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里没有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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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苏秦决定辞掉卫生院的工作。因为这个偏僻的乡镇卫生院有时候工作人员比病人还多，大家每天上班时间多用于聊八卦和上网。

正好她在网上看到县城一家叫泰康精神病医院招护士，苏秦想去应聘。

但在多数人的眼里和心里，精神病医院相当于神经病医院，是个令人谈“病”色变的地方。她想，她还是先不要告诉她的家人免得家人阻止她换岗，特别是她的奶奶，当初她进这所卫生院还是奶奶托的熟人，如果奶奶知道她去精神病医院应聘说不定还会一哭二闹，她得先斩后奏，等应聘上了，木已成舟了，奶奶也就只能接受事实了。

轮休那天，她起了个大早，先坐大巴去县城，再根据招聘信息转坐郊区9路车，最后步行200米到了应聘医院。

医院像个巨大的四合院围得严严实实，比她工作的卫生院大得多了，里面绿草如茵，还有篮球场羽毛球场等，不看门牌，还以为到了公园。

招聘处的小姐姐热情地接待了她，简单地询问了几句就把她带到主任办公室。

主任姓周，是位像妈妈一样和蔼可亲的中年女人。

周主任接过她的简历，打量着她，猝不及防地来一句，你了解精神病么？

说实话，她不了解，她可以侃侃而谈护理，但此类疾病，她只从书本上看到一些理论知识，非要叫她说出子丑寅卯来，她不用怀疑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有些不好意思说，不是很了解。

主任说，你对此类疾病不了解实属正常，不过，此类疾病的病人因为认知、情感、意志和行为等精神活动出现不同程度的障碍，是此类疾病具有其特殊性，所以，对护士的职业素养和道德素养要求更高，你得有心理准备。

苏秦点头。她在医院实习加工作差不多两年，虽然接触此精神疾病很少，但她知道做一名合格护士应该具备的最基本的医德和素养。

主任看她小小年纪，说，医院突发状况多，很是衡量一个人的随机应变，你要考虑清楚。

苏秦知道这是主任担心她吃不了苦受不了累，她想起在那个偏僻卫生院聊八卦上网的无聊日子，如果让她选择，她希望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返，她宁愿忙碌，忙碌让她感到充实和被需要，她也宁愿接受新的挑战。

她说，主任，我考虑好了，我愿意来泰康上班。

主任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她想，还得给姑娘时间认真考虑，以前好几个姑娘都是来去匆匆。

她又叫来招聘处的小姐姐，让她陪着苏秦先熟悉医院环境。

医院分为男病区和女病区，分别在南北楼。小姐姐边走边介绍，并带她去了北楼女病区。

2

她们到一楼大厅时，正是病人休息时间。大厅里大概有二三十人，有的在看电视，有的在散步，有的慵懒地在走廊里晒太阳，还有的就是静静地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医生、护士、护工的身影随处可见。

小姐姐说女病区有三层楼，每层二十至三十人不等，以抑郁症患者居多……

正介绍呢，斜刺里毫无预兆地冲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女人面容姣好，眼神呆滞，声音却是坚定：你个狐狸精，今天终于被我逮着了……苏秦被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女子是认错人了，她镇静下来正要开口，女人身后迅速跑出一名五十几岁的护工和一名护士，他们拦在女人前面。

