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3)

作者: 梓人 | 来源:发表于2017-08-28 10:08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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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衣衣

    03  晚餐

    从花房出来,走碎石子路,上主楼台阶,进门,穿过门厅和餐厅,就是厨房,这样走最近。我的眼睛望向那两扇厚重的,包嵌了铜饰的木门,脚却习惯地踏上草地,转身,沿着刷成白色的墙根,绕过半幢楼,来到厨房专用的小门,推门进去。

    维尔马正在大瓷盆里拌着色拉,听到开门声,头也不抬地说:“保罗,让你去叫海因茨来吃饭,你去了没有?”

    “啊!好香!好香!是什么好吃的?”记得以前来厨房,我进门的头一句话总是这个。

    “天哪!”维尔马轻呼一声,手中的木勺掉进盆里。“海因茨,我的乖乖,真是你吗?”她在围裙上擦擦手,确切地说是用手拍拍凸起的肚子,张开双臂,迎接我。

    我快步绕过长长的料理台,一下把她抱进怀里。“是我,维尔马,是我。”

    “海因茨……我的乖乖……你可回来了……”维尔马踮起脚尖,圆圆肉肉的双手抓着我的头,在我脸上亲个不停,嘴里还嘟囔着,“你长高了……我的乖乖……你长得太高了……维尔马都够不上你了。”

    我微笑地看着她,圈在她腰上的手稍稍用力,她的脚就离开了地面。

    “哇哦!”维尔马惊讶地瞪大了泪光闪闪的眼睛,随即欢快地笑起来,在我额上一阵狂吻。“你这坏小子,不仅长个儿,力气也大了,终于能把维尔马抱起来了。”

    我得意地点点头。这是我跟维尔马之间的一个玩笑。有一个时期,是在上寄宿学校前,我一直试图让家里人认识到我已经长大了。当时,维尔马总是说:“什么时候能把维尔马抱起来,就算你长大了。”维尔马是个乡村姑娘,虽不能说是膀大腰圆,却也不娇小玲珑,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体重和腰围都在增加,要一下抱起她还真不太容易。

    “好了,好了,快把维尔马放下吧,维尔马老了,可经不起你这样折腾。”

    我放下她,手仍然没有松开,她也是。从前,我总是喜欢把脸贴在她丰满而温暖的胸脯上,现在我们的位置颠倒了过来。

    我用手翘起维尔马的双层下巴,在她柔软的面颊上亲了一口。“你一点不老,维尔马,看你面色红润,体态丰盈,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哪儿老了。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还是……”我本想说:还是那么吸引人。忽然想起这是她的伤心之处,赶紧住口。

    “好小子,你可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维尔马白了我一眼,脸上竟显出少女般的羞涩神情。

    “你快别说了,你再这样夸她,她还真把自己当成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约瑟夫手里转动着起子,正在开一瓶自产的白葡萄酒。

    听约瑟夫这样讲,再看看维尔马的明朗神色,明白他俩已经不再为那事纠结,心下坦然。是啊,都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维尔马比约瑟夫大一岁,确切地说是五个月。当年,维尔马有着一头长及腰间的金色卷发,蓝宝石似的大眼睛,皮肤白嫩得如奶油一般,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吸引着无数的追求者,但是她一个也看不上。维尔马的父母是庄园的男女管家,她自然要比别人多一些优越感。人们,包括她的父母都担心她有非分之想,担心她会觊觎那个天使般的马蒂亚斯少爷。事实上,维尔马真正喜欢的是约瑟夫。在她看来,约瑟夫英俊健壮,宽厚善良,跟自己青梅竹马,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但奇怪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却渐渐疏远,关系反而不如从前了,这叫维尔马很是苦恼。

