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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选择从另一条路登上小瞳山。
那条路是老万告诉我的。他说,你们这些工作人员,只想着赶紧登上山顶,纯粹是为了完成防火任务,心里没山,不真心对待山,山就不会真心对你们,山也通人性。哪天呐,你走东坡那条小路往上去,肯定会有不一样的收获。老万是镇上雇佣的看山人,七十多岁,老伴十几年前得癌症没有了,儿子在城里打工,他在这山里已经二十多年,孤身一人,以山为家,住在小瞳山西北山脚下的那个村子里最东南的砖瓦房。那房子原是村里废弃的,老万住进来后,他老伴把这屋子收拾出来,原来只是破破烂烂一间房,他渐渐又在旁边垒起一间,连在一起,是规规矩矩且有生气的两间大瓦房了。
小瞳山是镇子上唯一的山,它像个两只对脚被抻长的野营帐篷,扎在镇子东南角。“瞳”,眼也,我从镇上史志办发黄的镇志里看过关于小瞳山的平面图,确实像只眼睛,山顶的小庙便是瞳孔。
其实,我走那条路并不如老万说的是为了更了解小瞳山,而是想去看一座房子,那房子掩在东面山脚下的林中,我在山顶往下看的时候,它的红瓦房顶总是吸引住我,村子里的房子大都是灰瓦白墙,只有那房子的房顶是红瓦,我便想探个究竟。
那天一大早,我就开车从镇政府往山那边去,远远地看去,山上的树木还未完全返青,朝霞如橘色油墨泼洒在小瞳山上,给它覆上了一层油彩,纯净,绚烂。我将车停在山下的临时停车点,便背着包沿着山下的小路从老万房子所在的西北山脚向东南去,就近只有这一条山路通向东南山脚,小路弯弯曲曲,两旁还有枯草,它们即将被随着春风漫山而生的嫩草淹没。天气干燥,些许泥土挣脱草根裸露出来,亟待雨水的哺育,那季节,正是防火的重要时期,因为附近的镇子出了火情,从上到下对防火更加重视起来,机关干部根据值班表对小瞳山严加看护,上山的道路都设了卡口,一开始是严谨携带火种进山,防患未然。后来,雨还是下不下来,大风天又多,除了我们机关干部进山防火,其他人干脆不让进山,杜绝任何发生火情的可能,现在想想那些严密的措施真是非常有必要。
走了大约五六分钟,那房子出现在了我眼前,房子在村口,周边没有其他房屋,像个修女兀自伫立在林间。它方方正正、干干净净,红瓦顶灰墙壁,黑色的大门庄严又祥和,门楣上挂匾,匾是蓝底,上用金色题四个大字“松声竹韵”,那字也像这房子一样规整、有气度。它的与众不同,让我感受到了从没有过的宁静与庄重感,这是村子里其他房子不曾带给我的感受,要知道,村子里的房子门楣上题匾的少之又少,概是由于文化积淀的不足和物质生活水平不够。我觉着,不用进门就能知道它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年龄我虽猜不透,但肯定是一个爱干净,有文化,有品位的人。
我在大门前驻足观赏,又从西到东顺时针转了一圈,便又往前走几十米,开始登山。同以往一样,我还是很快登上了山顶,因为脑中一直在想那房子,没注意到那路与以前的路有什么不同,老万说的山的人性也没感受到,只在想那房子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山上的时间过得慢,我靠着背包里的书来打发它,因为懒得下山吃饭看书又入迷,我中午一般都在山上随便吃一点,吃的东西大多是一瓶牛奶加一块压缩饼干或者两片大列巴面包,我记得那天我看得是《交叉小径的花园》,因为老是想着山下那房子,我总看不深入,思绪飘走又回来,我就把书往回翻一页,重新读,没过一会儿又飘走了,与此同时,肚子也跟着叫唤,我决定早点下山去找老万问个清楚。
