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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事情起了变化。
还有两个月就是三年,合同期满,阿成就要离开广进鞋厂回乡创业。在这之前,他已经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过黄老板,黄老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是忽然诡异地笑了。没错,他看得很清楚,尽管黄老板的笑意一闪即逝,还是被他捕捉到了。在阿成的印象中,乃至在全厂工人的印象中,厂长是不会笑的。厂长一天到晚板着脸,那张脸活像未经抛光的猪皮鞋面一样粗糙,撇着嘴,看谁谁不顺眼,尤其是看别人做的皮鞋不顺眼。黄老板的眼睛不大,但特别毒,一眼就能从鞋面看到鞋底,一旦发现问题,锐利的目光就会像看一双劣质皮鞋一样逼视着你的脸,让你无地自容。黄老板对阿成尤其苛刻,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就在昨天,黄老板又笑了。阿成百思不得其解,又点着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
黄老板一手托一只威尔德,——阿成刚刚做好,这个牌子在他做过的皮鞋中技术含量最高——平端着,伸直了胳膊,眯细了眼睛看;接着收回来,将鞋底朝上,并排在一起;接着看鞋面,鞋邦。黄老板的手指粗大,布满勒痕,拇指偏短,食指关节明显变形。但他的双手无比灵巧。阿成最喜欢看老板示范,喜欢看他那行云流水的动作。黄老板将威尔德轻轻放下,习惯性地拍了拍手,这时,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从“猪皮鞋面”深处溢出来了,吓了阿成一跳。“老板。”阿成说,意思是您得给个评价。“好好干。”黄老板用力拍一下阿成的肩膀,把他拍得一矮,转身,走人。
“好好干”是啥意思?阿成又吐出一串烟圈,对着上铺问。
阿成的全名叫吴得成,但厂子里所有的人都管他叫阿成。这地方称呼人喜欢在姓氏或名字前面加一个“阿”,阿陈,阿伟,阿宽,听起来很亲切。私下里,人们管老板黄源财叫阿黄,尽管阿黄对所有的人都不亲切,永远板着一张死人脸。呵呵,阿黄。你不应该姓黄,就像不能姓汪。阿汪,哈哈。说真的,你应该多笑笑。好好干?你的意思难道是想让我留在广进,这不是很笑人吗?
淡蓝色的烟雾在上铺的床沿处弥漫开来,一个接一个小烟圈儿冲进烟雾,又不断散开。八个人一间的宿舍,四架高低床,阿成睡下铺。这会儿他斜靠着床档头,右腿平放在床上,左腿踡在床下,脚掌着地,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他心神不宁,哪儿也不想去,爬起放倒了好一阵,就靠在床上胡思乱想。
南下打工十年,其中广进鞋厂三年,这三年也是最重要的三年,他是冲着手工制鞋投奔黄老板的。坊间传言,黄老板是国内少见的全能制鞋技师。有他坐镇,广进鞋厂规模不大名气大,从来不招生手,面试关相当难过。说来也怪,打光脚板长大的阿成无比热爱皮鞋,痴迷于跟皮鞋有关的各种机器各种工具和各种技术。为了学到技术,他心甘情愿地放弃休假,主动加班,不在乎计时还是计件。他不能容忍鞋面、鞋帮和鞋底上的任何疵瑕。他认为天底下最好玩的游戏就是做皮鞋,设计,剪裁,打孔,定楦,开槽,削底,每一步都是通关。当端详着手里的成品时,翻过来掉过去,怎么也看不够。款式越新,工艺越复杂,越能得到满足。
莫非,黄老板还真的有压箱底的绝技,巴巴地想传给你?阿成又吐出一串烟圈。他吐烟圈的方法很特别,先包一大口烟,把嘴唇嘟圆了,用手指戳腮帮,一戳一个小烟圈,而且一个紧跟一个往外冒,从小到大,小圈钻进大圈,一环扣一环。遇到闹心的事,吐一会儿烟圈,气就顺了,眉头就不打结了。
阿成觉得嘴唇发干,室内的空气也有点呛人,便猛吸了一大口,嘘——,吹一口气驱散烟圈,坐直了,把剩下的大半截烟掐灭,扔进午餐肉罐头盒子。盒子里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烟屁股。觉得背上有点僵硬,又站起来活动一下四肢。望一眼敞开的门窗,外面阳光耀眼,想了想,索性往床上一躺,两掌交迭枕在脑后,闭上了眼睛。
难道我的技术不过关?