    终于有一天,他们一起去镇上参加一个婚礼,维尔马喝多了一些,回来的路上,她借着酒力,向约瑟夫坦白了自己的心思。同她的期望相反,约瑟夫毫不迟疑地断然拒绝,原因是他已经“心有所属”。怎么可能?维尔马很清楚,除了自己,约瑟夫几乎不跟任何女孩子交往。是他根本不喜欢自己,找借口推脱?还是不满意自己的骄傲、任性,给自己一个警告?维尔马百思不得其解,独自在痛苦中煎熬。

    很快,两个月后,暑假时,她就得到了答案,那已经不再是痛苦了,而是震惊,是绝望。她看到约瑟夫真的“心有所属”,他的心,他的身体,他整个的灵魂,居然都给了那个年龄比他小四岁,个儿比他矮一头,刚开始发育,身体还是少年般纤细的马蒂亚斯少爷。

    少爷从十二岁起进兰道夫寄宿学校,只在假期回来。这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怎样发生的?为什么?这些问题都是当年的维尔马凭借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怎么也无法解释,理解不了的。她看着约瑟夫那温柔、甜蜜、激情四射的目光,她是那么渴望得到那目光,但它却给了别人。上帝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事,要遭受这样的奇耻大辱……

    第二天,维尔马走了。她留了封信,没有解释原因,只是叫她父母不要去找她,发誓再不会回来了。但老男爵还是派人去找,两年后在柏林找到了她。她已经结婚,丈夫是汽车修理工,还有了个儿子。

    1944年底,维尔马带着十四岁的儿子回来。她没有守住誓言,因为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43年,她收到丈夫阵亡的通知书,接着盟军的轰炸把她柏林的家烧了个精光,政府又下了征兵令,眼看十四岁的儿子也要上前线,为了保住儿子,她只得逃回凯撒庄园。

    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生死,久别重逢之后,维尔马和约瑟夫都很平静,当时唯一重要的是在战争中活下去。

    维尔马离开了十五年,十五年里,老男爵死了,她的父母也死了,约瑟夫残废了,我成了庄园的小少爷。

    那年我还不满四岁,维尔马的到来实在是我的福音。奶奶很疼我,但她是男爵夫人,从小娇生惯养,她会说四种语言,会骑马,射箭,会弹琴,跳舞,却不会做家务,更不会照看小孩子。在维尔马到来之前,都是约瑟夫在照顾我,他是既当爹又当妈,而奶奶,则是我的“家庭教师”。

    我几乎是立刻就缠上了维尔马。她把父亲的旧衣服改给我穿,既合身又漂亮。她给我做好吃又柔软的蛋糕,我不用再啃硬面包和肉干了。她总是把床铺得软软的,被子晒得香喷喷的,睡觉时还给我唱歌,讲故事……

    战争结束后,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第二年,庄园重新酿起了白葡萄酒,后来,又开始养马。我八岁的时候,有了一匹自己的小马,一匹黑色的纯种马,我叫它“阿勒芒德”,因为那天下午,奶奶正在教我弹奏巴赫的“阿勒芒德”。

    现在,我不仅有像父亲一样的约瑟夫,有奶奶,还有像母亲一样的维尔马,和一个哥哥,我的这个家已经是很完整了,我感到幸福而满足。

    战争结束了,父亲没有像别人一样回来,最终被判服刑十五年。奶奶很伤心,一下子衰老了不少。约瑟夫肯定也是,只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我却有些庆幸,我知道这样不对,但父亲对我来说是陌生人,我不希望因为他的回来而使我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发生任何变化。我再小也能觉查出越是临近战争结束,维尔马的情绪越是不稳定,时不时的会跟约瑟夫发生一些小的,没道理的口角。现在好了,又有十五年的太平日子,幸福生活了。

    因为认罪态度较好及身体原因,父亲在服刑十二年后被释放了。果然,自从约瑟夫去斯潘塞监狱把父亲接回来的那天开始,平静就被打破了,疾风骤雨的日子来临了。


    烤箱的定时器响了。“啊!菜好了,可以吃饭了。”维尔马抢在约瑟夫前面,灵巧地抓起桌上的棉手套戴上,弯腰打开烤箱门,一股白烟带着浓香瞬间蒸腾而出。“猜猜,海因茨,今天吃什么?”

