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牆上的时钟刚过一点五十分。
阿贵独自坐在椅子上,桌上有盘鼓汁凤爪,那是他十五分钟前向一位推着蒸笼餐车的小弟点来的,但到现在一口都还没动过。
蒸笼裡凤爪冒出的热气越来越少,阿贵额头上的汗珠却越积越多,他戴着一顶鸭舌帽,上面用奇怪的一笔画字体写着看不懂的英文字。
「来点蟹黄烧卖、珍珠丸?」一个推车小弟经过。
阿贵头也没抬,对小弟摆摆手表示拒绝。
他再次看向时钟。
“马的,怎麽才过一分钟。”
明明已经过了用餐时间,但茶餐厅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加上占地不大,整间店闹哄哄,充斥着客人的聊天声与小弟的叫卖声。
阿贵夹了一口凤爪,无意识地咀嚼着,扫视着餐厅裡其他客人。
坐在他对面的全家福,带着一个看起来刚满一岁的女娃,她坐在小孩专属的安全椅上,不断挥舞着手中的奶瓶,只见她妈妈一面吃饭,还得一面防着她,爸爸则在旁安静地吃着桌上的餐点。
阿贵把鸡骨头吐在桌上,摘下帽子抹掉额头的汗水,明明是接近冬天的天气,他内衣却已湿透,整片黏在后背上。
他看向坐在右手边的老头,那人背驼的厉害,背上肿了块小山丘,他正用刀叉把盘裡的腐皮卷切成小块,像要分给没牙齿的婴儿吃。
老头望了阿贵一眼,阿贵马上把眼光移开,假装盯着自己桌上的调味料。
他打开了冰糖罐,用手指沾黏了几颗,白色的冰糖有着鑽石般的切面,但颜色有点溷浊,那样子像极了他外套口袋裡的冰毒。
时钟上的分针指到十一,一点五十五分了。
阿贵把手伸进外套裡,他每过几分钟就忍不住伸手摸一下,确认那包冰毒没长脚跑走。
这时候女娃把手上的奶瓶扔了出去,还把小桌上的水打翻。
她妈妈气得脸红,弯下腰去捡那只奶瓶,老爸倒是没什麽反应,继续自顾自地吃着烧卖。
女娃只顾着笑,像在跟妈妈玩某种游戏。
那笑容让阿贵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想起她鼓起的双颊,睡前发出的嘟哝声音,还有身上淡淡的牛奶香气。
“我再也不赌了。” 阿贵深深吐了一口气。
阿贵从没正经工作过,他仗着运气好,靠赌博发了一笔横财,但从那之后,他像被幸运女神抛弃一样,逢赌必输。
他忍不住又摸了口袋裡的冰毒,感觉沉甸甸的,像绑在囚犯脚边的铁球,这重量的毒品交易,足以让他蹲一辈子的苦窑。
一点五十七分,时间一点一点地逼近。
“两点、沙律白玉卷。”
“两点、沙律白玉卷。”
阿贵在心中不断默念着这两个字眼,他甚至不知道沙律白玉卷是什麽。
他得到的指示是在两点整的时候,向一名推车小弟点两盘沙律白玉卷,接着会发生什麽,他一点线索也没有。
这是阿贵第一次捲进毒品交易,他从没吸过毒,只是积欠了大笔赌债。
昨晚,他借了大笔赌金想一次翻身,结果挣的钱没翻到本,欠的债倒是翻了一倍。
一点五十八分。
时钟上的指针像是中了佛地魔的石化咒,走得比残废的乌龟还慢。
阿贵注意到餐厅门外站了两个大汉,其中一个就是昨晚拿刀抵着,逼他还钱的人。
他俩放鬆地靠着牆站着,但壮硕的体格还是多少出卖了他们的身份。
阿贵在心中盘算,只要再做三次交易,就能把赌债全还清。
“就这麽三次,三次完,就再也不赌了。”
就在这时候,两名穿着黄黑条纹外套的警察走了进来,其中一人较为年轻,他左肩上背着一个中型的运动包,另一个稍微年长,留着范戴克式的鬍鬚,表情僵硬,好像刚从火灾现场离开。
而此刻,店裡唯一的空位,就是阿贵左手边的两人座。
时钟上的时间正好越过两点。
阿贵把外套拉链拉到最高,连脖子都遮住,检查冰毒没从衣服表面凸出可疑的形状,他望着门口的俩大汉,冀望能得到新的指示,但两人没有半点反应。
果不期然,两名警察被分配到阿贵旁边的位置。
他俩一坐定,就把外套褪去,露出蓝灰色的警察制服,他们制服新的发亮,右手臂上缝着一个有闪电标记的臂章。
“那俩傢伙怎麽可能没看见警察走进来?难不成我要硬上?”
