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骑士

文无第一

梦游骑士勒住马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巨大火龙正在破坏城市，它喷出的火焰将城市变成了地狱般的火海。

骑士拔剑欲上前砍火龙，火龙却被一座摩天大楼重重地砸倒在地。尘土飞扬的废墟上方飘着一个男人的身影，等烟尘散去后，可以看到那是一个金属铠甲加身的武士，重甲使他的个头大了两倍不止，他看上去并不比火龙轻多少，然而却像玩具直升机一样停在半空中，他是掌控了重力的重力武士。

骑士向他的老战友挥手致敬，准备做救援工作，却在一瞬间被冲击到天上。他在天空往下方看，火龙冲出废墟了，它熔化掉破损的肉体，露出真正面目——一个西装革履的半机械人。半机械人用手心炮向骑士射出一个烂番茄般的火焰，有生命的地狱火包住骑士全身，将骑士烧成烟。

重力武士按兵不动，他环顾四周，发现了一处十八铜人塑像，说了声：

“铜人。”

看不见的骑士一下子将生命注入铜人，十八铜人个个生龙活虎，跳出大地的束缚，脚下拔出地底的根细，根细长出嫩绿花草，像春天——

春天，十八个骑士同时复活！

梦正到高潮时刻，我自然醒了。

重力武士、半机械人、烧成灰烬的城市通通消失，眼前浮现的是透过半边窗户的晨光，晨光中漫舞的是名为丁达尔的粒子群。我伸手去把闹钟抓来，一看已经快七点了，怎么回事，闹钟坏了吗？糟糕，上班要迟到了。我糊弄地刷牙洗脸后，穿上衣服冲出房间。

十几个身着太极服的青年正在练拳，伴着悠哉的音乐，我的出现破坏了气氛。正要离开我家武馆的时候，遇见了武馆的大弟子。

“方哥。”我像往常一样礼貌性地问候了他。

“师父回来了吗？”他向我问话，语速有些快，出乎我的意料。

“哦，回了，怎么了吗。”我发现昨天鞋子洗了后还没系鞋带，真是关键时刻掉鞋带。

“郭强把德云叔打了，说还要代散打界向其他太极宗师下战书。”他动作迅速地把鞋摆放到鞋架上，让鞋子加入了鞋架上的“军人队伍”，又回头说，“这些事你都不关心的？”

我当时不知是用什么方式含糊过去的，总之是不发声的，接着穿好我的鞋就走了。

等公车一定来不及了，我在路边从熊孩子手中抢过被私占的共享单车，留下自己的背影和熊孩子的不知所措。今天是最后一次去打暑假工了，这没什么好开心的，但领到工资会很开心。领到工资后就可以买一个属于自己的梦网连接器了，想到这我骑得更快了。

梦网是什么？

从前，大概是二十年多前，一个名叫扎克·修斯的早稻田大学在校生，出国旅游时遭遇枪击，不幸成了病床上的植物人，在床上躺了十一年。就在大家都以为他再也醒不来的时候，扎克却突然毫无征兆地醒来了。

那天，扎妈正和扎克进行日常聊天（当然是单方面的），扎妈把三姑六婆的琐事都说了后，提起了一件事：“噢，对了，你以前喜欢的那个女演员要结婚了，叫什么来着呢，噢，对，二阶堂知花要和小田龙之介结婚了。”

此话一出，扎克·修斯立刻醒了过来，像过去二阶堂知花主演的晨间剧开始时被妈妈叫醒一样。

“妈，你说什么！小花要和别人结婚？”

原来，扎克在梦里早已和二阶堂知花结婚了，听到自己的老婆要和比比迪大魔王的声优结婚，自然是吓得醒了过来。这个美梦从他成为植物人那时起便一直做到现在，在梦里他学业已成，早已成家立业，并与知花共度了五十年光景。他的苏醒引来世界各地媒体的关注，他借此机会告知世界：

“人只要连续做梦不醒来，直到得知自己是在做梦，就可以在梦里拥有另一个人生了。”

人类终于发现在梦里还可以拥有另一个人生，而且是一个无拘无束、心想事成的人生，开启了“全民做梦”的时代。几年后，中国发明家发明了第一个梦网连接器，用于在人与人的梦之间架起一座桥梁，梦网连接器在日后的发展中不断得到改善，逐渐普及开来。这便是梦网。