他开始回忆自己最满意的作品:高帮的,低帮的;软底的,硬底的;高跟的,中跟的,平底的;净色的,带花纹的,一双双款式不同、颜色各异的皮鞋,就像是走T台的名模,由远而近,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他承认目前没有一双皮鞋是他特别满意的,未来的路还很长。这次回乡创业,是到程永康的鹏程鞋业有限公司任技术总监,但这只是过渡,永康是同乡,承诺几年后便由他自立门户。是的,他要当鞋厂老板,做最漂亮的皮鞋,做一辈子皮鞋。
“阿莉,回来了。”
“嗯。”
“看你这一脸汗。”
“哇,今天中午有虾!”
“嗯。”
外面有人打招呼,声音随着微风清晰地传来。
阿莉!该死,怎么没想到阿莉?
阿莉是老板娘的远房侄女,据说就要正式过继到老板名下,成为黄老板的女儿了。消息是门卫阿宽透露的,他也是老板娘的亲戚。如果消息可靠,把阿莉带回四川,就不是他和她能够决定的了。
纸包不住火,路走多了会磨破鞋底,老板不可能不知道他和阿莉约会的事。
2
说不清阿莉是什么时候走进他心里的。
夜里入睡前,阿成总能“看见”阿莉。阿莉蹬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车上满载新买的食材,红着脸跟人打招呼。阿莉是食堂的采买,买完菜便给厨师打下手,开饭时还要给工人打菜。阿莉话少,喜欢说“嗯”或者“不”。阿莉爱害羞,每当她不得不主动说话时,先是腮上一红,随即那一团粉红氤氲开来,脸,脖子,耳朵红成了一片。阿莉的眼睛很清澈,干净得像一汪泉水。她一般不会与别人对视,发现有人看她便会低下头来。有回——不对,应该说有很多回,阿成端了菜走向餐桌,觉得背上粘着一道目光,一回头,发现阿莉赶紧把脸别向了一边。
阿成想不明白,阿莉不算漂亮,但就是耐看,而且越看越顺眼,看得人心头一拱一拱的,就像是一颗种子发了芽,要努力拱出地面。
阿莉看你的目光跟看别人不一样,她在看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就像你看最新款的皮鞋。阿莉身上散发着一种清纯的气息,这气息似曾相识,对了,是小莲的气息。高二那年,小莲上了吊却没死成,嫁人了,丈夫是公社场镇上那个外号叫猫耳朵的杀猪匠。
有一天,也就是一个月之前,那天夜里,阿成决定了,一定要把阿莉追到手,把她带回老家,让她当老板娘。
说干就干,他找出一张信纸,在上面画了两双皮鞋,一双女式高跟,一双男式平底;两双鞋挨得很紧。
送画那天中午,阿成拖到很晚才去吃饭,排到阿莉面前时,后面已经没人了。他故意垂着手,半天才将餐盘递到她面前;接过她打好的菜,手一抖,餐盘差点翻了。她果然上了当,“哎呀”一声,关切地看向他。他用力眨了眨眼,左手稳稳地端好餐盘,右手迅速掏出裤袋里的纸团,扔到两个菜盆之间,然后若无其事地掉头就走,心里数数,数到三,再回头时,纸团消失了。
阿成头一回追求女孩。他很满意这种试探方式,假如对方不反感,就说明可以继续追;如果对方不喜欢也无所谓,给你画两双皮鞋,不就是开个玩笑吗?
他没想到那纸团会石沉大海。
整整三天,三天啦,看不出阿莉有任何异样的表现。那个纸团明明扔在两个菜盆之间,明明是在没有任何人出现的情况下消失的。毫无疑问,阿莉拿到了那个纸团,拿到了就会看,看了就会有异样的表现。裁过的牛皮就会变成鞋面或者鞋帮,就这么简单。
阿成不知道,阿莉快哭了。
一直暗恋阿成的阿莉一眼就看出了两双皮鞋的玄机。她看到的是两颗跳动的心。她的心顿时跟着那两颗心咚咚咚地跳起来。当时她只敢看一眼,是趁四下无人时看的。幸福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就像一场梦。阿成!她轻声唤道。她喜欢他,怎么说呢,觉得他跟别的工人不一样。阿成并不强壮,偏瘦,清秀,像个文弱书生。阿成吃饭时很安静,很专注,从不东张西望,不跟别人胡扯。有时候他吃着饭会停下来思考什么,那样子格外让人心疼。
更多关于阿成的信息来自姨父跟姨母的交谈。
“阿成那双手,天生就是做皮鞋的。”
“哦。”
“他只对皮鞋感兴趣,上辈子说不定就是干这个的。”
“哦。”
“可惜了。”
“啥意思?”
