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日的东墙,第一缕朝阳照在上面就开始明晃晃的。墙是土墙,钉是老钉,锈迹斑斑的老钉有力地扎在墙面上,一半留在外边,粗的和细的在墙面上留的都是一样长,粗的感觉里面应该深入一些,每颗钉子接触墙面的四周都有蚁狮一样的陷穴。
黄裕庭说:“这墙硬的很哩!”
阮春燕听到会毫不掩饰地称赞:“那时候得会你们几个,累得王朝马汉的顶着大太阳锤,这许多年就是下再大的雨,就是雨水从墙面上流,水珠儿墙都不粘。”
黄裕庭大国工匠一般不着不慌地抽口烟道:“那真哩,那时候活干的是真扎实。”
大家说着会情不自禁地打量一遍秋日的东墙。一只麻雀“嗖”地飞过来钻进墙眼儿里,喧起一阵“叽叽”的鸟乱。
墙上的老钉残留着红头绳,黑尼龙,墙面挂的辣椒、茄子、烂成黑壳的瓜蒌、收缩成蚯蚓一样的豆角。
阳光照着东墙也照着一个持家女人的心思。
黄裕庭坐在东墙下的半截树桩上,说:“时间过的真快呀,今年我头发都白了不少。”
阮春燕笑道:“不知不觉到了骂年,人家骂人的话‘你个老杂毛’,可一点也不假。”
黄裕庭说:“你这家伙说话总爱占个便宜,啥时候非让你吃个亏不行。”
阮春燕脸一红,扭身走了,不给他们说了。
阮春燕掐腰的黑蓝格子衫,下摆支蓬一圈,屁股就在喇叭花的格子衫下罩着,人们就觉得那是性感。
阮春燕出门掐柴的时候,看到黄晓慧从上面下来,就怀里抱着一捆柴不走了站在门口等黄晓慧到跟前说话。
黄晓慧笑道:“小燕,我来找几个辣椒。”
听说是找辣椒,阮春燕抱着柴领着黄晓慧进了屋。
阮春燕说:“家里来客了?”
黄晓慧说:“哪呀,小莉的对象过来找她玩,留他吃个饭。”
阮春燕说:“啥时候的事,这孩子都会给自己找家了。”
黄晓慧说:“那谁知道,现在孩子们的事大人都不知道。”
阮春燕把柴丢在厨屋墙角,一边说一边坐在凳上,随手抓了一把松针塞进锅门,又噼噼啪啪折断了几枝干柴压在上面,从墙眼里掏出一盒火柴,大拇指轻轻一抠,火柴匣抽屉似的伸出来,阮春燕取了一枚,把鬓旁的长发小指勾到耳后,用火柴梗掏了几下耳朵,在硝纸上用力一蹭,火柴“呲”冒出一股浓烟,一阵浓烈的火硝味扑面而来,阮春燕不自在地连连呼吸着鼻翼。
阮春燕说:“现在孩子们哪像我们那时,啥事都是父母给我们说,现在是孩子们自己把事办的差不多了再透信儿给父母,做父母的你根本就来不及,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两个女人说罢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快乐,乐滋滋的笑孩子们的事。在她们的感觉上,孩子们自己把自己的事办了远比她们那时按部就班地耐着性子等大人安排要有滋味许多,一份正经的婚姻玩味出偷情的惬意。
火苗舔着锅底,阮春燕一边在菜板上“𠳐𠳐𠳐”地切冬瓜一边扭着头和黄晓慧说话。
阮春燕说:“是哪里的孩子,孩子自己相中那就快了,明年的事,明年你们可忙了,找木匠做嫁妆起码得半年,你们也得及早准备。”
黄晓慧说:“金河湾老于家的孩子,于东伟,孩子长的不咋样,怪踏实,嘴可甜,一见面就说‘婶!您那二亩黄豆啥时候熟说一声’,惦记着来帮忙收。”
阮春燕说:“那就中,会事,腿勤,咱就是图个踏实依靠。去年西边来了个木匠,在北庄做半年了还没走,到时候请过来,我这也添几样家具,让俺那当家的去找。”
黄晓慧眉开眼笑,连连说:“中中,即是早点做好放在那里也不坏事,姑娘早晚有出嫁这一天。”
阮春燕说:“就是。”
厨房里已是浓烟在屋顶盘旋,越积越多,开始向下压下来,两个人眼睛渐渐有些酸涩。抬头向上看看,浓浓的烟霾已平齐厨房的门楣,一缕缕炊烟从门楣溢出,消散在院子里的天空。
阮春燕出门仰脸瞭望屋后的烟囱,烟囱正稀稀缕缕地冒着白烟,和以往浓烟滚滚地冲向天际大有不同。
阮春燕说:“改天得找黄裕庭帮忙把烟囱扒了重新盖,不知道是方向不对还是咋滴,原来请的打锅台的人不中,手艺不精。”
黄晓慧说:“我那也是才修好,哪是人家手艺不精,上次扒开一看,是老鼠拉的窝堵着了,捅开就好了,天晴了找个梯子上去看看。”
阮春燕说:“这老鼠也精的很哩!”