护工说，杨柳，你认错人了，她们是来保护你的人，不是狐狸精。小姐姐也走上前，万分温柔地说，杨柳，别紧张，我们只是路过这顺便看看你。

杨柳看着一身白大褂的小姐姐，眼神暗淡了下去，才几秒钟，她又变了张脸，恶狠狠地盯着苏秦，是不是你仗着年轻勾引了左挺？

苏秦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因感情不顺而导致精神出问题的女子。

走，护工知道解释下去也无用，拉着杨柳的胳膊说，我们去那边坐坐。

不，我要等左挺，他等会来找不到我怎么办？杨柳固执得像个小孩，想要挣脱护工的手。

那我们去坐着等，行不？护士说。

大概是挣脱不了护工的制约，杨柳跟卸了气的皮球一样，眼神黯淡无光，左挺去哪了？我有好久没看到他了……

护士像哄孩子似地说，左挺可不喜欢不听话的人，我们还是去那边坐着等吧。

这句话成功劝退了杨柳，她忙不迭地点头，眼神顿时有了期待的光，左挺快来了吗？那我坐着去等。

说完，杨柳在护工和护士一左一右地引领下走向护士站。

害怕不？小姐姐问。

以前害怕，现在不怕了，她说。

她第一次练习真人扎针时，满头大汗不敢下手；处理伤口看见鲜血淋漓她还吐；患者无理取闹也只敢怯生生地站一边……在实习阶段，她见过不肯打针而“大闹天宫”的小孩，也见过不可开交的医患纠纷，不过，这一切都在日积月累的实践中司空见惯了。在她正式穿上这一身衣服后，她就成了千千万万治病救人的勇士之一。

小姐姐拍拍她，说，我也习惯了。

医院是个见众生的地方，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每个人得司空见惯。

小姐姐说，医院有时候人手不够，户外活动时就会把精神分裂症轻症患者和普通精神类疾病病人放在一起的，不过，这类疾病的人通常会受到特别关照。

3

吉安，你怎么一个人坐这？刘医生找你呢。俩人走到大厅转弯处，听见一个护士悦耳的声音。

那个叫吉安的缓缓转过头，只一眼，苏秦心里就蛮不是滋味，那是张高中生的面孔，稚气未脱却眼神迷茫。

她怎么啦？苏秦悄悄问。

抑郁症，小姐姐回答简洁。

苏秦知道现在的人压力重，也知道抑郁症患者的年纪越来越年轻化，没想到，她竟然在这里看到这么一张年轻的面孔。

吉安，你在想什么？护士问那个和她一样高的女孩。

吉安摇摇头。

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说，也许我能帮助你，护士满脸真诚地说。

吉安还是摇头，眼光却投向篮球场。

要不，我先陪你去球场走一走，等下我们再去刘医生那里好不好？护士说完还理了理她额前一绺头发。

吉安终于吐字如金，好。

看着她们的背影，苏秦无不惋惜，这么小的年纪……

小姐姐也是感慨万千，谁说不是呢。人啊，要宽容、乐观、努力过日，不能生活在自怨自艾里。说完，她转身再一次问，你来这里以后，每天接触的都是这样一群人，你还愿意来吗？

刚才周主任已经问了她一次，她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但此刻，她还是愿意再一次遵从自己心甘情愿的内心，她点头，脸色严肃，眼光坚定。

那以后我们就要同甘共苦了，小姐姐说。

她不在乎吃苦，事实上，哪里又有轻而易举的成功和不劳而获的工作？

她去跟主任告别，她们聊了很多关于精神类疾病的话题。

主任说，在许多人心里，精神病就是神经病就是疯子，这是对精神病狭义的定义。神经病医学上又称精神分裂症。它只是精神病中的一种，精神病是指个体的思维、情感或意志行为障碍为特征的一种综合症，常表现为焦虑、抑郁、强迫、精神分裂、进食障碍和各种成瘾行为……

其实许多病，药物治疗只是辅助，能拯救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自己才是自己的天使。

4

苏秦马不停蹄回到卫生院去跟院长辞职，院长可能也是觉得卫生院僧多粥少，连句客套的挽留都没说就爽快地祝她另谋高就。

苏秦提着行李走出卫生院。上车时，她转过身，看了一眼这个她工作近半年的地方。这个背靠连绵起伏的山峰，面临玉带似的富水河的偏僻卫生院以后就是她记忆的一部分了。

苏秦到家时，家人正围着饭桌吃饭。奶奶笑话她说，行李箱都提回来了，搞得跟辞职一样。

她想，既然奶奶把话说这份了，她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她说，奶奶，我的确辞职了，不过，我工作已经落实了。

辞职了？为什么？你要去哪里？全家人齐刷刷地看着她。苏秦放下行李，故作轻松道，去精神病医院上班。

话一出，一向心平气和的奶奶马上变了脸。

她一口饭喷出，尖细着嗓子问，你去哪医院？我刚才是听错了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奶奶一急，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都差点喊出来了。

