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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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初冬。

天刚刚黑，李村就被浓浓的暮霭笼罩了。依稀可辨的几处灯光，是村里仅有的人间烟火气。

一处灯光来自李二嫂公爹李老汉的家里。正房北屋里坐着六个人，上手位坐的是李老汉和村医张大夫。旁边坐着李二嫂的婆婆和大伯哥两口子，李二嫂靠近张大夫坐着，时不时往张大夫的茶碗里续续茶水。

张大夫自父辈开始在村里行医。两代人不光医术好，待人也和气，在方圆十几里的村子里颇有名声。近几年赶上好政策，划归镇卫生院统一管理，拿国家工资了。

白天的时候，李二嫂的婆婆跌了一跤。说是右腿没劲，抬不起脚来，而且右手也使不出力气。李老汉心里发慌，赶紧通知了大儿子和大儿媳，大儿媳叫上李二嫂就往婆婆家跑。

看着婆婆没有紧急危险，一家人才把心放到肚子里。李二嫂转身出去找村医张大夫，可是张大夫去别的村看病了，没在家。快要黑天的时候，张大夫才回来。听说李二嫂婆婆病了，就急急忙忙地赶来诊治。

尽管看着不怎么要紧，张大夫还是建议到县城里进一步检查治疗。二嫂婆婆不太同意，对张大夫说:“老毛病，前前后后快半年了。就是手脚没劲，血压高点，咱山里人没那么娇贵，靠靠就过去了。”

张大夫看了看老太太，笑着劝道:“嫂子，这可不是头疼脑热的事，要引起重视啊。再说时间也不短了，不见好，反而加重。血压到了170了，要是栓住了就麻烦了。”

老太太没再言语，她心里也害怕，大发他娘就栓住了。

看看天色已晚，张大夫起身告辞。大家往外送，一个劲地感谢。出了大门，快到胡同口了，张大夫又折回来，二嫂赶紧迎上去。张大夫等二嫂到了跟前，小声说:“别拖了。明天直接去县医院检查吧，别去镇上了。一是咱这里设备不行，再者那些医术高的大夫都调到县里市里的大医院了。”二嫂答应着，又往前送了几步，才转身回去。

走到院子里，就听见婆婆在屋里大声凶公公，“看病，看病，看病不用钱啊？去城里大医院看病，三千五千够用吗？你还有几个三千五千啊？在镇上医院看病，人家行，咱为啥不行啊？咱比人家高级啊？”

二嫂推门进去。公爹正气得转过身，背对着婆婆，又扭过头来，看着婆婆说:“你就是冲我有本事，一辈子了，就知道跟我厉害。反正不能再拖了，你忘了大发娘了？”

老大两口子坐在跟前圆场子。李有才大哥是个实在人，老实人，老实得推倒就爬不起来，身体也不好，凡事都听老婆的。她老婆人不错，对公公婆婆孝顺，对家里这几个孩子都很好，就是日子过得紧巴。

看到二嫂进来，大儿媳妇对婆婆说:“娘，你别着急，看她婶是咋想的。”

二嫂挨着大嫂坐下，对婆婆笑着说:“娘啊，爷说得对，咱不能再拖了。张大夫跟我说，让咱去县医院检查，镇上医院设备不行，好耽误事。再说，有才现在在县城里做生意，那里他熟，咱不用操心。我回去给他打电话，让他明天早晨早点开车来接咱。钱你也不用担心，咱这么大家子人还能让钱难住啊？你说是吧嫂子？”

“是，娘，她婶说得在理，咱就听她跟有才安排吧。你别冲我爷发火了，都一把年纪了，跟孩子一样。”大嫂边说边笑，婆婆瞅了一眼老头子，也笑了，“你爷就这样，属破车子的，得紧着修理。”

李老汉呵呵地笑。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李有才就开车赶了回来。听说老娘病了，他紧张得一夜没合眼。

功夫不大，一家人都到齐了。老太太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怕花钱，希望在镇医院检查。二嫂又劝导她说现在有新农合，报销一多半费用呢。一家人好说歹说，老太太才勉强同意去县医院检查检查。

二嫂对大嫂说:“大哥身体也不好，我和有才陪咱娘去医院，你们在家照顾这几个孩子吧。”

“我也去吧？”李老汉说。

“你去干啥？到了城里，你知道东西南北啊？有老二媳妇跟着，我放心。”婆婆白了李老汉一眼，李老汉乖乖地不做声了。

老大媳妇笑了笑，有一丝的不自然。撇了下嘴，去外面找几个孩子说话去了。

02

李有才开车又快又稳，到县医院50里的路程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到了。医院刚刚上班。挂号、初诊、交款、各项检查样样得排队，一套流程下来，足足用了两个小时。当检查结果送到大夫手里的时候，已经快下班了。

大夫看着报告，慢条斯理地对婆婆说，“老人家，从报告上看，初步怀疑有血栓的倾向，但还不能最终确定，先住下院吧，用药把血压降下来，再做进一步检查。”

“不住院行吗？大夫，我们是农村的，家里还有一堆事呢？”婆婆苦着脸回答。

“我建议住院观察。因为你的情况很特殊，我还要跟骨科的大夫会诊一下，以免耽误病情。”大夫郑重而严肃地说。

二嫂一听这话，心里一惊。难道婆婆的病不是高血压引起的吗？难道还有其他病吗？想到这，赶紧对婆婆说:“娘啊，咱听大夫的啊。来都来了，多检查检查没坏处，回去了咱也放心。我陪你外面歇歇，让有才去办住院手续。”二嫂一边说一边扶着婆婆出来，在走廊联椅上坐下休息。