说罢,阮春燕也忘了找辣椒的事直接出门回家去了。
2、
蔡莉又过来拿辣椒的时候,阮春燕笑了,说:“你妈说来找辣椒,说了一会话,起来又走了,我在后面喊头也不回。”
蔡莉笑道:“她没听见。我妈忘性大的很。”
蔡莉去东墙扯辣椒的时候,坐在木桩上聊天的黄裕庭急忙起来给孩子帮忙,说:“家里谁来了?”
蔡莉羞涩地说:“谁也没来!”
黄裕庭说:“是不是金河湾的叫‘伟’的?”
蔡莉说:“你咋知道?”
黄裕庭说:“我看到的。”
蔡莉说:“你在哪看到的?”
黄裕庭说:“前几天,天黑了你们还坐在地头。”
蔡莉害羞地说:“你说的给真的一样。”
黄裕庭说:“看你这孩子,这有啥瞒着的,正事,大名叫啥?”
蔡莉说:“于东伟。”
黄裕庭问要几个辣椒,伸手扯了四五个下来,几串辣椒就在墙上剧烈地晃,扯丢下的椒蒂仍串在线绳上,饱满的一串辣椒留下的豁口又宽出一段。扯辣椒的时候,黄裕庭告诉蔡莉自己的见闻,说吃辣椒厉害的要属四川人,他们可以生吃,稍稍加工一下剁一剁兑点油盐酱醋,能吃两碗大米,人家那辣椒也不一样,比起我们这边的,要辣的厉害,前几年去过那边一趟,人家问要不要辣椒,吃菜没有一点辣咋能行,啥味儿也没有,谁知道人家见你是外地人是告诉你他们的辣椒厉害,吃完只觉得嘴唇子厚,火烧火燎的。
蔡莉说:“二叔到我们家吃晚饭去!”
黄裕庭说:“改天了,等会在你燕婶家喝酒。”
蔡莉出来的时候,树梢上的风大了些,偶然有叶片落下来,只是树捎上的风一时看起来像西风,一时看起来是北风。村子是在山坡上,一个平坦而凹进去的地方,在这里看风你永远是无法判断所处的季节。一家家的炊烟,在烟囱一米高的地方就稀疏得完全失了形状,一时还会不见了炊烟,大约是风从烟囱倒灌了回去,但它们的香味是无法躲藏的,嗅觉灵敏的人,从别人家院外走一趟,就能大致判断他们做的是啥饭菜,这几乎是村民们一个常见普遍的感觉。
蔡莉觉得心里清爽而愉悦,她开心时总是捉摸不定自己的时候,有时在傍晚,有时在清晨,有时午后,大约愉快的时候和时间所处的位置没关系,而和此时此刻的经历有关,好事就有好心情,糟糕的事就有糟糕的心情。蔡莉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这可能就是青春的样子,活力饱满,她轻捷的身体还没有塑造出一个女人的成熟味儿,那种一步一个脚印,那种不慌不忙的晃和动,淑姿与窈然,她是那种冷冰冰的“瘦”和“直”。但她自己的感觉是成熟的,她觉得自己已经芳香四溢了,她的自信给于伟东产生了压力。
蔡莉握着辣椒站在厨房的门口,朝烟雾弥漫的厨房内喊了一声:“妈!”