父母的嘴则惊讶成了“o”形，不过，很快他们就释然了。几年前填高考自愿，苏秦也没有跟家人商量，就自作主张地填了护理，回家后也是这样一脸轻松地告诉他们。

泰康精神病医院，她说，家人的反应都在她的预料中，她反倒镇静。

你这孩子，你去什么神经病医院？哪里医院不比神经病医院好？不行不行不行，奶奶又气又急。

在奶奶的潜意识里，对精神病的了解就是主任刚才分析的狂躁的神经错乱，狭隘又直接。

奶奶，是精神病医院不是神经病医院，她强调。

都一样，奶奶执拗地说，你怎么能去那地方呢？

她说，我去的那家医院，环境不错，工资也不错，最主要的是离家还近，我随时都可以回来看你们，我觉得挺好。她避重就轻地解释。

好什么好？你忘了在你小学时，村里有个疯子每次发病吓得整个村的小孩都不敢出门吗？

5

小时候村里有个疯子，具体叫什么名，苏秦不知道。因为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是疯子疯子地叫。疯子看见人特别是看见小孩要么森森傻笑要么昂昂叫，还蓬头垢面的，看得人毛骨悚然。如果有小孩不听话，大人就会吓唬说，再不听话，就叫疯子来，小孩一听到疯子来当时就乖乖的了。可以说，村里的小孩就是被疯子吓大的。

奶奶，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条件好多了，跟以前不一样了，再说，我们护理人员到哪上班都差不多，就是打针啊发药啊的事。

也要给疯子打针吧？怎么会一样？神经病医院指不定哪个疯子哪天发病，你一手无寸铁的小姑娘怎么办？

妈，精神病不是神经病。再说，她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都不去那医院上班，精神病真的会越来越多，说不定真的会出现你说的那样。

苏秦还没开口，她那通情达理的母亲也站到她这边，这是对她最大的支持，妈妈说的话跟周主任说的话一模一样。

奶奶，医院有众多医生和护士护工肯定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苏秦也说。

万一有呢？奶奶还是放不下执念，一群神经病谁敢保证不会发生此类事情？

万一有，也轮不着她啊，前面有高个子顶，她就跑，母亲说，她学的这门知识她不得去做吗？

奶奶没再说，放下碗默默走开了。苏秦知道奶奶是担心她。

她的心被温暖包裹。她走过去拉着奶奶的衣角，轻轻晃着奶奶身体撒着娇，奶奶，你放心吧，医院主任都跟我说了，精神病就是心里疾病，不是你想象那样。你想啊，我们平时患感冒还有轻重缓急之分。轻微点的多喝热水好好休息就能好，稍微加重点那得吃药，再严重一点得挂水，有些免疫力低的人可能会诱发其他症状那得住院，可是，经过对症下药，他们迟早都会痊愈。精神病也一样，它就是人的心理和情绪出了问题，有轻微的也有严重的。经过专业人士的心理疏导和药物治疗，基本也能治愈。现在的人压力重，焦虑、抑郁很常见，他们不是神经病，周主任也说了，精神病院里没有疯子……

周主任说，作为医护人员切忌叫别人神经病和疯子，更别说这样叫那些患者了。在医院里，只有医者和患者，没有疯子……

奶奶还要说她，抬头看见她青春自信的脸，千言万语如鲠在喉，这个孩子从小就有主见，决定了的事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她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她。

她艰难地闷闷地说，你一定要去那吗？

苏秦微笑不语。

既然这样，还是由她，罢了罢了。而且，这个孩子身上好像总有一股让人心安的魔力，奶奶想，初一十五我就去庙堂多烧柱香了。

那你要保护好自己，奶奶不情愿地嘟哝。

我会的，苏秦拍着胸脯。

小崽子样，奶奶笑骂。

夜里，苏秦做了个梦，她梦见杨柳和吉安一起在打羽毛球，旁边站了许多人为她们加油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