“没啥意思。”
姨父姨母无儿无女,私下里已经把她当成了亲生女儿。她读过五年小学,买个菜记个帐还行,说到技术,说到管理鞋厂,跟姨父提鞋都不配。
“要不,”有回姨母提议,“把阿莉嫁给他,让他当上门女婿?”
阿莉不好意思再听,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
如今,阿成好像对自己有意,这就正好解决了姨父姨母的难题。怕就怕他是开玩笑,人家已经放出风来,说再干两个月就要回四川了。对了,阿成今年二十八岁,他在四川老家会不会早就有了人?
阿莉不知道,阿成又精心构思了两幅画。
过了三天,阿成仍然是那一招,先引起阿莉的注意,用力眨眼,将纸团扔在两个菜盆之间。仍然画的是皮鞋,四只。两只女式高跟在前面跑,地面有尘土扬起;两只男式平底在后面追,两只鞋跑得气喘吁吁,都在流汗。女式高跟画的是国内名牌达芙妮,男式是他亲自做的威尔德广进。
阿成想,如果阿莉还是看不懂或者假装看不懂,他就没必要浪费表情了。
阿莉懂了,第二天打菜时竟抛了个媚眼,柔柔地说了声:“讨厌。”
她“讨厌”我了!阿成狂喜,触了电似的浑身发麻,晚饭时赶紧献上第三幅作品。
还是两双皮鞋,不过场景变了。它们并排坐在一条小河边,河边上有一株柳树,树梢上挂一个弯弯的月亮。
这幅画浅显易懂,就算阿莉再笨,也应该知道是啥意思。
阿莉当然没去。她知道是啥意思,还知道地点,但是不知道对方约的是哪一天。
阿成去了,去了也是白去。
一个人,对着月亮吐烟圈。
3
阿成在小河边吐了两个夜晚烟圈。
他嘴巴发苦,扔了一地烟屁股;心里也苦,他觉得追女生比做皮鞋辛苦多了。
在广进,包括在他待过的别的鞋厂,论技术,他都算得上是个高手,连黄老板这个真正的高手对他都青眼有加。别看老板常常板着个苦瓜脸,但每回拿起他做的鞋,脸上不笑,却藏不住眼神里的赞赏。
想到黄老板,阿成心里又是一阵发紧。这不是做皮鞋,而是“拐骗”他的侄女。黄老板其实对员工不错,跟别的鞋厂比,这里的收入也要高出一截。问题是一想到那张脸就发怵。假如向他求亲,跟他说要带走他唯一的侄女,说不定当场就会撕破脸;如果他当时正在绷楦,没准羊角锤就会失去准头,把你的脑门当鞋底。
阿莉不来,一定是老板在捣鬼。
阿成正要回宿舍,背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阿莉来了。
“阿莉!”他沙哑着嗓子喊。
“嗯。”她应道,默默走过来,犹豫片刻,埋了头在他身边坐下。他们之间,隔了一双皮鞋的距离。
“阿莉。”他清了清嗓子,又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摸出一支烟来。刚刚打着火,一只手伸过手,把他叼在嘴上的烟拿掉了。他心里一动,趁机向她靠近了一点。两人之间,隔着一只皮鞋的距离。
又过了一会儿,阿莉说:
“你的画,忘了说哪一天。”
阿成:
“哎呀,你看看!怪我。我怎么没想到!”
阿莉:
“就怪你。”
阿成:
“就怪我。”
“怪你。”
“怪我。”
“平底鞋。”
“高跟鞋。”
“......”