从便利店下班后，我挤过拥挤的公车，走过喧闹的街道，回到了家。武馆里已没有学生，只有办公室里还有泛黄的灯光，我朝那唯一的动静走去。

“师父，他们就是一帮流氓，您还真要和他们比武？”

没有回应。过了一会才听见我爸的声音，“阿方啊，外面牌匾上写的是哪四个大字？”

我望向那块年老如我父亲的牌匾。

“止戈为武，忘不了。”

“是啊，止戈为武，善上若水，不与人争，这些话我记了半辈子了，也做了半辈子了，但这次恐怕不行了。”两人都沉默了，透过磨砂玻璃隔墙，我看见一个被火光包围的弓背影子，“不与人相争，是不是就不会被人争下来呢？我这是有武德呢，还是胆小呢？”

“怎么会呢师父······”方哥欲言又止，这时我走进了办公室，一声不吭，方哥便说了句：“您怎么会胆小呢，胆小的人整天做梦，不敢行动。”

我像没听见似的，继续爬我的木梯，上楼睡觉了。

梦游骑士在十八罗汉身上复活了。

半机械人张开血盆大口，整个脑袋像开出地狱之花。重力武士制造出不可抗力场，十八罗汉骑着一股不可抗力向那地狱而去……

正义第二

“大众福利，福利天天拿，拿到你手软！”

在进入梦境周公会馆之前，眼前映着这个广告，我呆呆看了许久后，发现下方有“跳过”两个小字，踩了上去，整个人一下子跃了过去。

周公会馆虽然不是用户数量最多的梦网，其用户质量却是首屈一指的，可谓是精英社区。“周公解梦，专解你的疑难杂症。”在这样的社区里呆久了，不是精英也变得精英了。

在会馆的话题广场上，你一眼就能看见许多光鲜亮丽的女子和气宇非凡的才子，如果仔细些瞧，不难发现有意思的人群的存在。再如果，你长了一双分辨率极高的眼睛，则可以在如背景般存在的路人中找到我，我正漫无目的地在广场上走来走去。

我喜欢逛话题广场，在这儿，人们围着一张张圆桌讨论问题，各种各样的信息材料在圆桌上方飘着。这里有说不尽的话题，并且包罗万象。谈影视，有人对当红花旦外貌进行技术分析；谈健身，有健身教练登上圆桌大秀成果；谈音乐，有懵懂少女扬言要嫁给人气明星。

梦网连接众人的梦形成了公共梦境，在这里，我不再是守护人间的梦游骑士，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老夫在此恭候已久，可算把你盼来了，骑士。”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我猛地一回头，身后并没有人，声音是从我身后更远的角落里传来的，一个有着大魔导师模样的人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帽子的阴影掩盖不住他刀片子般的目光。

“你……是谁？”

“呜呼！人道现实残酷，梦境虚假，”那老爷子像没听见我的话似得自顾自地说起来，“焉知梦境虚假，现实就不假吗？且人的一生有一半时间在梦里，梦难道不是现实？然现实里有政府军队、社会秩序，梦里却无人监管，正义何在？”

“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去会议厅里演讲吧……”

“这里的愚民老夫管不着，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可是梦游骑士。”

“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哈哈，老夫乃是梦中先知，全人类的梦都在我眼下，老夫纵观全天下的梦，寻来众多正义人士，你便是被选中的少年之一。”

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量太大，看着眼前这个老头儿，我竟有些不知所措了，更何况，他在梦中虽以老头的样貌示人，在现实中说不定只是一个小毛孩，他的言论像邪教组织似的，且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监视了我的梦。

“红十字会正在招揽天下正义之士，老夫在此向梦游骑士发出邀请。骑士现在想必充满疑惑，不要紧，慢慢考虑，想加入的话，请在明晚此时到这里，加入我们的行动，老夫先行告辞了！”说完，他退回阴影里，拉下帽檐，消失了。

“先知”走后我终于松了口气，我觉得累了，想醒来了，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在自助搜索引擎里输入“先知”二字。搜索出来很多结果，有娱乐圈先知、天气先知、《军团的胜利》先知英雄教学，但就是没有红十字会先知。直到我看到一个帖子可能有点关系，内容如下：

“大家好呀～朋友们请帮窝找先知爷爷，一个无所不知的爷爷！——艾尔傻”

这个帖子已经发布四年了，可是一条回复都没有，这也难怪，这么模糊的描述找得到人才怪呢。我给这个艾尔傻发了一条私信，但对他是否会回复不抱有期待，然而，才过了将近一分钟我就收到回复了。

