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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默默耕耘桃李满天下,数载家财散尽育良材报国。
[一]
张先生是一位远方来客。这样的想法是镇上人对张先生最深刻也是最初的印象。不为别的,就单单是张先生平日里穿的西服和皮鞋,就不是镇上人经常穿的。更别谈张先生偶尔还会从嘴里说几句镇上很少有人能够听懂的洋文了。在镇上的人看来,张先生是神秘的,他也不属于这个小镇,也许是远方某个地方的贵族老爷,偶然在他们这个小镇歇息一段时间。所以抱着这样的一种态度,大家都挺尊敬张先生的。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将金黄的朝霞洒落在小镇青石板路上的时候,山间小镇就开始热闹起来了,小镇上的人打开房门,有的开始晨练,有的在溪边洗漱,而大部分的人都到了小镇的菜市场去,张先生也去了。小镇上菜市场里的菜都是附近的农民种的,大家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到地里去把菜收割好,等到天亮了就把菜挑着来到菜市场进行售卖。
和往常一样,张先生来到了镇上唯一一家卖猪肉的王大娘的摊位前,王大娘对着张先生笑了笑,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淳朴的笑容,而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张先生则高高地抬着头,用目光随意地扫了一眼王大娘猪肉摊上摆着的肉,挑了一块,“把瘦净的那部分割好,其余不要。”张先生说话的时候也并没有看着王大娘,而是抬着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听到张先生的话,王大娘犹豫了一下,毕竟那一块肉本就是肥瘦相间的,把瘦的肉给剔出来了,那肥的岂不是卖不掉了。不过思索了片刻后,王大娘还是依照张先生的意思做了,张先生毕竟是外地人,现在外面也不平静,他也不容易。将肉切下来之后放进一个袋子里,王大娘笑着将肉递给张先生,可是张先生在看到袋子上不小心沾染的血渍之后眉头微微皱了皱,没有用手接,而是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用纸巾包住了袋子柄。王大娘见张先生这样,连忙又给他套了一个干净的袋子。买完肉,张先生又到了卖白菜的刘大姐的摊位前,依旧是高高的抬着头颅,挑菜也不亲自去挑,而是用手指着菜堆里带着水珠较水灵的一棵白菜,对刘大姐说:“把白菜外皮绿色的叶子修了,要菜心。”张先生,说完就不再言语,抱着双手看着刘大姐修白菜,不一会儿,一个嫩黄的白菜心就出现了,套上干净的袋子递给张先生。这次张先生终于对刘大姐有了一个回应。
“张先生,您的白菜。”
“嗯。”
对于热闹的小镇菜市场来说,张先生买菜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罢了,更何况张先生平日这里在她们这里买菜给的钱也挺多的。不过除了买卖钱物上的交流,张先生和镇上的人就再无瓜葛了,邻居们也都未和张先生闲聊过。
买完菜回到屋子里,张先生立马把肉从袋子里倒在水盆中,用水反复地冲洗了几遍,直到看不见一丁点血渍,接着又擦洗了一遍灶台,把肉放在了案板上,切成小块,放进锅中用灶火炖煮起来。用清水再次冲洗了一遍灶台,接着开始把白菜切成小块放入锅中和肉一起炖煮。再次清洗了一遍灶台后,张先生火灶里面加了几根木柴后转身离开了厨房。
张先生来到书房,静静地拿出今天送来的报纸,报纸上的日期是一周前的了,山镇路难走运输慢。张先生并未纠结什么,只是在看到北平沦陷的消息后手握得紧了,过了好一会,张先生缓缓松开手,却也没有再翻动报纸。低着头眼睛盯着“北平沦陷”四个字,腰弓了起来,身体瘫倒在椅子上,像是一瞬间被子弹穿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想,自己从离开的那一刻就应该知道今天这个结果了,可是真到了这一天,却心如刀绞,感觉愤怒与悲伤逆流成河,溺亡自己。
太阳升高,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张先生的身上,他感觉这阳光真冷,打了个寒颤,像是掉进了冰窖里面,身体和心灵都被冰封。过了不知道多久,厨房里肉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小院,香味爬上了张先生的鼻子,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来,眼睛里泪水滴落,融化了寒冰意,张先生颤巍巍地张开嘴,任由泪水滑落,从嗓子深处传出嘶哑的悲鸣,像是绝望的沙漠旅人,深处无尽荒凉,拼命求救却被风沙塞满口腔鼻孔,痛苦地发出带血的嘶吼。屋子里是寂静的,阳光冻结了微风,凝固了香味,也停滞了张先生的哀伤。