你一言我一语,怪来怪去,鞋来鞋往,都忍不住笑起来。
笑够了,便一齐看月亮。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时不时会玩这种“就怪你”的游戏。随后阿成又把“就怪你”换了新内容。
“阿莉,嫁给我。”
“好吧,我嫁给你。”
“阿成,娶我。”
“行啊,我娶你。”
“阿莉,嫁给我。”
“好吧,我嫁给你。”
“阿成,娶我。”
“行啊,我娶你。”
翻来复去,乐此不疲。
后来再换内容:
“老婆。”
“哎。”
“老公。”
“哎。”
阿成在这种游戏中得到了巨大的满足。一问一答,身上心头,好像有无数毛毛虫爬过,说不出来的痒、说不出来的麻;有像是久旱无雨的土地,有涓涓细流浸润,说不出来的舒坦,说不出来的解渴。更重要的是,她使他获得了男人的自尊,那种积攒多年、打小被称为“小婆娘”的屈辱如同冰雪消融。
谈恋爱太好玩了,怪不得家乡把这个叫耍朋友。耍,不就玩吗?阿莉那张算不上漂亮的脸看不够;阿莉那双算不上细嫩的手拉不够;阿莉那算不上清脆的声音听不够。那段时间,阿成变得“贪玩好耍”,甚至对皮鞋失去了兴趣,还没上班就盼着下班,天天都惦记着约会。
女人真奇怪。
阿成记得,阿莉刚来的样子就是个土妞,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门卫阿宽说她来自龙川县的边远山区。广东的龙川在哪里阿成不知道,但他知道边远山区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就是来自四川一个叫牛背沟的边远山区,他曾经也是个地地道道的土包子。那年,在顺兴鞋厂门口排队等候面试的他,平头,穿一件黑色的土布上衣,袖口磨出了毛边,裤子短到露出大半截小腿,右脚的大趾头从破旧的解放鞋前端探出头来。他想藏到人群中,甚至嫌自己一米七二的个头太显眼了。阿莉呢,还不如他初来时的样子。一个标准的黄毛丫头,干瘦,矮小,小脸黧黑。被那么多人看着,阿莉活像黑暗中的小偷,忽然暴露在灯光下,捂紧了怀里的蓝皮包袱,死死埋了头,畏畏葸葸跟着老板娘往里走。后来才听说,当时阿莉还不满十八岁,逃婚,随一个回乡探亲的打工妹找到了这里。黄毛丫头就像一棵枯萎的小树,有了充足的养分,没过多久,便伸展开了青枝绿叶。这才两年多,阿莉就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且成了打工仔夜里讨论的话题,甚至进入了好多人的梦。阿成从不参与有关阿莉的讨论,他认为阿莉跟做一双漂亮的皮鞋没有任何关系。奇怪的是,如果有人说梦见跟阿莉在一起,他就会生气,心里特别拱。
两人“熟悉”之后他就成了话唠,恨不得把自己的根根底底一股脑儿告诉对方。他说他父亲是回乡知青,出身不好,到三十岁才娶亲。山里穷,一个全劳力干一天十分工,工值不到两毛钱。土地承包后,也就是能填饱肚子而已。他差点说出父亲倒插门的事。他本来应该随父亲姓郑,却跟母亲姓了吴,家里大事小事,事事都是母亲和外婆做主,父亲在村上根本抬不起头。小时候跟同伴吵架,最可恶的就是对方嘲笑他父亲是母亲的“婆娘”,父亲是长大鸡鸡的男婆娘,他是长小鸡鸡的小婆娘。他暗暗发誓,这辈子绝不给别人当“婆娘”。他说他要回乡创业,要把父母接到城里享福。他还说他打小就喜欢手工,编个蛐蛐笼子啦,小花篮啦,稍微一琢磨,编出来就像模像样。他没有说小莲,没说他给她编过小花篮,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说起到南方打工,尤其是说到皮鞋,话就更多了,如何喜欢做皮鞋,鞋底开槽有什么诀窍,怎样磨裁刀,绷楦有哪些注意事项。说着说着,两个人不知道啥时候已经依偎在一起;说着说着,便都不说话了,手变得不守规矩,呼吸也变得粗重。
阿成感受到了一种惊人的弹性。
阿莉发现阿成的怀抱相当有力,原来他并不是文弱书生。
他们并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正通过一架俄罗斯望远镜远远地注视着他们。
黄源财又望了一眼小河边亲昵的男女,揉了揉眼睛,破天荒咧嘴笑了。他希望他们最好是形影不离,但是不希望他们在“拍拖”期间把生米煮成熟饭。阿成不愧为他看中的接班人,在好多次他准备发声喝止时,后生仔自己就“适可而止”了。
财源广进不重要,有了阿成接班,呵呵,这一身手艺,总算等到了传人。
4
事情又起了变化。
广进鞋厂厂长黄源财突然宣布了一项任命,阿成成了分管技术的副厂长。
任命是私下宣布的。宣布任命之前,阿成正在绷楦,是阿莉把他领到厂长办公室的。阿莉没进门,看样子想跟他说点什么,但没说,掉头去了食堂。
“老板。”阿成恭敬地叫道。三年来他在这个永远看不出表情的老头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些天来,从阿莉嘴里才知道老板对自己相当赏识。但赏识归赏识,任命他当副厂长就有点奇怪了。几天后合同期满,他就要回乡创业了,这事跟老板说过。跟阿莉拍拖的事他没说,就在上个星期,阿莉已经说了。
阿莉没有明说老板的想法,但是任命来了。
“叫阿叔。”黄源财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和蔼,“以后再叫姨父。”说着从转椅上起身,绕过大班桌,递给阿成一支万宝路,示意他坐下。
老板的亲热让阿成感到了不安。
黄老板任由阿成替他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轻描淡写地宣布了任命。
“我?副厂长?”