黄晓莉应着从烟雾里走出来,头发丝内还在冒着烟丝,她嘴里念道着:“这老天爷。”,她是在说今天的风逆向了,“做顿饭真难。”
3、
菜,就一个,是个盆,一个顶十个。一个碰瘪的铝盆,被敲回了原样。盆里有冬瓜,粉条,菠菜,大杂烩,足足半盆,没有肉但有肉味儿,是用猪油炖的,这样在日常既上了感觉又不必放肉。
吃罢饭,蔡莉擓了一个筐,左手从墙缝里抽出一把镰。于东伟问,去哪里?蔡莉说,去园子。于东伟就跟了去。
村子里的鸟雀噪的很,能感觉到那是它们的欢乐。
蔡莉说,明天割黄豆了,你早点过来,该你表现了,我给你准备一把镰。
于东伟说,不用,我自己带,不顺手容易起泡。
蔡莉说,也好。
沉默了一会儿,蔡莉说,你将来希望自己养几个娃?
于东伟高兴地望着脸说,要十个八个。
蔡莉说,你找别人给你生吧!
于东伟尴尬了,不解地询问,女的不都是这么期待的吗?
蔡莉说,那是人家的情话,在哪里看的。笨蛋,你看下面的留言了没?
于东伟说,啥留言?
蔡莉说,“累死你个龟孙!”
蔡莉“噗”的笑了,于东伟脸一“寒”,随即察言观色地附和,那真的,真养不起。
蔡莉说,不是说女人娇气,一个普通的家庭养一个孩子,得几十万往社会里投。那些无聊的人们也真坏,说什么“养一个孩子得养一帮孙子”。
于东伟说,那可不,我们要养自己的孙子。笑罢说道。
蔡莉娓娓而言,家庭是自己的生活,年轻人有自己的主见,不能被指导的今天让生一个,明天让生两个,又让生三个的,岂不成了养殖场的情景了,普通的人就是生个养老保险,不是给资本家生产廉价劳动力。
于东伟说,你说这话倒不像你了。
蔡莉说,像啥!
于东伟说,像个大专家。
蔡莉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孩子是成人生活的希望,也是负担。我可不想和没头没脑的人过一辈子。
于东伟说,和一个人间清醒一起,必须得有一个难得糊涂。
蔡莉说,对哒的好。
几只黄腰山雀和黑脸噪鹃从菜园里飞到路边的树杈上,它们发出不同的叫声,但都表达同一种意思,被惊扰了它们的家园。
蔡莉说,我把这辣椒全摘了,回去也串起来,挂春燕婶的东墙上。你去把那边的西红柿秧薅了吧,摞在一起,摞整齐,等晒干了,抱回去烧柴。
于东伟一边薅西红柿秧一边问,怎么不挂你家墙上?
蔡莉说,我家墙不向阳。
不多会,于东伟在那边“啊”了一声,蔡莉起身张望,看到于东伟在那里揉眼睛。问,怎么了?就过来。
沙子崩眼里了,于东伟说。
蔡莉过去从兜里掏了一叠卫生纸,于东伟接过纸翻着白眼蘸,蘸几下,眨一眨,不多时眼珠都红了。蔡莉说,好了么?于东伟说,不行!蔡莉说,来,你蹲下我给你吹一吹。于东伟蹲下来,蔡莉把于东伟的眼皮上下撑起来,蔡把嘴凑近准备吹,于东伟紧张的眼珠不停的滚动,颤颤巍巍想眨眼躲避,蔡莉笑道,你眼不要动。说罢要吹,又被他心态可笑,嘴怎么也揪不起来,吹几次吹不起来,于东伟眼皮被撑的酸了,说,你赶紧吹呀!蔡莉勉强去吹,吹了于东伟一脸唾沫星,蔡莉笑着去一边了,于东伟俯首擦脸的唾沫星子,不好说什么,自己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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