“你好你好，我是艾尔傻，您真的知道先知爷爷在哪儿吗？太好了！太好了！”

“你说的是一个说话神神叨叨、打扮奇异、行动神秘的怪老头吗？如果是的话，我知道怎么找到他。”

“是滴是滴！先知是一个老爷爷，拜托了拜托了，请您帮我找到他！”

“抱歉啦，我最近比较忙，不能陪你去，先知告诉我明天晚上他会来周公会馆广场，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我下线了，再见。”

“好滴，谢谢你喽！”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是最舒服的，是一个人最自然的状态，有早晨的花儿的感觉。但花朵总会慢慢枯萎，醒来一会后便渐渐感觉到累了。栓紧螺丝钉，转动发条，开始一天的操劳。

晚上神游消遣，白天浑浑噩噩，这样的生活持续不变，两个月像只过了一天。我开始时不时感到焦虑，好像有某个日子将要来临，而我还毫不知情。

我下了几次决心，才拖起沉重的身躯，去厨房里找东西吃。我把快过期的羊奶用微波炉热了一下，就着我爸的报纸用了起来。看报纸自然只是给眼睛找点事做，却看到了一条引起我注意的新闻：“正义”再临！红十字会逼迫梦买企业捐款灾区！

红十字会？

我意识到情况不妙，听到红十字会的名字时脑里似乎已做好计算了，他们的下一次行动在周公会馆，就在明晚。作为梦游骑士，我会做好算无遗策的计划，在夜晚变身出击，但此刻我不是梦游骑士，只是一个普通的公民，只能采取最恰当的方法:我拨打电话向警方汇报了情况。

终于睡着进入梦乡后，我联系了艾尔傻，告诉了他我所知道的事情，劝他不要去找先知了，他提出和我见面的请求，我答应了。

我们约定见面的地点是一个爵士酒吧，是一家冷门的梦境社交场所，酒吧的主题是电影《盗梦侦探》，里边有对一高一矮的酒保正面朝你微笑，来到这样的地方，你会期待哪个角落里会有一个红衣女孩在等着你。我找了个角落坐下，品尝起了在现实中不曾喝过的红酒，看着泛红墙面上的一幕幕电影分镜，少女孙悟空、杀了自己的警察、玩偶大游行、一只立体的狮子……不对！这只狮子是活生生站在我眼前的，我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抖动了一下，一时竟分不清这只狮子是摆设物还是形象奇特的用户。

“哈喽！这里只有你，你就是1258076abc了吧！窝猜得没错吧？”

“你……你是艾尔傻？一只狮子！”

“嘻嘻嘻，没想到吧！”

“你何苦要以这副面貌示人……”我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只狮子，他的皮毛、身体使没见过狮子的我得以知道真狮子长得怎么样，但他的头身比例却像卡通形象一样。

谁知我这番无意的话竟使他变得很伤心，他露出非常标准的伤心模样，“呜呜呜……窝长得果真很难看，难怪主人不要窝了……”他的眼睛像打开了水龙头。

他哭了好一会儿，我见他没打算停止哭泣，就小心地问他：“你的主人……什么意思？”他依旧哭个不停，我只好稍微拍一下他的肩膀，“拜托啦，艾尔傻，别哭了，你是人……你是真人用户吗？”

艾尔傻这才控制住情绪，关上水龙头，回答：“我，艾尔傻，是小旗游戏开发的一款梦境宠物，是您生活伴侣的不二之选。”这句话像电话语音一样播出来后，他又换回正常的语调说：“四年前，像我这样的宠物有很多，大家都陪伴在主人身边，大家都很开心，主人和我也是这样，主人……唉，但我们宠物能带来的快乐太少了，跳圈圈吹泡泡做小游戏，主人很快就腻了，这不能怪主人，是我们……”

“那你的主人去哪了？”

“我不知道……有一天工作人员来把我冻结了，我就再没见过主人了，呜呜呜……”

“被冻结了？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梦网连接很多人的梦，人的意识在梦中飘散，混进了我的程序，使我变得很聪明，学会了利用梦网的漏洞，我才得以在删档之前逃了出来。”

“所以……所以你找先知是想让他帮忙找你的主人，是这样吗？”

“没错，先知爷爷……噢不，先知他曾经邀请我加入他们，他说看中了我的‘吉狮天相’，现在想想，他应该是想骗我去干坏事！”

我长叹了一口气，“对，你千万不要相信他。”

艾尔傻点点头，眼神坚定，但随即又露出忧虑的神情，“可是……没有人帮窝找主人了。”