“嗯。”
“老板?”
“叫阿叔。”
“阿,阿叔。”阿成有点慌乱,“我,这个,你知道的,我要回四川。”
“可以不回四川。”
“要回。”
“不回不行?”
“不行。”
“一个人回?”
“两个。”
“两个不行。我不反对你娶阿莉。”黄老板很开心,脸上似乎有了笑意。他又点燃一支万宝路,同时扔给阿成一支,接着说:“第一,你得留下来,给我当徒弟。第二,你和阿莉的第一个孩子,得姓黄。”
阿成的脑子轰一声炸开了。姓黄?又是倒插门!他努力控制着情绪,说:
“是我娶阿莉,不是我嫁给阿莉”
“谁娶谁都一样,这是一回事。”
“这不是一回事。我要把阿莉娶回四川。”阿成把“娶”字咬得很重,很坚定。
“你可以在这里娶阿莉。”
“不可以。”
“可以。”
“不可以。”
“唉。”黄老板抠了抠后脑勺,道:“真犟。你就不想想,留下来,要少走多少弯路?”
黄老板很想告诉阿成什么叫顶级订制。他想告诉阿成,有一种工艺叫《固特异沿条工艺》。材料是意大利最顶级的小牛皮。鞋头是牛臀部的皮,上面的纤维是十字形的,和布一样,是有经纬线的,用这种皮做完的鞋头不会塌,鞋身是牛肚子上的皮,因为它柔软度高,穿完不会有死褶。鞋帮是牛肩和背上的皮,因为肩上的皮是竖纹,鞋跟就不会往下塌陷。
“这不是一回事。阿叔!”
“叫老板。”
“阿,老板,我......”
黄老板还想告诉阿成,“固特异沿条”是一种缝制的方法,用松香线把鞋面,沿条,中底三层缝在一起,用糯米浆粘贴,缝制的时候采用最传统的手工对缝的方法,让鞋子牢上加牢。此外“固特异”另一个特殊之处就是在这层鞋子大底和中底之间粘上软木,有了这层软木,在顾客穿着的15天里,随着脚部的用力,鞋底会重新塑形,更加贴合双脚。他当然明白,一旦阿成知道了还有他闻所未闻的《固特异沿条工艺》,肯定打死也不会回四川,但是他忽然很生气,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土鳖,有什么资格跟老子讨价还价?开出副厂长的价码难道还不够?于是他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话:“后生仔,想带走阿莉也行,准备好彩礼再来找我。钱不多,五万。”
“你说什么?彩礼?五万?”
这句话好比火上加油,阿成嘴唇哆嗦,浑身血管仿佛要炸裂开来。这是一种巨大的羞辱。他想起了那个在顺兴鞋厂排队的自己:穿一件黑色的土布上衣,袖口磨出了毛边,裤子短到露出大半截小腿,右脚的大趾头从破旧的解放鞋前端探出头来。那时的他比还在还穷,穷得叮当响。山沟里好多光棍正是因为穷,才不得不倒插门。与黄老板相比,他现在仍然穷得叮当响,但是他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命运,有能力娶到自己的婆娘。他穷,他拿不出五万元,但他有自己的尊严。为了阿莉,他强忍着怒火道:
“老板,我要娶阿莉。我要回四川。”
“去吧,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回答我。”
......
阿成明白,一个人想肯定不行,得跟阿莉商量。
还是在小河边,还是轻风拂面。两个人没心思亲热,隔了一双皮鞋的距离。
“经过就是这样。”阿成深深吸了一口烟,脸绷得像个鞋拔子,接着说:“你知道我的情况,你说怎么办?”