我可以称得上是镇子上的土著居民。我曾祖父以前的祖祖辈辈都在镇子上生活,曾祖父当时就在我现在工作的镇政府作书记员,等到祖父参加工作进了城,全家都搬进城里,和镇子就渐渐疏远了,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到了我这一辈,都出去读书,大都留在外地,只有我,学业不精,考了回来,又走重新回到了这个我生命起源的地方,这也许就是宿命了。说起来很惭愧,来镇子三年多了,在镇子上能问个事的人还真没几个,老万算是一个。老万说他认识我祖父,他们小时候一起爬小瞳山,还一起在山东侧的小湖里摸鱼,因为祖父已去世,我无从考证这话的真假,但我确实从他那听到了不少镇上的事。
我提前一个钟头从另一条路下山,直奔老万的房子,推开大门,老万却不在,我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等他,新的根雕吸引了我,他又开始新的作品了,虽然对他来说只是平日打发时间的爱好,但我觉得都是了不起的作品,他似乎对这玩意有与生俱来的艺术创作力,每年几乎都能打磨几件,最新的这个还只是雏形,应该是只大鸟吧。没一会儿,老万回来了,他的年龄大了,本来稍微有点罗圈的腿开始走得不稳,他在小瞳山和太阳常年相伴,肤色接近于土黄,衣服也常年沾着黄土,我想他是和山融为一体了。
如他所说,山通人性,真心的托付自然能得到真诚的馈赠,是的,他是手里提拎着一只七彩山鸡回来的。看见我在,他笑起来,拎着鸡的手送到我眼前,说,今天下山挺早呀,晚上在这吃饭吧,我把这个炖了。长这么大,还真没吃过这山珍,我自然乐意,正好晚上也没什么事,再说天天吃食堂觉得真是吃够了,我一口答应下来,开始帮忙收拾。不得不说,老万很幸福,他吃的都是鲜物,这些山珍湖味不说,喝的可是真正的山泉水,他说,拿桶去接点泉水来吧,出门往东走的坡上,出水口我用砖垒起来了,走出去就能看到。果真,没有多远,我就看到了,泉水口隐在刚起势的低山坡上,我捧起些水喝下,果真甘甜。
这样来回接了几桶水后,他已经把鸡处理得差不多,开始上锅炖,我在那看得口水直流,肚子又咕咕叫起来。我问老万,东面山脚下那红顶房子是谁家?那房子看起来和其他不大一样。老万拿着铲子的手停了一下,眼睛也有些躲闪,眉头微皱了一下,说,安心防你的火吧,无关的事不要费心思。只一瞬,他便恢复了炒菜的娴熟姿势,开始往那锅里加水。关于那房子,他竟然一点信息都不愿透漏,他不是这样的人呀,以前他什么都能跟我说点的,我越发好奇,是因为忙着炒菜?不应该。我心想,吃饭的时候再找机会问你。
可怕他还是不说,我便打算去买瓶酒回来。我借口回政府有点急事,开车到镇子上唯一的超市买了瓶汾酒,我猜老万肯定高兴,他平时一个人就爱喝两口,这酒虽然不怎么样但比他平时喝的应该好些。果然,他看到酒笑了起来,嘴上说着,咋还带这么好的酒来呢,手却一把接过酒看起来,嘴里嘟囔,美酒配佳肴啊,美酒配佳肴。我想,等他稍微上头,应该能问出点什么。
炖鸡的热气先是在厨房里弥漫,慢慢的,开始从厨房往外溢,整个院子都清香扑鼻,老万给我盛出一碗,汤色很淡,飘着少许黄色油花,上面撒了零星的香菜,我尝一口,真是鲜!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鸡汤,这鸡概是吸收了天地日月的精华,我喝的便是这人间的精华,能不鲜美?过一会,鸡肉炖的口感软酥了,我和老万就在院子里那石板桌子上吃喝起来,天虽然还有些冷,但在这露天餐桌上吃饭真是过瘾啊!