“我可以帮你。”对于自己说出这话我感到惊讶，我又犹豫了一下，当看到艾尔傻的眼睛时，我果断地说，“我刚高中毕业，没有作业，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念书，总之，闲着没事干，整天到处梦游，说不定会遇到你的主人。”

“投中了！棒极了！新纪录！你真的真的愿意吗？”

“嗯，不过我可不能保证一定找得到，毕竟梦里比宇宙还大。”

“你肯帮忙窝就很开心啦！窝把主人的照片发到你的伊妹儿！还有，主人生活在瑶门市，一个城市可比宇宙小得多啦，感谢您的帮助，谢谢您！”

“那好吧，我也该下了，今天就这样吧，后会有期。”

“掰掰！”

我离开红色酒吧，从电影走回现实。

没睡第三

我爸输了。

立体音乐在我脑里轨道火车般环绕，感官已被刺激到麻木感觉不到，我挣脱耳机和电线，减轻了耳鸣。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沿着固定的路线，经过我爸房间门口时，感觉到他还没睡，猜想他一生有没有快乐过。已是夜了。

我继续走着，脚步突然离开地面，大约有一块大码果冻的距离。脚下的路也开阔了，时而走过草原，时而走过冰原，可目的地就是不在山前。

走到长满青苔的房间，一对临时情人在紧急供应爱情；走到狗儿哭声惊动全村的夜，婴儿瞪着大眼和母亲告别；走到下半夜，父亲从电话里赶来找回离散的妻儿；走到大门外，母亲带着清点无误的钱离开……走到草原，冰原，脑袋撞到玻璃在房间门前。

噢，这回我真的梦游了……

沉默第四

我再一次醒来时，看见头上的天空被圈了起来。这不是井底之蛙的故事，我起身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身在谷底。

寻找艾尔傻主人的梦游之旅，已经进行快一个月了，借着艾尔傻提供的梦境漏洞，我游历了许多私人梦境，此时的我应该就在某个人的梦里，我得找到这个梦的主人。

“请问！”

“请问——”

“有人在家吗？”

“有人在家吗——”

回答我的山谷里只有悠长的回声，还有猿啼般的风声，这会不会是梦主人的恶作剧？

“我是傻瓜！”

没有回声。果然，主人家是在的，真是太调皮了。我大声喊别躲了出来吧，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山谷里平静得像被排气管抽空气体的浴室，已经没有供声音传播的空气介质了。

氧气消失后，周围的植物开始迅速枯萎，大山的表层裂开，像蛋一样破碎，产生出无数蝎子。四周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蝎子缓慢朝我袭来……

我无路可逃，蝎子的浪潮很快将把我这座孤岛淹没，我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平铺在沙地上，这张纸是艾尔傻给我的，纸上画着的黑洞正是梦境之间的传送门。我想起梦游骑士同蝎子莱莱的战役，知道火光可以驱赶蝎子，将手伸进黑洞到我自己的梦里取来火炬，没想到空中没有氧气点不着火炬。看来梦主人大脑里是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的，幸好他没让缺氧夺走我的生命。毕竟，人的意识要是在自己身体外的梦里死掉了，是会变成植物人的。

蝎子们更接近了，冷静，一定可以找到别的东西代替的。我一手插进黑洞，扯出一大把万圣节彩灯串，撒向四面八方的蝎子。果然，蝎子们像僵尸被贴符一样停止了。呼，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这个孙悟空画的圈子只是权宜之计，我还得找到更好的办法，然后才能去找这个梦的主人。我从地上捡起刚才和灯串一起扯出来的电灯泡，打开后放在头顶上。灯！我有好点子了，立马放下灯泡，把头伸进黑洞里。

我的脑袋穿越星际，在一张餐桌上冒了出来。

“骑士！你怎么在这里？你的项下人身被人砍去了？”重力武士嚼着他的早餐含糊不清地说道。

“武士，可找到你了。我有难，请你帮助我！”

“好，你要吃培根蛋卷吗？”

“嘿，行个方便，把耳朵凑过来……”

他靠近后侧耳倾听，我说：“如此如此……你明白了吧！”

“我明白……不太明白，如此如此是啥意思？”

“拜托，我们留下一点悬念好吗，你是我梦里的蛔虫，难不成还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