半晌之后,张先生走出了屋子,依旧是西服皮鞋,除了发红的眼眶和面庞和平日里也并无不同。张先生迈着步子走到厨房去,像是日暮西山的狼王走向山谷自我了结。柴火已经熄灭了,肉也熟了,张先生用盆装好肉,出了门,正巧,白老爷子也出门,白老爷子笑着和张先生打招呼:“张先生,午好。”
“你好,中午好。”张先生也回了白老爷子,说完和白老爷子微微点头后带着肉向小镇东山的道观走去。镇上的道观已经荒废了,供奉的三清祖师爷像也都落满了灰尘,虽然外面打仗还没有打到小镇上来,可是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也就没什么人来祭拜了。不过这荒废的道观里却成了几个流浪孩子的家,张先生推开门,风一吹,屋子里的灰尘都被扬了起来,换作以前他都是把肉摆着,不过被屋子里孩子们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注视着,他迈进了道观里面,道观地面上铺了很多干草,是孩子们睡觉的地方,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挤作一堆,都眼巴巴的带着濡慕看着他,张先生看着孩子,忽然感觉心底暖和了几分,勉强露出一个笑脸,对孩子们说:“肚子饿了吧,快吃吧,有肉。”孩子们听到张先生的话喉咙明显地咽了咽口水,可还是没有人动作。“快吃吧,都是给你们的。”张先生催促了一下。这时,一个稍微大点的孩子说“张先生,您先吃。”听到这话,张先生愣了几秒,脸上的笑意更加浓了,感觉自己身体都暖和了许多,“我已经吃过了,这是特意为你们做的,快吃吧。”听到张先生已经吃过,孩子们这才赶忙吃起来。
白菜煮肉,说实话张先生手艺不咋样,不过对于这些孩子来说,已经是弥足珍贵的吃食了,看着他们一个个狼吞虎咽的吃着饭菜,稍微大点的孩子还会为较小的孩子夹菜,张先生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暖流和酸楚。
张先生从第一天来到镇上,看到这些流浪孩子的时候就每天都会为他们送来饭菜,却都是怀着一种施舍的意味,镇上的人称张先生是君子,张先生摆摆手,不接受也不反驳。可是现在,张先生心里莫名多了几分羞愧,自己读了半辈子书,“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背了无数遍,可直到现在才明白其中深意。
[二]
转眼间,张先生已经在小镇上居住一个月了,小镇上的人也都习惯了张先生的存在,尽管大家都不是很熟悉,可是张先生见到大家也都能够互相打招呼了。住在张先生隔壁的邻居白老爷子,偶尔还会给张先生送来一些野味,是他的二女婿送给他的,他自己一个人吃不完,于是女婿每次野味送来,白老爷子都会送给张先生一些,起初张先生会给钱,不过白老爷子不要,被拒绝的多了,张先生打听到白老爷子喜欢字画,就亲自磨墨为白老爷子画了一幅松鹤图。白老爷子得了图,心里别提多高兴了,邀了三五好友,赏画就赏了三天,大家都夸张先生书画绝妙,有大家之风范。张先生笑了不语,眉间闪过一丝苦涩。
张先生的一间屋子里其实摆了许多的画卷,都是山水画。每次张先生在傍晚吃过饭,都会换上一身黑色衣裤在这间屋子里待上许久,他用手细细抚摸着画卷,双眼深情凝视着画上的一山一水,黑色的眼眸中像是有无尽的思念与懊悔。太阳落下,屋子里漆黑一片,张先生身着黑色衣裤与黑夜融为一体,屋子里没有点灯,可是却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要展翅高飞,要摔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夜色朦胧,张先生躺在床上,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着张先生坚毅的面庞,眼睛轻轻搭上,手紧紧握着被褥,像是处在噩梦中,心中那最不愿看到的事情重演时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捱 过了一夜,天空还未破晓张先生就醒来了,起身坐在窗前,等待着黎明破空。张先生沉默地坐着,整个人都定在了窗前,像是一具“死尸”一般看着远山那边,微黄的阳光一点一点从山峰探出头来,染得大地金黄一片,光明到来黑暗消退,噩梦也悄悄退入到了黑暗中等待着下一个黑夜的到来。张先生站起身子,迎面扑来带着丝丝凉意的微风,深吸一口气像是吸入了无尽的活力,张先生“活过来”了。南方深秋的早晨已经被冬寒浸染了,路上走过的行人都穿起了长袖长裤,偶有不耐寒的只好边走边搓手取暖,不过大家的脸上都挂着笑容——中秋了。这个中国人深刻在骨血里的节日,无论身处怎样的困境中,大家都会庆祝一番的。看着窗外的人越来越多,其乐融融的气氛开始在小镇弥漫开来,张先生有点失神,上一个中秋节他还是和家人一起,这个中秋节他却独在异乡为异客,家人不知是否安好,与故乡相隔十万八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想到那群在道观里的孩子,张先生准备出门去,为他们准备一些过节的东西。
