蹭一下展台上的湿海绵，在袋口一搓，袋口随即裂开，左手五指并拢，插进袋中，五指一撑，袋子稳稳立在电子秤的托盘上，右手抄起小铝瓢，在对应干果盆里一戳，干果像温顺的孩子，排着队往铝瓢里爬。吴姐左手捏住袋口，右手端起瓢，撅起嘴巴，对着袋口，瓢口稍稍倾斜，干果哗啦啦悉数落进袋里，电子秤上的红色数字稳步增加，然后纹丝不动，重量和顾客要求几无差别。吴姐习惯拿铝瓢回去再加一点干果，让数字多出一点。然后声音宏亮地报出一个四舍五入的整数价格。

张记干果店的干果口感好，分量足，单价永远比隔壁的大超市便宜，加上地理位置优越，生意好得没法形容。

那天吴姐正在给我称瓜子，一个她儿子模样的男孩子突然从里屋跑出来，脸色发紫，脚一软，突然倒地，双手抱胸，身体僵直。吴姐扔掉干果袋和铝瓢，哇地哭出声来：“儿啊，你到底怎么啦……”顾客们有的踮脚看热闹，胆子小的弯着腰躲在后面，勾着眼睛往屋子里看究竟。哦，这是吴姐的儿子。他耷拉着舌头，喷着白沫。不到两分钟，昏死过去。张哥扔掉炒花生的铁锨，一边拍吴姐的后背，一边说：“不要慌张，我背他去医院，你把店面锁起来，随后过来……”

吴姐的哭泣已经转入无声，珍珠似的泪水从眼眶里滚出来，她已经丧失了正常的意识，仿佛围观的人都是透明的。她摸索着拉下卷帘门，提着手包就往医院的方向跑过去，在施工的坑洼处崴了一下脚，她已经顾不上疼痛，一瘸一拐地跑着，像是在追自己的生命。

街道施工已经进入尾声，工人们在马路牙子上贴地砖。已经一个月没有下雨了，加上天气燥热，整个女人街已经变成了灰尘的海洋。行人路过时，纷纷捏起鼻子。服装店里的衣服，比平时更容易落灰了，女店主们每天都要数次对衣服进行清洁，再时不时地推开玻璃门，皱着眉头瘪着嘴，瞅一眼杂乱无章的街道。嘴里抱怨一句：“啥时候是个头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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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记干果店又开始营业了，顾客还是人头攒动，只是店主夫妇脸上没有往日的喜悦了，两人一声不吭地忙活，脸上布满愁云。看到来买干果的大男孩儿，吴姐总是免不了要多看几眼，等人家转身走了，她还要再看几眼背影，目光里藏着千头万绪。

几天后，吴姐才偷偷问我是不是医生，我说不是，不过一般的疾病我都知道，她问我知不知羊角风，我说知道，她问好不好治，我说不难治。其实我是安慰她的，这病并不容易对付，就目前来看，尽量不刺激复发更可行。可是我不能说实话，我害怕看到吴姐惊恐不安的目光——那种饱含母爱，又无能为力的目光，烧灼人心。

自此，张哥夫妇俩，带着孩子开始了漫长的求医之旅。每隔一段时间，店里就只有吴姐一个人看店，张哥带着儿子，全国各地跑，看完西医看中医，试完正方，试偏方。然而，好像一直没有找到可以治愈的良方，每年总要发作几次，周围的老师和同学也都是小心翼翼的。有两个同学因为受到了惊吓，申请换班了。孩子往日成绩优秀，让老师们交口称赞，如今也是一落千丈。

张姐平日看店时，看到年纪较大的顾客，总要开口向人打听，有没有治疗癫痫的偏方。如果有人愿意分享，不管有没有科学依据，她都要拿笔认真记录一番，然后在正常称重之外，再送人一瓢干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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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街一年一度的翻修工作终于结束了，街道宽敞了很多，几家停业的店面，也没有再开业，门面空着。

时间走到了立秋附近，酷暑好似一夜之间就跑掉了。如同一个作恶多端的坏人，害怕被人报复，走得悄无声息，只是稍稍留下了一点痕迹。

有一天路过张记干果店，张大哥大声叫我，坚定不移地说孩子的癫痫有望治愈了，因为一个福建药商已经卖给了他一种特效药，产量十分有限，价格高昂，张哥夫妇俩经商量，勒紧了裤腰带，买了三个疗程。我虽然怀疑重重，还是面带微笑地恭喜张哥，哪怕只有十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希望这种可能性应验到他们身上。

吴姐看店的时候，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这是雨后天晴的笑；是暴风骤雨之后，风平浪静的笑；是春风化雨般的笑。吴姐说，她儿子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癫痫症状，八成是半年前街道管理员的暴力打砸惊吓引起的。这些人这么卖力，图什么呢，也不怕未来遭报应么？

日子如流水，波澜不惊，女人街依旧游人如织，张记干果店的生意一如既往。附近大学里，很多学长带领大学新生，来这里买干果，并骄傲地介绍什么干果最好吃，如数家珍，仿佛这干果店就是他们自家开的。

春节前，张记干果店搞了一次大酬宾活动，和某个外卖平台合作，两个年轻人驻店指导。活动持续了半个月，据说营业额比过去三个月加起来还要多。张哥夫妇惊叹，还是要多读书啊，不然思想都跟不上潮流了，年轻真好，有无穷可能性。思维是个神奇的东西，要敢于打破常规，避免被经验束缚。

张记干果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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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完，张哥夫妇从老家返京，至店面重新开始营业，已经快到三月份了。只是，新年新气象，并没有从他俩脸上体现出来。往日乐观开朗的张哥夫妇，目光里充满前所未有的凝重感。

原来，过年的时候，孩子一个表姐奚落他，说他太文弱，像太监。青春期的男生，哪里受得了这般刺激，当时羊角风就发作了，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张哥夫妇除了心疼孩子，还为受到福建药商的欺骗而义愤填膺，他们说，做生意不讲信誉，是可耻的行为，和强盗没什么区别。

要继续给孩子看病，状况又回到了从前。

春暖花开，大地一片生机盎然。去年街道翻新砍掉的树木，也都冒出来新芽。新芽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充满童真。

春天刚过去，女人街第四次翻新开始了，这次动静更大，拆除所有棚户搭建设施，马路继续扩宽，所有临街门脸房，大门全部封死，顾客从后面绕，才能进店。这就是著名的“开墙破洞”整治行动。

张记干果店，这次再也不能幸免了，他们那间房门口写上了一个大大的“拆”字。不到一个月时间，整条女人街90%以上的店面都被拆除了。工人们在原店面地基上垒起了绿化带，种上了草、月季、四季青和其它各种灌木类植物。街道更美丽了，人烟剧减，数十年繁华异常的女人街，变得冷冷清清的。

张哥夫妇商讨去别的地方开店，或者找寻别的营生。不变的目标是一定要把儿子的病看好。他们两折优惠大甩卖，不到一天，就处理完了所有的存货，带着儿子消失在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