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书桌前神游,看着客厅里空空的沙发,突然想到父亲,父亲生前坐过的地方,手里还拿一本书。
父亲出生于书香门第,祖父辈饱读诗书,不少还漂洋过海求学,这些我知道的寥寥。只是父亲沧桑脸庞、清瘦佝偻的脊背、残缺不全的牙齿、沾满泥巴的双腿和这些仿佛扯不上一点关系。
父亲幼年时父母双亡。从小寄养在外婆家,凭借殷实的家境,受到良好的教育,到了适婚年龄,娶回门当户对的母亲,结婚的华服还没褪去颜色,和母亲双双被烙上历史的烙印。
从此,父亲的生活有了明确的“意义”,一日能有三餐和一方能遮风挡雨的屋脊,这些几乎是他对生活的全部期许,和书本无关。
我出生在湖岸边的茅草屋里,冬日的阳光穿透屋顶的转角,照在身上。接着风也跟进来,把太阳单薄的暖强硬地敛去,留下瑟瑟的冷。夜晚,被饥肠辘辘声吵醒,我抬眼却看见星星冲我眨着眼睛。
很少看见父亲在家,一连又是几天没看见他的踪影。那时各大队循环播放电影,电影机的护送都是父亲的事;河堤维修、公路维护等每一项劳动都少不了父亲的参与,他无处不在,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一顶破草帽戴在头上,脸颊汗水涟涟,常见他高挽裤腿,一双破球鞋沾满泥土,弓着背,双臂张开推着满载泥土的独轮车攀登在堤坝的坡道上,车把上的皮带深深地嵌入颈背,形成一道深红色沟槽,或扛一把锹、挑一担肥行走在乡村的田间地头,没日没夜地劳作,回过头却只能让母亲把粥里再多添一瓢水。
母亲触摸见底的米缸,望着门外,盼来了风、盼来了雨,盼来了屋顶的滴答声,却迟迟不见父亲拎回的米袋。
父亲像头老黄牛,游走在田间地头,奔走在改造他的角角落落,表情木纳,闻不到父亲身上有一点书香气息。
我到了入学的年龄,父亲的身份发生了改变,闲暇的时间随之变多,他常拿一本书坐在庭院里专注地看,母亲就在旁边做着针线,父亲低头看一会书,再抬头看看母亲,同母亲闲聊几句,好像他读的书里写着母亲的故事。
真正闻到父亲身上的书香味,是在母亲去世后。母亲的空间被父亲用书填满,母亲刚离开不久,他坐在桌子前,面对母亲的遗像,写下了他一生还没来的及对母亲说的话语,一首首隽永的小诗写在一条条白纸上,如一条条曼妙的挽联静静地悬挂在他和母亲居住的房屋四壁,层层叠叠。
我偶尔回去,看见他呆呆、落寞地坐在“母亲”面前,门一开,风窜进屋子,满屋子的“挽联”轻柔地飘飞,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一首古老缠绵的歌谣,父亲就在这首歌谣里凝望微笑中的母亲。
父亲的诗里都是母亲的影子,只读一两首便模糊了我的双眼,难以为继,我挽起父亲的手,把他搀扶到太阳下,我想让阳光晒干他的泪腺,让风舒展开他满脸的皱纹。
渐渐的,父亲适应了没有母亲的日子,蜷缩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守着“母亲”的微笑,静静地看书...看书...孜孜不倦,似乎要恶补几十年对书的冷落,那种恬淡的表情,又好似在书里重新找到知音,额头上的皱纹逐渐疏朗开,时不时会念出一段分享给“母亲”,看见“母亲”在笑他也跟着笑。
逢年过节,子孙们回家拜见父亲,都习惯性地带几本书给他,竟然少有他没读过的。侄女婿是高中语文老师,索性给父亲办一张读书证,方便他借阅。后来侄女送给他一款电子书,海量的书可读,开始父亲很是高兴,几天后他不再喜爱,80多岁的他操作不好,常常接不上阅读过的章节,不像书可以折叠,也没有书的感觉,闻不到书香。
一次老公逛旧书市场,那里的书多、便宜,他一口气买了几十本快递给父亲。父亲93岁那年,我把他接到身边,我知道能留住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书籍,于是带他到书店买书,他背着手在书架前慢慢地巡视,悠悠地说,“我平时买的书虽多,但多是盗版,正版的太贵划不来。”
我常调侃父亲,您看那么多书,也该写几部了吧!听见我的话,他没理睬我,合上书,拿出一支烟慢慢点燃,母亲离开后,他学会了抽烟,深吸一口缓缓地吐出烟雾,目光穿过烟雾从“母亲”的笑脸上滑过投向远方,像等待远行回家的亲人。
父亲是最后一位离开我们的老人,有一年多了。
如今,孩子也离开了我,就像当年我离开父亲,没有老人,没有孩子的家,我一下子从忙碌中解放出来,一个人窝居在家,漫漫的时间填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落寞孤寂,我不知道拿什么来款待这漫长的时光,便漫无目的地翻开书,开始毫无目的地阅读、书写,日复一日,看不到意义何在,就像父亲当年如饥似渴地阅读,一本又一本。可是丢开这些,寂寞就会蜂拥而至,把我吞噬,像一张看不见的蛛网.....
突然间明白,母亲走后20年里,父亲如痴如醉地看书,吞咽的只是那份悠长的孤寂。
作者简介 泡沫人生 喜爱文字的医务工作者,业余时间喜欢写点散文、随笔自娱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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