阿莉不吱声。姨父特别看重阿成,希望他留在广进,存心要招他成为上门女婿,要把压箱底的技艺传给他,这一点她非常清楚。姨父说,阿成根本不明白私人订制的前途有多么远大。姨父说,鞋厂只要维持正常运转,甚至有一天市场不行了,鞋厂倒闭了都没关系。阿莉并不知道姨父还有一间私密工作室,更不知道姨父无意中对阿成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阿莉说:
“姨父肯定是跟你开玩笑。”
阿成:
“你姨父是有钱人,当然可以拿穷人开玩笑。”
阿莉:
“姨父不是这个意思。”
阿成:
“我承认我穷。”
阿莉:
“没有人嫌你穷。”
阿成:
“我就是穷。”
阿莉:
“你怎么会这样?”
阿成:
“我一直就是这样,难道有什么不对?”
阿莉:
“不跟你说了!”
阿成:
“不说就不说!”
5
黄老板没想到,老板娘没想到,阿莉没想到,很多人都没想到,阿成放着副厂长和上门女婿不当,走了。
阿成走时让门卫阿宽转告阿莉,要是不怕跟着他受穷,愿意嫁给他,就去火车站找他,他会等她三天。
阿宽转告的内容在阿莉心中变成了一声声呐喊:
“阿莉,我走了!你要是不怕跟着我受穷,就来火车站找我,我等你三天!”
“阿莉,我走了——!”
“阿莉——,我等你三天!”
“阿莉——,嫁给我!”
第一天姨父说,这后生嘴硬,还是舍不得扔下阿莉。他给自己留了余地,没准用不了三天,就会回来。
阿莉将信将疑,觉得好像有一定道理。不过她还是觉得特别委屈:人家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吗?人家吃过的苦、受过的累遭过的罪只不过没跟你说而已。姨父让你留下来也是为了你好,在这里你可以安心学技术,还可以把伯父伯母接过来。两个人相爱,谁嫁给谁就那么重要吗?就算你当了上门女婿,我还不是你的老婆?你呀你,你怎么这样不知好歹?
第二天姨母说,阿成这孩子好是好,就是性子太硬,得磨。先晾他几天也好,等他回来,只要肯认错,该当副厂长还当,该结婚还结。年轻人嘛,谁没有年轻过。
阿莉觉得姨母好像也是对的。阿成在这方面就是死脑筋,跟未来的岳父怎么可以硬碰硬,说几句软话会死人?说他是死脑筋吧,还一肚子弯弯肠子。死脑筋能想出这样的画吗?
桌子上摆着三幅画。曾经揉成纸团的画,用手抚过,用厚书压过,皱巴巴的怎么也抚不平了。
女高跟和男平底挨着,中间有一道裂缝。
男平底追女高跟,那条路显得坑坑洼洼,非常坎坷。
两双皮鞋面对的小河并不平静,柳树上的弯月怎么看都像一片落叶。
阿莉怔怔地看着三幅画,心里一酸,扑簌簌掉下泪来。
阿成,你明明知道我想嫁给你,你为啥不回来,为啥放不下面子?
阿成,你还在火车站吗?
阿成在火车站,跟昨天一样,就坐在入口处最显眼的绿化带那儿。整整一上午,一支接一支抽烟,捅腮帮,吐烟圈。中午没吃饭,在附近弄了一桶扎啤,有一口没一口地用小碗舀着喝。
他不时把目光投向远方,希望看到那个答应嫁给他的姑娘。他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向黄老板表明了态度,女嫁男娶,没有通融的余地。他相信假如黄老板夫妇真的为了阿莉着想,阿莉在三天之内就一定会出现在他面前,投入他的怀抱。
他咕嘟咕嘟喝干一碗酒,微醺中开始了和阿莉做过无数次的游戏:
“阿莉,嫁给我。”
“好吧,我嫁给你。”
“阿成,娶我。”
“行啊,我娶你。”
“阿莉,嫁给我。”
“好吧,我嫁给你。”
“阿成,娶我。”
“行啊,我娶你。”
......
三天后,黄老板派人去火车站找阿成,阿成已经不见了。
有人说,警察在车站入口处带走了一个醉汉,看样子像乞丐,估计会送进收容所,然后遣送回原籍。
还有人——一个开川菜馆的老板说,他知道那个小伙子,昨天在他那儿吃的晚饭,还喝了白酒。小伙子一个劲念叨“阿莉”,饭后偏偏倒倒地去了售票处。对了,川菜馆老板补充道:小伙子还不停地说,嫁就是嫁,娶就是娶。
2023年7月13日于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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