我的脑袋完好地从黑洞里出来，只是脸上多了副墨镜。我把画着黑洞的纸举在头顶，身体下蹲。纸上的黑洞黑得仿佛可以吸进一切，此刻正在逐渐变白，当黑洞白到了某个临界点时，纸张变成了一张白纸，洞开始以指数暴涨的速度变亮——

天神都不曾见证的光将整个梦境填满，我在心里念道：妖怪们，俺老孙请来了太阳神——重力武士把太阳带来了，见识下太阳拳吧！

一切都过去后，我躺在沙滩上，和散架的汽车人玩具一样，海浪轻拍我光着的脚丫，手臂脉搏处有个小东西挠得我好痒，原来我压着螃蟹的巢穴了，我挪了一下手的位置，继续舒服地躺着，似乎什么也记不起了，任由目光在蓝天白云中浮游。

云儿似乎有些害羞了，躲着我的目光，游来游去的，一小团一小团的云朵渐渐组成了一个图案，仔细看看，那竟然是一行字。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应该不是在考我哲学问题吧，只是普通的搭讪而已，来自梦主人的搭话。我慢慢起了身，捡起一块贝壳在沙面上画出文字。沙滩和云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对话，不信？有诗为证：

不好意思 打扰了 我是路过的骑士 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

你要找的 可是一个左手上有六个手指的人

不是

可是一个不喜欢同大人和同学们说话的人

不是的

可是一个喜欢住在衣柜里的人

不是的哟

可是一个跟着音乐摇摆的人

也不是的哟

那么 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这里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我

我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我想我该离开了 很高兴认识你 朋友

嗯 朋友

再见

朋友 再见了

朋友 以后记得要温柔点

我听你的 朋友 再见了

白夜第五

一个和过去一样黑的夜过去后，她从多彩的睡梦里醒来，美梦的火光已然破灭，女孩的火柴熄灭，眼前早已什么都看不见。

我，梦游骑士，寻找着什么，梦游之旅已经进行几个月了。我遇见过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说话的少年，他梦里的蝎子充满摇摆不定的攻击性；我也遇见过在荒山野岭被孤魂野鬼追讨的妇女，她使我想起自己的母亲；我还遇见过在梦网里被封神又迅速身败名裂的歌手，他仍在为昙花一现的美梦自我陶醉……

我遇见那个使我开始遇见的是一只苦寻主人的狮子，我遇见那个使我结束遇见的是一个用眼睛装点夜空的女孩。在梦里。

就像婴儿时期的盘古还在摸索黑暗，这个梦里除了黑一无所有，我与黑融为一体，感觉自己只有眼睛。我想起自己还有鼻子，是闻到她的香味的时候。那是一种无法用比喻向任何人分享的气味，我幸运地独占它，但却找不到来源，等同于在超市里买零食时闻到了肥皂香味，却发现肥皂是不能吃的感受。

“嘿！”有个声音轻轻拂动我的耳廓。

“谁？”

“你是新来的吗？我没有见过你呀。”

“打扰了，在下乃是一名路过的骑士，只为一事而来，请问你可认识艾尔傻？”

“骑士你好，我是以琳……你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

“既然如此，在下也该告辞了，打扰了。”我正打算离开，但什么也看不见很不方便，“请问这里为什么这么暗，我找不着北啦。”

“骑士别怕，我来给你带路。”

我的手苏醒了，在被一只柔软的手牵起的时候。她拉着我走，我的血液流动起来，整个身体都活过来了。我想要显示出自己的手足无措，但又怕她因此而松开了手，所以我只是默默地跟着她和香味走。

“咯吱咯吱咯吱～”

“你好呀熊猫弟弟。”

“嘟嘟嘟——卡嚓——动次打次——”

“小火车你好。”

“这里还有别人？”

“放心，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噢，我们快到了吗？”

“快啦快啦～”

“噔！”光在世上诞生了，然而只有白的光，黑的暗，像处于黑白漫画之中。

掌控灯的开关在她的一只手里，她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松开了我的手，我这时才看清她的样子，她也如她的梦一样全身只有黑白两色，不同的是，白色的连衣裙比柔软的雪更让人安心，黑色使她的头发显得丝滑并布满光泽。她黑色的眸子像夜间的湖水，深邃并闪烁着月光，让四目相对的你心如止水。

白，白得足以令七个朋友想起公主的她，展露出一口同样白的牙，“嘻嘻，其实灯的开关就是这些星星，你只要随手一拉，灯就开了。”她一松手，一颗星星回到了天空，我看见了满天个性不同的星星群。

“你的世界很独特，让我开眼界了……可是为什么这里没有色彩呢？”

