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静默仪式
再过十分钟,就是静默仪式了。
再过十分钟,我就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我们站在洁白的房间里,身上穿着洁白的袍子。周围一片寂静,寂静到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门开了,女老师走了进来。她示意我们坐下,打开了面前的屏幕。一个面容肃穆的女性出现在屏幕上,打着复杂的手语。
我们都能看懂手语。从三年前起,我们就开始学习手语,每个人都学得很用心。毕竟,这是未来我们唯一的交流手段。
我瞥了一眼屏幕,又是那重复了几万遍的废话:
“人民之声领导的伟大革命给所有人带来了幸福生活,为了捍卫革命果实,净化人民的精神世界,排除污言秽语和堕落享乐的影响,所有十六周岁的公民必须参加静默仪式。”
“每个人的舌根都将被植入一枚探测器,任何有意义的音节都会被探测到,说话的人将被视为革命的叛徒。科学证明,探测器有助于身体健康,能显著降低口腔癌的发病率。”
“公民们,离仪式开始还有十分钟时间。祝大家宁静安好。人民之声万岁!”
大家相互对视了一眼。
几乎同时,巨大的声浪爆发出来,像一场猛烈的风暴,把之前的寂静扯了个稀巴烂。
我前面的女生在唱歌,后面的男生在读诗,旁边的情侣则在没羞没臊地说着情话。但更多的人和我一样,只是在无意义地嚎叫。
叫着叫着,眼泪和着鼻涕流了下来。我一把搂过旁边的兄弟,他也搂住我,我们互相在对方的耳边大声叫喊,似乎要把一辈子的声音在这一刻都释放出来。
十分钟很快过去。一声哨响,轰鸣的声浪倏然消失。但那嗡嗡的余响依然在我脑海回荡。我贪婪地回味着这余音,眼睁睁看着白大褂在我舌根种下一枚银色的仪器。
我舔舔那玩意儿,有一股金属的苦涩,像血。
二. 手语
大学里还在教授手语。只不过重点不在日常交流,而是如何用手语表达文学和艺术。
教我们手语课的老师是乔治教授,他是一个矮小的老头,脸上总是冷冰冰的。
但当他第一次打手语时,我整个人都被吸引了。他的手语非常特别,每个词的结尾都有一个抖和提的动作,看起来飘逸轻灵。
“文学和艺术的本质是什么?”
大家面面相觑。
“是情绪的表达,你们这群蠢货。”
当乔治教授“说”到情绪的时候,用手在心脏的位置拍了三下。这不是标准手语规定的方式,但确实比标准手语有感染力。
“不过,用手语来表达情绪,就像让农夫来写诗,就是一场灾难。”
仿佛是看出了我们的疑惑,乔治教授直接站到讲台上。
“让我给你们演示一下。”
接着,乔治教授热情洋溢地用手语为我们“朗诵”了一首长诗《人民英雄》,这是人民之声钦定的课文。
说实话,即使加上乔治教授轻灵飘逸的手语,也没能救回这首华丽的赞歌。最后所有人都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地看着教授一个人的演出。
乔治教授跳下讲台,拿出一个篮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水果。
“所以,请允许我教大家一种新的语言。”
三. 普罗米修斯
经过一个月的学习,我们理解了乔治教授发明的新语言。
这是一套用水果表达情绪的语言。水果本身形状各异,颜色丰富,既可以表达不同的意向,也可以表达不同的情绪。比如,苹果代表智慧,芒果代表牺牲,蓝莓代表忧郁;红色代表希望,黄色代表激情,蓝色代表理性。
这的确是一个天才的发明。当我们把芒果狠狠砸到地上,看它烂成一滩黄水的时候,确实有那么一刻,感受到了《人民英雄》里,人民之声的先驱奔赴刑场时的“悲壮”。当然,我确信,大多数人都在心里嘀咕着,怎么没多杀几个这样的先驱。
教完我们最后一个水果语的词汇后,乔治教授一脸严肃地站在我们面前,庄严地打起了手语。
“看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学。”
乔治教授用水果语为我们“朗诵”了一首诗,拜伦的《普罗米修斯》。
没有人想象得出,如此瘦小的身躯怎么能蕴含如此强大的力量。他的动作大而沉稳,情绪饱满而内敛,右手高举红色的苹果,像普罗米修斯盗来的天火。
他痛苦地弯下腰,好像在和宙斯派来的神鹰争夺自己的肝脏。西瓜汁染红了他的衣襟,满是皱纹的脸肃穆而凝重,仿佛受难的神灵,冷静地审视着自己的牺牲。
最后,他蜷缩在地上,“念”出了诗的最后一句:
“他骄傲他敢于反抗到底,他会把死亡变为胜利。”
一身脏乱的教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用右手高高举起芒果,对着教授,像是无声的掌声。
金灿灿的芒果,那是牺牲的颜色。
四. 考试
乔治教授的水果语追根到底只是舞台和道具,具体怎么使用还是要看个人的悟性和理解。情绪毕竟是非常主观的东西,水果和颜色只是意向,不像标准手语那样一板一眼,可以写出唯一答案。
所以他举办了一场特别的期末考试,要求我们每个人依次上台,用水果语表演《普罗米修斯》。
大多数同学都照本宣科,学着教授的办法,用芒果和苹果演示普罗米修斯的牺牲。但或许是人生阅历的问题,所有的“朗诵”都用力过度,充斥着拙劣的模仿。
只有我和一个叫艾莎的女孩别出心裁。
我没有去扮演主角普罗米修斯,而是站在天神宙斯的角度,用蔑视和失望的态度“吟诵”着诗句。我闭着眼睛,把两颗蓝莓嵌在眼皮间,以代表忧郁和理性的蓝色,冷眼旁观普罗米修斯的牺牲,讽刺着他的痛苦。
艾莎则扮演着受惠的人类,她跪倒在一圈苹果里,俯下身子,感恩普罗米修斯的牺牲。接着,又化身大力士海格力斯,砸碎象征着锁链和束缚的西瓜,“吟唱”出最后一句。
乔治教授赞许地看着我俩,在课后示意我们留了下来。
“这么多学生中,只有你俩真正领悟了这门语言的精髓。”
教授挥舞着代表赞许的樱桃。
“有兴趣随我去一个有趣的地方么?先别急着答应,这很危险。”
我们疑惑地看着教授。他俏皮地笑了,做了个说话的口型。
艾莎和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五. 盗火者
我们随着教授七弯八绕,来到一间实验室模样的房间。教授把门关好,在墙上点了几个按钮。
“好了,你们可以说话了。”
习惯了寂静的我们突然听到教授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教授的声音低沉而流利,没有那种就不说话的人刚开口时的枯涩。
“贸然开口不会被抓吗?”
