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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苗睁着眼盯了好久的天花板,手机四点半的闹铃终于响了。她的手从肚皮上收回来,掀开被子一角,尽量轻手轻脚却又有些笨拙下了床。凌晨四点多,是梦最甜的时候,连大地、山川、天空都睡得没有一丝声响。只有枕边人卢大金鼾声均匀绵长,一声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长的好像爬了高高的山峰,在最高位怒吼一声,低的是老家村后的小河,窃窃私语,香甜得让人羡慕。田小苗盯着卢大金看了一会,有些恍惚,一眨眼,自己跟这个男人过了二十八年了。卢大金的眼皮动了动。田小苗伸出手握了握卢大金露在被子外的手,卢大金反握着动了动身体又开始熟睡。
几分钟后,田小苗抽出手,出了卧室,把厨房里昨天准备好的半成品早餐放进蒸笼定了时。然后,细细地洗了脸,很少见地护了肤。水和乳是上大学的女儿买的,女儿说,女人哪有不保护脸的?田小苗嘿嘿笑后,把它们放在了洗漱台最高处,有宴请时用。女儿抗议,田小苗说,早上五点上班,路上遇不到几个人,就是遇上,黑灯瞎火的谁能看清谁?别瞎了这些好东西,贵巴巴的,你放假回来用。女儿无语地摇头。田小苗是一名环卫工人,今天,她认为很重要,和参加别人宴请一样重要。
饭熟了,田小苗给自己拿了个核桃大的小包子,就是这,她吃了不短的时间,起得太早,实在没有胃口,不吃又不行,医生强调那些药必须饭后吃。药瓶就在餐桌左边的隔断上,一瓶一瓶排了老长的距离,一颗一颗拿出来,足足占了半个手掌。胃病需要吃这么多的药吗?这些药到底是什么?吃了这么长时间,肚子里的疼痛没减轻多少。可惜每一个瓶子上的标签都撕了,光秃秃的,只有中性笔写的一天吃几次,一次吃几粒。田小苗是半年前生的病,刚开始,药一直是丈夫卢大金拿,从上个月开始,药改为儿子拿。药是儿子托自己大学同学从省城买的,说药效好,就是医生有个性,所有药都要撕去标签。
差十分五点时,田小苗出了门,工作地点就在小区外不远处。她从街角拐弯行道树背后的垃圾推车后找到工作服,套在身上,用手前后左右拽了拽,还透过旁边商店的玻璃看了看,心里有些发酸。这身陪伴了她好多年的衣服,曾经穿着总让她难为情,看见熟人不好意思打招呼,今天是这几个月来第一次穿,莫名亲切。自从她生了病,她的工作区域就由丈夫卢大金打扫。卢大金是一名商场保安,八点半开始上班,他通常都是打扫完田小苗的区域后回家急急吃口饭去商场。田小苗知道是领导照顾生病的她,她的工作时间一直是凌晨五点到八点,没有轮班。这些温暖常常让田小苗希望自己好好活着,一直活着。
握着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扫帚,田小苗开始自己的工作。一扫帚一扫帚,沙沙沙,好像是配着音乐作画,田小苗扫得庄重而仔细,就是速度慢。十几分钟过去,田小苗额头的汗水滚了下来,肚子里有准备疼痛的倾向。她拄着扫帚,缩着腰站立着,等肚子里的疼痛过去,摸一把头上的汗水继续扫。路上的行人渐次多了,洒水车的音乐在旁边街道上响起,田小苗还有一半没有扫完,她心里有些急。路过的同行提醒,这一小段路比较干净,不用扫得这么细,前边靠近十字路口处有摄像头,你再细心扫。田小苗对同行感激地笑了笑,等同行走远,她继续一扫帚一扫帚细细地扫慢慢地扫,被风吹出去老远的纸屑,田小苗都放下扫帚走过去捡起来。以前会诅咒几句的果皮坚果壳,她现在看着都很亲切。
街道拐弯处,卢大金和儿子卢铭铭静静地看着这边。田小苗又一次弯下腰捂着肚子。卢铭铭要上前,被卢大金一把拽住了。卢大金眼睛里憋着泪花摇了摇头。与他俩一起站着的还有跟田小苗一起工作多年的几个姐妹,各个脸上的神情都是不落忍。