“我从没见过色彩，这就是你说的独特吧。”

“你没见过色彩？”

“嗯。”她停顿了一会儿，“我从出生起眼睛就看不见了。”

话语同周围的色调一样寂静了，我凝视着这个黑白的世界，从中找不到任何除黑白外的色彩，只有那只咯吱叫的熊猫得以保住身上的颜色。

“以琳。”我轻呼她的名字。

“嗯？”

“你猜猜看，我手里的东西是什么？”我把什么东西攥在拳头里，咪着一只眼，故作神秘地瞧着它。

“不忍拆穿……不过《猫和老鼠》我也是听妈妈讲过的啦。”

“哇，博学广见。那你妈妈给你讲过《哆啦A梦》吗？”

“当然有，我很喜欢的。”

“我手里就是哆啦A梦的口袋！”其实我手里的东西就是前面出现过的那个黑洞，我骗她的。

“骗人！”

“不信？看仔细了——马良的神笔！”我模仿小叮当的声音喊道，同时从黑洞里拿出了一罐颜料和两支画笔，颜料来自我对表姐所在画室的印象，画笔来自小学语文课本《神笔马良》的插画。

“哇，这是什么？”她凑近了过来，看样子还蛮有兴趣的。

我抬起头，刚好和她目光相接，“色彩。”我说，说完便拿起画笔，沾了黑色颜料，在空气中画出一只绵羊，绵羊活了起来，蹦跳着跑到以琳身边，博得了她喜爱的抚摸。

“这只绵羊还没有颜色，你帮它涂上吧。”我把画笔交给了她。

“我吗？这……”

“来，试试看吧。”

我手把手教她把画笔沾上颜料，她表现得像个没上过画画课的小朋友(好像本来就没画过画)，大惊小怪的，幼稚得很。以琳小朋友啊，你给绵羊画的新衣真让我哭笑不得：绵羊穿着黄色毛衣、紫色鞋子，长着金色的角，这对弯弯的角还是她自己画上去的。我要是绵羊肯定和她绝交，不过绵羊本尊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小朋友，你还蛮有天赋的。”被我这么一夸，她又笑得露出了牙齿。接着，我将所有的颜色都混到了一起，再把画笔沾上颜料，动手往天上一挥，画出了一道彩虹。

“哇，这是什么，好美呀。”

“这叫彩虹。”

“原来彩虹是这个样子的啊。”

“你想要什么颜色就用画笔去彩虹上沾，让我们来给你的世界涂色吧！”

“嗯！”

就这样，我和她一起给她的梦涂色，为她黑白的世界注入了色彩。雪白的天空浮游着天蓝色的云朵，红彤彤的树枝上长着绿油油的果子，原本安然无事的熊猫居然也被她上色了，变成了一只大花猫，真让我笑掉大牙。她任性的笔触不会让任何事物只有单调的颜色，她的画笔像魔女的扫帚，把坐在上面的我们带入了印象派画作中，我感觉自己拥有了莫奈的眼睛。

请你拉下肉眼的窗帘想象一番:神秘又深不可测的宇宙，洁净的冰雪反射光芒，清澈的湖泊注入海洋，远山上是一片和平的晴空，天空入夜后更加深邃和尊贵，斑驳的墙面上脱落了一块石头；小麦垄断农民的温暖，霞光在浪漫主义者心中至高无上，鲜血的浇灌给予火焰力量，阳光使秋天的麦穗龙袍加身；彩虹、僧侣、果实、沙滩，苔藓生命盛夏新鲜。世间所有颜色一应俱全了。

到第七日，以琳上色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她一切的工，坐下来休息了。她看到旁边的我还在创造最后一样事物，那是一株植物，长着绿色的根茎和嫩叶，花枝上绽放出红色的花苞，带刺儿的小美人。

“玫瑰啊玫瑰，你驯服我啦。”

“什么？这就是玫瑰吗？果真很好看啊。”以琳问我。

“是的，这就是玫瑰，全宇宙仅此一朵，不对，应该还有一朵的。”

“很美嘛。”

“小姐您没听过小王子的故事吧？”

“小王子？嗯……妈妈的确没给我讲过，我只知道在城堡里过着幸福生活的王子。”

“不一样！小王子比把灰姑娘和白雪公主们都娶回城堡的王子强多了，他只对他的玫瑰好。”

“噢……那你给我讲讲小王子的故事呗！”

“好是好，不过现在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你啊！你给所有东西都上色了，却把自己给忘了。”