    “我猜,这样的香味,一定是我最爱吃的‘烤咸猪手’。”

    维尔马挥手煽去些烟雾,从烤箱里端出烤盘。“算你没忘本,小子。”

    “怎么会呢?” 我凑过去,闭上眼睛,对着那烤得颜色金黄,吱吱冒油的咸猪手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做梦都会梦见这味道,哪能忘呢?”

    “瞧这孩子说的,你是越来越会哄维尔马开心了。”

    “我说得是真心话,要知道,我可是有整整三年,不,是七年没有吃过你做的‘烤咸猪手’了。”

    “那你今天就吃个痛快吧,今天可是专为你做的。”

    维尔马开始切肉,约瑟夫往杯中倒上白葡萄酒,我把刚才拌着的色拉又拌了两下,给每人都夹了一些,保罗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进来,从冰箱里拿了罐橙汁给自己倒上。

    “现在齐了,我们干杯吧。”维尔马首先举起了酒杯,“为我的乖乖回来了,干杯!”

    “为我们的维尔马永远年轻、漂亮。”

    “为我们一家团聚。”

    我们三人分别说了祝酒词,还没碰杯,保罗不失时机地凑上来,急切地叫道:“为先生的身体快些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保罗会这样说,难道我们四个人中真正惦记着父亲的竟是他。

    尴尬不止是一瞬间的事,我们点头,碰杯,欢笑。接着,我看见维尔马分得很开的眉头皱在了一起,然后又分开。约瑟夫把自己的杯子重新斟满,举起来,慢慢地喝干,酒杯放下时,他的脸已微微泛红,眼睛似醉酒般氤氲着水光。保罗肯定是察觉到自己的话产生了影响,埋下头去,专心地对付起面前盘子里的烤肉。

    “这酒真不错,是哪一年的?”我给三人重新斟上酒,晃动杯子,看着里面淡黄色的透明液体,强迫自己把思绪集中到品酒上。

    图片来源网络

    “这是前年的,那年葡萄很好,是大年。” 维尔马切了一大块烤肉放在我盘里,见约瑟夫没回答,就自己说:“今年的葡萄也不错,酒应该也很好,过几天开一桶尝尝。”

    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胃口,却不曾想当把一块烤得外焦里嫩的猪肉放进嘴里,当美味的汁液抚摸味蕾,当浓郁的香气萦绕鼻尖的时候,我忽然觉得饥肠辘辘。这才记起今天一天,除了在飞机上喝了几杯咖啡外,几乎没吃过其他东西,于是我便大快朵颐起来,其实是借此度过此刻的尴尬。

    “慢点吃,海因茨,没人跟你抢。”

    我知道她这样说的时候,就是想要听到夸奖,于是便说:“真是太好吃了,维尔马,你的厨艺好像又进步了。”我吃一块肉,喝一口酒,冲维尔马露出最迷人的笑容。我对自己的举止吃相很有自信,那可是奶奶从小教出来的,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温文尔雅,潇洒得体的。

    “也就是你才这么说。”维尔马轻轻地叹了口气,眼角扫了一下约瑟夫。

    “我说的是事实啊,只不过有人不善表达罢了,对吧,约瑟夫。”

    “啊?什么?”听到我叫他,约瑟夫茫然地抬起头,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维尔马没好气地把一块烤肉扔进他盘子里,“算了,没什么。”她无奈地挥挥手,掉过头,专注地看着我,“说说,我的乖乖,你在日本是怎么过的?你吃什么?听说那里的人吃得很少,个儿很矮。你能吃饱吗?”

    我大笑。“当然吃得饱,不然,我会这样健壮吗?”然后,我给维尔马说起在日本的生活,那里的见闻趣事。不知道约瑟夫有没有在听,总之,他始终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地吃饭,喝酒,还不时地看一眼墙上的挂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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