工夫不大，有才办完住院手续，安置好婆婆，夫妻二人去院内超市买了些日用品，又买了饭菜，回到病房简单地吃了一口，嘴上不说，心里都七上八下，生怕老人身体有其他毛病。

果然，下午一上班，护士通知二嫂，陪同老人去拍颈椎片子。婆婆一听就有点不耐烦，唠唠叨叨地说:“咱是来看脑子的，怎么又让咱检查脖子？怪不得人家说到了医院就乱检查，多要钱。”

李有才是闷葫芦脾气，沉得住气，也不接母亲的话茬。二嫂看有才不搭腔，只好开导婆婆，“娘啊，县医院是国家开的，你想咱国家这么大，还缺咱这百八十块钱吗？你没看现在医院不像以前了吗？说话多好啊，人家小护士一口一个大姨，比我叫你还亲呢。”

婆婆就喜欢这个儿媳妇，说啥都信她。做完了检查，回到病房，婆婆也累了，抬腿越来越吃力，有几次差点跌倒，多亏二嫂麻利，伸手扶住了她。

03

第二天查房的时候，来了两个大夫，护士长作了介绍，一个是神经内科主任，一个是骨科主任。二嫂一家三口看这阵势，心里就一阵阵发紧，害怕出啥不好的事。

神经内科主任先开了口，和蔼可亲地对婆婆说:“老人家，你的情况我跟骨科的孙主任碰了一下，基本确定，血压高是高，但这回不能都怨它，罪魁祸首是颈椎生病了。”

一屋子的人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骨科的孙主任接过话头，对二嫂一家说道，“从颈椎拍的片子看，是椎间盘突出，压着脊髓了，营养过不去，神经死了，所以走路就没有劲，容易摔跤，有时候也影响到手。”

说完，又问婆婆:”你有没有觉得走路像踩在棉花上啊？”

婆婆点点头，说:“小半年了。”

“身上有没有觉得像裹上了布一样，挺紧？”孙大夫接着问。

婆婆使劲地点头，心里越来越害怕，不敢搭话了。

孙大夫见她害怕的样子，笑容多了些，好像是在宽她的心。最后说，“老人家，早点做手术吧，不能再拖了。你放心吧，现在医疗条件好了，这个病能治。”转身又对有才说，“过一会你到我办公室，有些情况还要跟你谈谈。另外，护士会给你办手续，转到骨科病房吧。”

有才应承着。二嫂攥住婆婆的手，分明觉得婆婆的手有点抖。等大夫查完房出去，婆婆抓住二嫂的手问:“做手术得花多少钱啊？咱不做行吗？山里人身子不娇贵，就是命也不值钱。一年病，三年穷啊。”

“娘啊，你说啥话呢？年纪大了哪有不生病的，现在社会好，啥病也能治。你放心吧，住院能报销，花不了一些钱，再说俩儿子呢，还能让钱难住？你安心住院吧，治好病咱就回去，可别像大发他娘一样，疼钱，结果误了身子。”

婆婆点了点头，躺在病床上，面朝着墙，不说话，只叹气。

04

二嫂和有才安顿好老人休息，去孙大夫办公室了解情况。

孙大夫看见他们，示意两个人坐下。严肃地说道:“老太太的病情很严重，如果不尽快手术，有可能瘫痪。咱们医院做不了这个手术，需要联系省院的专家来做。”

二嫂急切地问道:“手术风险大吗？从哪做啊？得花多少钱啊？手术后能全好了吗？”

“手术都会有风险，省院专家还是有把握的。大约4万多块钱吧，愈后效果得看脊髓受伤程度，因人而异，时间越久愈后愈差。”孙大夫认真地回答。

二嫂看了看有才，坚定地对孙大夫说道:“大夫，做手术，我们相信专家，钱不是事，您看着安排就行。”

从办公室出来，二嫂嘱咐有才，具体情况别跟婆婆说，免得她担心。又让有才给大哥打电话，告诉家里，动手术那一天都到医院来。

医院准备停当，婆婆在一家人的护送下，被推进了手术室。当手术室门缓缓关闭，一家人呆呆地坐在走廊的联椅上，惴惴不安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大哥走到有才跟前，拿出一个包，对有才说:“家里就这些钱了，不到8000块钱了。剩下的你想想办法吧，我没跟咱爷说手术的事。”

有才接过小包，放到自己的包里，说:“行，没事。”

手术做了三个小时，护士推着老人走出手术室，对大家说手术很成功。一家人谢了大夫，把老人送回病房。

三天后查房，同病房的一个退休教师，跟二嫂婆婆同一种病，同一个专家同一天做的手术，完全康复。二嫂婆婆则感觉比手术前稍有好转，只是手脚不麻了，身上不感到捆得难受了，腿脚能走，不太利索，右手力道也不大。

问了大夫，答复是压迫脊髓神经太久了，神经细胞坏死不可逆，所以愈后效果不好。而退休教师是感觉到手麻立即就诊，在最佳治疗期内做了手术，所以愈后效果很好。

出院前，二嫂去医院结账，新农合报销后，个人支付住院费用2万元。她退给大哥2000元，并说现在政策好，报销的多了。

出院回家的路上，一家人都没怎么说话。二嫂望着窗外，默默地念叨:“县城比镇上好，镇上比农村好，农村比山里好。一样的病，城里人得了能治好，山里人有钱也治不好，究竟是为啥呢？城里人，山里人，山里人，城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