我和艾莎快速地打着手语问教授。
“不会。这是一间电离室,静电场隔绝了探测器的信号。不信?那你们等几分钟看看我会不会被抓走吧。”
教授对我们的疑惑仿佛早有准备,一个人坐到旁边,哼起了巴赫的小调。
五分钟过去了,什么一样都没有。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以秘密警察的效率,这么久没出现,就是没问题了。
“啊...嘶...”
我和艾莎的喉咙嘶哑,久久发不出声音。教授鼓励地看着我俩,给我们递来两杯饮料。过了一会,我和艾莎终于能正常发出声音,一年多没有说过话了。我们又唱又跳,喜悦地感受着声波冲击耳膜的快感。
教授告诉我们,这里曾经是一小群学校老师秘密聚会的地方。他们称呼自己为盗火者。每周,老师们都会秘密聚集在这里,敞开怀抱聊天唱歌,念诗演讲,短暂享受可以自由说话的美好。
但好景不长,除了教授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渐渐失踪了。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人间蒸发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教授坚持认为是秘密警察抓走了他们。
现在,教授是硕果仅存的盗火者成员了。
我、艾莎和教授一起背诵了《普罗米修斯》,干涩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却是我听过最美妙的天籁之音。
“我们不能待太久,隔绝信号太久会引起监控中心的怀疑。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每周五的下午,下课后就随我来这里放松一下吧。”
教授最后对我们说。
六. 受难
第二天早上,一阵急促的钟声把我惊醒。
这是紧急召集市民的信号。
自五年前的纵火案后,这样的信号已经很久没有响起了。一旦钟声响起,往往意味着非常重大的事情,所有市民都必须在半个小时内赶到中心广场。
我不敢怠慢,穿上衣服就往广场赶去。
广场上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中央的高台上立着十二个十字架,上面已经绑住了十二个人。离我们最近的那个人,赫然就是乔治教授。其他十一个人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显然已经受过长时间的折磨。但乔治教授的衣着仍然整洁,就连头发也一丝不苟地上了发蜡。他目光矍铄地扫视着人群,显然也看到了我们。他轻轻向我们点点头,就像平常在校园里那样。
身着法袍的法官走上前,用极其标准的手语向台下人“讲话”:“最近,我们破获了一起恶意违反《静默仪式法》的重大恶性案件。以乔治·伦敦为首的十二名牛津大学教授私自修建静电屏蔽室,多次在屏蔽室里违背静默仪式,传播反动思想,私通敌对势力,背叛革命。经人民之声审判委员会的公正审理,宣布其罪名成立,并处以永久静默刑。”
十二个黑衣蒙面人上台,与十二名教授面对面站定。这时,法官转向教授们,用手语“问道”:“你们有什么要向伟大的人民之声和人民忏悔的吗?”
乔治教授突然昂起头颅,大声嘶吼:“他骄傲他敢于反抗到底,他会把死亡变为胜利!”
那是《普罗米修斯》的结尾!
蒙面人忙不迭地把一块支架插入所有十二个教授的嘴巴,急于阻止他们再开口。法官一挥手,蒙面人掏出一把刀子,整齐划一地伸进教授们的嘴巴,一划,十二股鲜血喷了出来,十二条舌头被掷向天空,像十二只展翅高飞的血鹰。
七. 海格力斯
周围还是一片寂静。恐惧压倒了一切,人们只能无声地抽泣。
看着老师沾满鲜血的身体,一阵愤怒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我猛然转身,艾莎紧紧攥住我的手。我看了看她漂亮的琥珀色眼睛,一把甩开她的手,大步离开。
身后是一个推着手推车的水果小贩,我把钱袋倒空,抓起所有的苹果和芒果,走回同学们中间。
我把芒果和苹果倒在地上,左手举起代表牺牲的芒果,右手举起代表天火的苹果,大步向前走去。
人群默默为我让开一条道路。
“他骄傲他敢于反抗到底,他会把死亡变为胜利!”
清晰,而又无比坚定地,我念出这一句诗。
一阵刺耳的警报声从我口中响起,我轻蔑地瞟了一眼台上错愕的法官和刽子手。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艾莎愣了几秒钟,默默捡起苹果和芒果,快步赶上我,与我并肩站在一起,用清脆的嗓音念出:
“他骄傲他敢于反抗到底,他会把死亡变为胜利!”
此起彼伏的人声和警报声接连响起。
我默默走在前头,身后已是一片红色和黄色的海洋。
远处架起了街垒,推出了坦克和大炮,但我们依然向前。
警报声和人声汇成一股洪流:“他骄傲他敢于反抗到底,他会把死亡变为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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