正要出门时,镇长来了,邀请他晚上一起聚会,小镇的中秋习俗——晚上会在小镇街道摆宴会,所有人都可以参加。张先生同意了。
太阳刚刚西斜,小镇上的人们就开始忙碌起来了,男人们在街道上摆桌子一张连着一张,女人们则开始准备菜肴。孩子们在街道上跑来跑去,三五成群的玩耍在一起,就连道观里的孩子们也融入了这场欢乐的游戏。张先生看着这一幕,有种别样的滋味,这样的欢乐是他极少体会到的。在辛苦的一阵忙碌中,晚宴开始了,张先生被邀请和镇长坐一桌,大家也都很自然,没有什么拘束,纷纷开始了喝酒吃饭,不过张先生发现大多都是老人小孩妇女,青壮年很少。
桌上大部分都是本地的野菜,肉菜只有一个,张先生心里有种紧迫:外面的战火已经影响到这个山间小镇了。镇长见张先生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他是嫌菜色素淡,连忙为张先生布了一些肉菜,“张先生,抱歉哈,这外边打仗我们也捐了一些食物衣服,生活不容易,别嫌弃。”
张先生迅速摇了摇头道:“镇长如此邀约,我怎会嫌弃呢,只是这外敌入侵战火绵延,而我张某却无一用处,心中难受罢了。不过我心里有一个疑问,为何镇上的青壮年极少呢?”
“唉,这天杀的日本鬼子,扰得我们国家民不聊生,真希望能够早日把他们赶出去。就在先生来到的前一月,镇上的青年都结伴出去参军了,镇子与世隔绝,至今没有任何消息。”说完,镇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脸上的愁色满布,吃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定是无忧的。”张先生忙安慰镇长。“对了,镇长我来这一月发现镇上好像没有学堂,这是何故。”
“唉,镇上的学堂自三年前就荒废了,镇子位置偏远,又穷,本就很少有先生愿意,加上战火纷飞,就更加没有人愿意来了,学堂也就荒废了。今天请先生来就是想请先生给镇上孩子做启蒙老师,不知先生是否愿意。”镇长说完,对着张先生鞠了一躬。
张先生急忙扶起镇长,“愿意,自然是愿意的,我也早有这个想法,能够发挥我张某人一点作用,那我也是愿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先生高义。”镇长牢牢抓住张先生的手,激动不已。
[三]
第二天一早,镇长就在镇上张贴了告示,让大家把孩子送入学堂去。
学堂里看着讲台下孩子们略带懵懂求知的眼神,张先生的心坚定了。第一课,张先生讲了一个故事,是霍去病驱逐匈奴的。在张先生的声音中,孩子们一个个都露出了渴望的眼神,张先生笑了笑,继续讲述:霍去病冲入匈奴大营,打得匈奴士兵四散而逃……最后,打退匈奴的霍去病站在长城上,意气风发对匈奴说“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台下掌声响起,张先生的思绪却飘荡到了长城之上,长城、北平我的故乡,不知道我今生是否还能够回到你的怀抱,是否还能够再次登上长城呢。
战争是残酷的,可是为了保家卫国,我们不得不战,镇上王大娘的大儿子死了,白老爷子的三儿子也死了,胡三爷的儿子回来了,没了双腿……整个小镇都沉浸在了悲哀中,第二天的学堂人少了一半,孩子们都带着胆怯,那双纯真的眼中被染上了血色。
“先生,你说我们会死吗?我害怕。”
“死,我也怕,可是我一想到我还有那么多同胞在浴血奋战到底,一想到我身后还有你们,我就不害怕了。还记得我教你们的那句诗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张先生摸着孩子们的头,带着莫名的笑看着他们。
孩子们问张先生诗句的意思,张先生没有说,只是告诉他们,他们以后就懂了。
等到孩子们理解了诗句的意思时,告诉他们诗句的人却早已经不在了。就在学堂开设的一年后,张先生毅然决然地去参军了,离开前,他把自己收藏的书籍都捐给了学堂,把自己平生所有的知识给囫囵吞枣地塞给了孩子们,尽管孩子们现在不懂,不理解。
那天以后,张先生就没有了任何消息,也不曾回来过这个小镇。现在,当年还懵懂无知的孩子已经成长为了一位教书育人的老师,他始终铭记着张先生告诉他的那句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回到家乡最偏远的小山村,教导着一群又一群的孩子,春去秋来,他的头发花白了,也退休了。回到镇上,到当年的那间学堂里去,学堂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被修缮成了一个纪念堂,堂中央立着一座雕塑,是张先生的。
他来自远方,为我们带来希望与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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