阿贵紧张地抖着腿,不停东张西望。
这时候,一个推车小弟从阿贵身旁经过,他拉住小弟制服的一角。
「先生要点些什麽吗?叉烧包?还是刚蒸好的上海小笼包。」
「沙...沙律...」
「流沙包吗?」
阿贵把话到嘴边的暗号,又活活地吞了回去。
他试图用眼神跟他求救,但小弟一脸疑惑,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陷入了僵局。
「兄弟。」
正当他们无声对望时,留着鬍鬚的警察,探过头来,把手搭在阿贵的肩上。
那瞬间,阿贵像殭尸站在面前,连呼吸都不敢用力,胸口那袋冰毒像绑在身上的C4炸弹,随时都要引爆。
「怎麽了吗?警官。」
「你要点餐就快点,别人饿着呢。」年轻警察说。
阿贵马上让出推车小弟,那年轻警察像是饿了三天似的狂点了一堆。
两点五分了。
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要是没干成这笔,外头两大汉肯定给他难看。
餐点一来,两个警察就狼吞虎嚥地吃着,年轻警察甚至把制服的第一个釦子解开,但马上就被鬍鬚警察纠正。
推车小弟多次经过阿贵的身旁,但他始终开不了口。
他看向驼背老头,仍在切着盘裡的腐皮卷,不知道切了多久了,看起来一口都还没吃。
突然那老头抬头,眼神凶狠地瞪了阿贵一眼。
阿贵赶紧把头转开,坐在他对面的女娃,已经趴在妈妈怀裡睡着了,一条口水痕迹就印在她粉嫩的脸颊上,那模样安详极了,彷彿世界上所有的烦恼都与她无关。
阿贵不禁再次想起女儿,他咬着下唇,看准了其中一个正在往他走来的推车小弟。
「沙律白玉卷,两盘。」他说。
推车小弟一脸没听懂。
阿贵再重複了一次。
推车小弟看了看自己的推车。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没有卖沙律白玉卷很久囉。」
阿贵看了时间,两点十分。
「我知道我晚了一些,但我真的要点两盘沙律白玉卷。」
「真的没有卖了。」
推车小弟说完就缓缓离开,走回厨房。
阿贵则瘫坐在座位上,他知道这行的规矩,哪怕差一分钟,也可能是生与死的差别,何况他晚了将近十分钟。
旁桌的警察,已把桌上料理吃了八成。
阿贵后悔没有准时完成任务,那两警察根本不像在执勤。
桌上凤爪骨头散乱地拼成某种图形,阿贵想像着自己手臂骨头被大汉折断时的痛楚。
这时候,对面的全家福已经在算账了,算账那人跟其他推车小弟比起来,服装较为正式,目测可能是店经理。
阿贵有了最后一搏的想法,只要等那经理一靠近,他就要再传送一次暗号。
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经理一算完帐,就往阿贵这走来,阿贵在内心重複了好几次暗号的内容。
还没等阿贵开口,经理就先说话。
「请问是您点两盘沙律白玉卷吗?」
阿贵内心一亮,天无绝人之路,难不成交易对象就是这位经理?