“我?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样子……”

“我知道啊！你长发过肩……穿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我这时才发现她身上已经不是只有黑白两色了，她的脸颊由于刚才的劳作而微微泛红，血液流动起来也使全身的皮肤白里透红。

“我看上去怎么样？如果说……在路上遇到我这么一个人的话……我只是想知道在别人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这……怎么说呢，我又没在路上遇到过，怎么知道那种感觉嘛。”

“噢……”

“嗯。闲话少说啦，快来换新衣吧。”我画了一根发光的棒子，棒子上面画了一颗星星，仙女棒就这么完成了。我用仙女棒往她肩上一点，用魔法在她身上变出了一件雪纺上衣，外面搭配一条牛仔背带裤，取代了之前的纯白色连衣裙。

“变装成功，你看看怎么样，喜不喜欢。”

“哇，你挺能干的嘛，”她抚摸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是牛仔裤，对吗？”

“嗯，这你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啦，小时候妈妈就经常拿各种衣服给我玩。对了，我家是开服装店的，爸爸在东北那边开工厂，妈妈就在瑶门市这里经营一家服装店，抚养我和姐姐，从我五岁起就是这样的情况啦。那时姐姐已经到上小学的年龄了，妈妈又得招呼顾客，就把我放在角落的椅子上，我当然不想呆坐着啦，我就会大喊大叫，‘妈妈的衣服被老鼠咬破了，你们不要来买啊！’，像这样吓唬顾客。妈妈拿我没办法，就会把一些衣服放到我身上，让我当成玩具玩，我有了东西玩，就不会大喊大叫，就不会把顾客吓跑了。

每次妈妈拿衣服给我玩，我就不闹了，很乖是吧？妈妈也是这么说的。我可以一整个下午都在玩手中的衣服，就只是那么翻来翻去，触摸它们，我把手指当成蚂蚁，手指的触觉就是它的两根胡子，引导它在各色各样的衣服上翻山越岭，乐此不疲。等到傍晚姐姐放学回家，终于才有人陪我玩。唉，我当时真的好羡慕姐姐可以去上学……

最开心的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和妈妈还有姐姐三人挤在被窝里，妈妈会把灯关了，她说灯关了后我们三人都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再也没什么不同了。然后妈妈会给我们讲故事，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她说睡着了，我却发现她似乎在慢慢地醒了。她的身体愈来愈透明，像一阵正在散去的薄雾，眼睛茫然地看向我这边，视线无情地穿过我的身体，目光的焦点落在使我感到害怕的远方。

“以琳！以琳！”我的呼叫声变得遥远，再也传不到她的耳里。

“以琳！以琳！”我还不放弃，伸出手去触碰她，自己却先像漏洞的气球跑出来的气体一般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与以琳的梦相分离了。

我醒过来了。好冷。冷空气来了吗？我这样想着。它们发现这个小房间里还有热量体，闪着身子从门缝进来，呼呼地说着风的话语，翻译过来一定是在说:“可找到你了，原来你藏在这里！”不过，在冷风的威逼下，棉被依然不顾一切地包庇我，被窝是我现在能想到的最让人感到幸福的地方了。

以琳。

这时我才慢慢想起以琳，想起刚刚发生过的梦。我们在梦里的某个时间点断开了彼此的连接，原因或许是她睡醒了，又或许是我被冻醒了，但无论怎样，现在都已经回不到她的梦里了。她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是通过梦网进入她的梦里的，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就只会把我们共度的时光当成黄粱一梦，一觉醒来后感慨昨晚梦到了一些挺有意思的事情，或许还会像我一样感觉生命中缺失了什么，但她却不会知道是什么，我和那个多彩的世界终将被她淡忘，和无数个她做过的梦一样。

我们一起赋予她梦中的色彩，也会被她淡忘吗？她世界里的色彩是否会像冰淇淋一样融化掉、消失掉？

我感觉很冷。

未来第六

一天早晨，梦游骑士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趴在课桌上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变成了我。

“当x为上限9的时候，那t等于几啊？等于3……”

嗯？还在上数学课吗……我隐约记得刚才听课听着听着睡着了，我对老师讲的内容一概不懂，倒不是因为高等数学太难，而是我始终对这门课带有偏见，没有端正学习态度。如今已经十二月中旬，接近期末考了，唉。