超过下班时间半小时,田小苗终于扫完了,她的汗水浸湿了头发,脸苍白,但是,看着干干净净的街道,她笑了。脱下工作服,她抚摸了好一会,才叠整齐放进袋子。然后,从服务站打来一盆水,细细擦洗垃圾推车……终于,一切都完成了。田小苗一边擦着眼睛一边准备向前走,不时回头看看。
小苗。
妈。
迎面而来一群人,有卢大金,有卢铭铭,有一起工作多年的姐妹,还有领导。祝贺,田小苗同志光荣退休。领导握了握田小苗的手,送给了田小苗一个工艺品礼物。田小苗哽咽着跟领导握手。一起工作的同伴们也纷纷拿出礼物,祝福田小苗光荣退休,田小苗跟同行握手,泪眼模糊,声音哽咽……
太阳越升越高,街上开始车水马龙,田小苗突然反应过来,大金,你不上班?还有铭铭,你也不上班?妈,今天是你特殊的日子,我和爸爸想见证一下,我俩都请假了,今天一天我们都在一起。一家人手拉着手笑了。有你俩在更好,我想去个地方,铭铭你去把车开过来。
一个小时后,车停在了老庙黄金店门口。老伴,你……今天,你俩都听我的。这是田小苗和卢大金第一次进金店,也是田小苗第一次让丈夫听自己的。欢迎光临,您看些什么?统一着装的店员彬彬有礼地询问。看对戒指。田小苗恍惚了一下回答。妈,我还没对象呢?提前买不好吧。卢铭铭推了母亲一下,压低声音说。谁说给你买,给我和你爸买。田小苗说着声音也压得很低,有些不好意思。老伴,要买也是我买,你跟我一辈子,我都没送过你啥礼物。卢大金说着摸了摸口袋,工资卡还在。他很庆幸今天田小苗退休,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出门把卡带在身上。咱们俩不说这些,你就听我一次吧。卢大金嘴巴动了动,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在店员的介绍下,田小苗买了一对黄金戒指,当场就给她和卢大金戴上了,并且把戴戒指的两只手放在一起看着。卢大金的手黝黑粗糙,指头弯曲着,像村头榆树的老树枝,不过戴着戒指好像时髦了些。自己的手老年斑斑斑驳驳,已经不复年轻时的细腻,戒指圈在上面好像有些委屈,自己这一辈子委屈吗?这个问题田小苗常常想,常常不敢细想深想。田小苗给卢铭铭买了一个玉观音,佩戴时,神情庄重,想在举行一个仪式,在托付什么。卢铭铭看着母亲的神情,心里没有来路地憋得慌。
三个人都有了,田小苗还没有走的迹象,她围着柜台一直细细地看着,找寻着。老伴,你还找什么?找个物件。阿姨,您找什么样的,说出来,我们一起找?店员热情地说。田小苗摆了摆右手拒绝着,左手捂着了肚子,继续移动脚步寻找,只是步子迈得很小,也有些吃力,脸色眼见地开始泛白妈,咱先回家。卢铭铭伸手扶着母亲。老伴,你又疼了?卢大金弯着腰询问,手垂在身侧,没有跟儿子一起扶老伴。这是卢大金一贯行为,动嘴比动手多,年轻时嘴也是很少动的,别家夫妻之间的亲昵在他们家是不存在的,更甭提嘘寒问暖,今天这句话是他说出最体贴的话,一辈子来就这样过来了,很相敬如宾。
田小苗捂着肚子蹲下来。卢铭铭也蹲下来,张开双臂想抱起母亲回家。田小苗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她微微地摆着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我还要买个东西!声音轻但语气坚决。卢铭铭张开嘴还想劝说。卢大金冲他摇了摇头。卢铭铭闭嘴了,眉头紧蹙,脸上充满担忧。