「对!两盘,沙律白玉卷。」
经理露出很职业的微笑。
阿贵也跟着笑了。
「很抱歉,我们已经没有卖沙律白玉卷了。」经理说。
这答案让阿贵像被虾仁肠粉狠狠赏了两巴掌。
他整个人站了起来。
「我才晚了一些,为什麽不让我点了!我要两盘沙律白玉卷。」
经理面色慌张地扫视着四面八方客人看过来的眼光。
「先生,请你不要激动。」
那两名警察也放下手中的筷子,直盯着阿贵。
经理安抚阿贵坐下,依旧扫视着顾客,深怕打扰了其他用餐的客人。
「请您稍待一会。」经理说完就到警察那桌结账。
旁桌的老头不停摇头,把阿贵当成一个无礼的奥客。
女娃也被吵醒,在妈妈怀裡放声大哭,她老爸则是拿着牙籤面无表情的坐着。
经理到隔壁桌算账时,年轻警察数次把眼光瞄向阿贵。
经理一离开,鬍鬚警察也开始打量着阿贵,他扫视着阿贵全身上下,眼神锐利地像冰锥,好像能刺透阿贵那宽鬆的运动外套。
阿贵低着头,不敢有任何多馀的动作。
「第一次吧?兄弟。」
鬍鬚警察开口问了阿贵,他声音沉稳丝毫没有抑扬顿挫。
阿贵假装没听见,继续低着头,肺里吸出的空气冰冷无比。
「这重量,果然也只有你这种新手敢接。」鬍鬚警察露出笑容,但没有半点开心的感觉。
阿贵看着胸口微微凸起的冰毒形状,继续假装没听见,他已想好逃跑路线,正一点一点地把椅子往后挪,准备一跃而起飞奔出店家。
他在脑海裡重演着逃跑路线,后腿肌肉越绷越紧。
他很早就注意到两名警察的腰际间都没有配枪,但鬍鬚警察从说话开始,就一直把右手藏在衣服裡,想必食指已扣在手枪的板机上。
跑?
不跑?
阿贵的思绪像被女儿拿着各种颜色的蜡笔乱涂一气,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去蹲苦窑,他不想错过女儿成长的任何一天。
他的后腿肌肉越绷越紧,微血管全都溢出皮肤表面。
「交出来吧。」年轻警察边说边把肩上的运动背包摆到地上。
阿贵看向大门,餐厅内摆放着杂乱的桌椅。
但他眼裡,已形成一条清晰的逃生路线。
正当年轻警察身体前倾要靠向阿贵时,他瞬间从座位上弹起,把椅子往两警察的身上推去。
一个箭步,就朝他预想好的方向冲去。
但紧绷过久的后腿,经这麽勐一发力,完全承受不住。
阿贵腿软,一个跄踉摔在地上,在地上滑行了好几公尺。
外套口袋内的冰毒也跟着滑了出来,一路滑到老头的脚边。
两名警察火速飞奔过来,一人一边压制住阿贵。
鬍鬚警察拿出手枪抵着阿贵的后脑勺。
「你在玩什麽花样!」警察说。
阿贵被强压在地,冰冷的温度印上脸颊,但怎麽冷也比不上抵在头皮上的枪管。
就在这时候,捡到冰毒的老头,起身就往门外奔去。
砰!
枪声响起。
阿贵一瞬间感觉轻飘飘的,巨大的枪响,让他像是失去了意识。
听说人死后还会有几秒钟以为自己还活着。
我正在过那几秒吗?
子弹并没有射在阿贵脑袋上,是射在老头的腿上。
老头后腿中了枪,扑倒在地,好几綑钱就从他背上的驼峰撒了出来。
「通通不许动!」一个陌生的声音发出了命令。
阿贵抬头一看,拿着枪喝止一切的人,居然是那女娃的老爸。
阿贵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着奶瓶喂着怀中的女儿,电视新闻播报着。
“两名毒贩穿着自制特警队制服,伪装成警察,试图在臺北东区的港式饮茶餐厅店进行毒品交易,却被便衣刑警逮个正着。”
「阿贵啊,准备上班了吧。」他老婆在卧房裡喊着。
“一位无辜民众被当成交易对象,被两名嫌犯扑倒在地。”
阿贵把女儿放回婴儿床上,逗弄她的脸颊。
“现场还有一名身怀巨款的嫌疑人,将大量现金藏在其背上伪装成驼背老人,也被便衣刑警一眼识破,并在他身上查获大量冰毒。”
阿贵换上有点皱摺的白衬衫。
“这是近期查获最大笔的毒品交易案。”
「我出门囉。」阿贵喊道。
拿起公事包,他离开了家门,往公司的路上走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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