我环顾四周，后排倒了一大片。教室里突然响起《贝克街的亡灵》，原来是数学老师的手机铃声。老师慢慢地从口袋摸出手机，动作之慢似乎是为了让《名侦探柯南》的插曲在教室里再回荡一会儿，然而睡着的同学们并没有被唤醒。

“真相只有一个，使用洛必达法则即可求出。”数学老师挂断来电后说。

我游离在课堂之外，眺望窗外，看一只黑鸟从教学楼飞回大山，沉醉在自己的心事中。今年也快过完了，稍微回顾一下，除了学业我还有一件事未完成，那就是我的小说——《梦游骑士》。

梦游骑士在寻找艾尔傻主人的途中遇见了以琳，他们共度了一段令我羡慕的时光，然而好景不长，连接他们内心的梦境桥梁崩塌了，而后梦游骑士便失去了方向。

梦游骑士的困境也是我的难题，我该如何安排接下来的情节呢？我实在想不出故事该朝着哪个方向进展，为此我迟迟一个月没有动笔。

“五分之三y的三分之五次方……”

我目光的落点落在老师为掩盖落发而戴的帽子上，心想要是有一个能解决我难题的洛必达法则就好了。一个正四棱柱的水缸……体积为v，问底面长和高的比为多少时表面积最小……

老师的讲课声节奏均匀，音调像男中音一样舒服，前排传来回答问题的轻柔女声，周围同学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摩擦声，这些声音按摩着我的耳朵，我轻闭双眼，放松全身的肌肉，肩膀卸下了所有的负担，嘴巴微微张开……

身体这个容器处于放松状态，灵魂轻轻地飘了起来，身体是那个普通的大学生，灵魂是梦游骑士，原来我进入了梦中梦。

我之前只经历过一次梦中梦，睡着后做了梦，在梦里睡着了又做了梦。我在梦里回到了妈妈的胚胎中，那时候眼睛还没成形，我在妈妈肚子里什么也没看见，我通过脐带感受与妈妈的连接，我感到很温暖，在肚子里伸了个懒腰就睡着了。睡着后我变为灵魂形态的梦游骑士脱离了母亲的身体，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

妈妈好像不开心，我听到她和照顾她的姐妹在商量堕胎的事情，她打算堕胎，但是她姐姐坚持劝她不堕胎。突然她平静地说自己马上要生了，她姐姐慌张地叫来了产婆接生，新生儿呱呱坠地，产婆拿起裁布的大剪刀，一把剪短了脐带，干净利落，就像从来不曾连接过，梦境随即破灭，我醒了过来。

这次的情况想必也是大同小异，我梦到自己变成了大学生，又在睡梦中变回了梦游骑士。回忆起之前那个梦使我心情变得沉重，灵魂的重量也随之增加，慢慢地沉了下去，回到了大学生的身体里。

我又回到了大学生的身体里。睁开双眼，目视前方，挺直腰杆，不顾一切地从书包里拿出手机，坚定不移。

卡尔维诺在《不存在的骑士》中化身为一个修女，以故事的讲述者现身，用笔触雕塑人物的命运，笔迹画出时间的轨迹。而我，梦游骑士，此刻正以梦为马，化身为我的故事的创作者，我要用文字改变我的命运，做出自己的选择，不再犹豫，不再迷茫，不再优柔，不再寡断。

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手指仍不停地在手机上飞舞着敲击，一个个方块字在发光屏幕上出现，堆砌出梦游骑士新的未来。我让汉字的砖块铺成一条路，艾尔傻站在路的这一端，他的主人站在路的另一边，艾尔傻在文字的路上飞奔向他的主人。啊，艾尔傻，我终于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你找到了你要寻找的，如今我也要为自己去寻找了。

“梦游骑士在现实的世界里整装出发，去寻找他在梦中遇到的那个姑娘。他并不知道姑娘身在何处，但他不会迷路，无论他走到哪，两人间的磁场吸引都会成为他的指南针，天上那颗像姑娘的眼睛一样明亮的星星，始终会是照亮他前进路上的启明星，他一定会找到那个姑娘。

以琳。”

我一口气敲下这些文字，感觉身为写作者的我将要完成使命了。梦境的时间在悄悄流逝，沙漏里最后的沙子正在一颗颗掉落。我用仅剩的时间写下了这最后的文字:

你近视的眼睛视线模糊，你的牙齿烂掉后修修补补，你身体缺乏营养发育不良，你错过，伤害过，被伤害过，但是一切不可能从头来过。我在梦中给你洗礼，祝愿你一觉醒来后，仍是大自然最自然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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