须臾,田小苗趴在柜台上又开始细细找着,找完东边柜台,找西边的,找完外间柜台,找里间的……直到看见最里面柜台,最东边角落里的一只银手镯时,她眼睛亮了,冲店员说,就是……就是……就是那只,拿出来我瞧瞧。声音颤抖。店员拿出来的是一只做旧的仿古银手镯。田小苗拿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看着看着,眼里有泪花,声音激动地说,就是……就是这只,我要了。
多少钱?卢大金说着掏出了自己的工资卡。二千二百六。不,大金,我买。小苗,我买,你跟我一辈子,我都没送过你礼物,看,你还送了我一枚金戒指。大金,你也知道我今天退休了,高兴,我想送你个念想,跟你这一辈子,你也没让我吃过太多苦。至于这个银手镯,我想自己买,送给我自己。小苗……大金,你别争了,再不买,我怕我没机会了。大金听着扭过头,不敢看田小苗,心里难受极了。
半个月后,田小苗去世了,睡在水晶棺材里的田小苗神态安详,手腕处是她送给自己的那个银手镯。众乡邻都来祭献。站立在乡邻中间的路平川看着田小苗手腕处的银手镯心如刀绞,他家有一个跟田小苗手腕处的银手镯一模一样的,那是祖上传下来,传给儿媳的。年轻时,他偷偷拿出来给田小苗看过,那时,两个人都相信它一定能戴到田小苗手腕处。谁知,谈婚论嫁时出现了变故。田小苗一个月内结婚了,结婚对象是同村的卢大金,一个没有根基与帮手的外来户。路平川一辈子没有结婚。
田小苗的坟堆起来了,孤零零一座。众人相继离开,卢大金和路平川默契地蹲在坟的两边,一人点一支烟,两条烟路袅袅蜿蜒爬升,不甘心但没法。良久,卢大金先开口,田小苗是个好女人,她负责任,那么小个子的一个人,整天默默的干活做饭,从结婚到她走了,不吵,不闹,不争,特别容忍。她这一辈子给我们卢家生儿育女,孝顺公婆。说到这,卢大金停顿了。卢大金的妈妈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厉害婆婆,男人不敢出头的事,她出,靠着她的泼辣嘴厉害,村里人谁也不敢欺负这个外来户。对内,儿子媳妇都是她的兵,说咋来就必须咋来,特别是媳妇过门后,家里的一日三餐从此不在搭手。田小苗生完孩子后,从娘家回来就开始背上背着孩子做一家人的饭。村里人都看不惯,可是谁也不敢说。卢大金妈骂起人来可以三天三夜不间断。
沉默了好久的卢大金又开口了。田小苗跟我一辈子,我从没送过她礼物,她也没开口要过。说到这,卢大金伸出自己的手指头说,你知道吗?娶她时,家里穷,戒指都没买,其实也不是穷得就买不起戒指,我妈说,女人就不能惯,她不坚持要就不买。我手上这个是她买的,她买的!她退休那一天用自己挣的钱买的。说完,卢大金呜呜呜地哭起来。
过了好久好久,路平川开口了,大金,你知道吗?我们俩曾经谈过恋爱。路平川没有等卢大金开口,继续说下去。我们俩谈了三年,彼此相信会在一起一辈子,谁知就因为上一辈子的恩怨,我爸以死相逼。大金,你知道吗?跟田小苗在一起那几年是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日子,可惜,我也从没送过她一件礼物,她是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女人……
小苗来跟我相亲那一天,眼睛红肿着,衣服是湿的……卢大金眼前出现了二十八年前的田小苗,身材消瘦,气质清秀,就是不笑。好像这一辈子,田小苗都是默默做事,很少笑。
你转身退下,我泪如雨下……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天空开始淅淅沥沥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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