那酒五十二度,老万喝了两杯脸色就有些红,我心想,这酒量不行呀,才两杯就上头了。他脸红眼也红,我又给他倒上一杯,他呡一口,端起碗夹起碗里的鸡肉块放嘴里慢慢咀嚼,他想起了过去,跟我聊天说,老婆子炖的鸡比这好多了,命啊,十几年喽,我这手艺也没赶上她。我安慰他,您有山相伴,吃的好喝的好,好过着嘞,像神仙日子。他凑近我,小声跟我说,神仙日子?你可说对喽,这山里真有神仙,别不信,我见过。我看他大概喝的差不多了,笑着问,东面那红瓦房住的是啥人呢?不会是神仙吧?听到我问,他瞬间缩了回去,眼神又冷漠起来,跟我说,没见过,不清楚,听说是政府退休的。这声音和刚才说见过神仙的声音好像不是同一个人发出的,转变得这么快让我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了。
风吹过树林落在院子里,树枝唰唰作响,我打了个寒颤,心里突然有些害怕,这大晚上的,神仙是不会出来了,鬼怪倒是有可能。我不禁想,老万自己在这,晚上怕不怕?大概是不会吧,他早已习惯这山中的生活。我看他,醉醺醺的还在那喝着,时间不早了,便和他告别,回了单位。
那晚回去之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老万作为看山人,每天都得绕山转,二十多年了,山脚下的村子怎么可能有他没见过的人?越发感觉好奇了。既然问他不成,那就问别人。村里总知道吧,真是政府退休人员的话,在政府工作的老人总了解吧,不过也说不准,他们有的连我曾祖父都不知道。
工作繁忙,第二天我忙着整理上级检查需要的表格,便把这事搁在了脑后。没过几天,那村子的村委委员来镇上交党建材料,我又想起来,便问他说,咱们村东南在小瞳山山脚下那红色瓦顶的房子是谁家的?问老万,他说没见过嘞。没想到,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他说,这老万,喝多了吧,镇上还有他没见过的人?还有比他更了解李老太的?是从恁政府离休的人,叫李美华,九十多岁。
这老万,果然没跟我说实话。那委员说没人比他更了解李老太,为什么这样说?了不了解暂且不说,他肯定是见过李老太太的,竟满嘴胡话,喝酒之前就躲躲闪闪不愿提及,看起来忠厚老实的老万也有狡猾的一面呀。他不说,我也能知道,我在单位负责人事工作,查个档案还不简单!
关于离退休人员的档案,按规定镇上都应留下复印件,我便去档案室查阅,说也奇了怪,没有李美华的档案,一点痕迹都没有留。我不甘心,作为一名人事工作人员,我总想去了解别人的履历和家庭关系,这份工作让我养成了这样的癖好,或者说本来我就有这方面爱好,这工作让这爱好长得更丰茂了,丰茂的有些张牙舞爪,我有时特别想压住自己的猎奇心,努力去做一个踏实安稳的人,可我还想写几篇小文,还需要更多的了解人性,还需要积累素材不是,每每想到这些,我就觉着暂且将这癖好留着吧。
老干部局倒是留有所有离退休人员的档案原件,可以去那查阅,但是需要打申请,这就有些麻烦了,无缘无故去查阅李老太的档案总不好,领导也不会签字盖章的,这条路有些难走了。我只能另外想办法,转过头一想,与其看档案听别人说,我为何不直接去见见老人家呢?虽然这有些没礼貌,但这似乎是最直接最好走的路子了。
择另一个防火值班的日子,我便以借水的由头敲开了李老太的门,那房子确实与当地老百姓造的房不同,只四间大屋在背面,院子很敞亮,而当地房屋一般是四合院式的,院子东西两侧还会造起平房,房子进门就是一条砖石铺就的路,从大门口只通堂屋,两侧各有两块土地,每块中间也有砖石铺的隔断,西侧有一株无花果树,东侧两棵桂花,桂花长得很高大,已比房檐还要高一些,院子里的一切都那么洁净有条理,一如这房子的外观。然而,这些给我的震撼远远比不上李老太本人。
那天中午,我是特地从山上下来去的她家,去之前我很担心,我本以为她已经九十多岁,肯定耳聋眼花,说不好还卧床不起,不知她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也不知自己能不能进门,下山途中心里打了一路小鼓。然而这都是我多虑了,我敲门之后没多大一会,她就亲自来给我开门了,她先是隔门问,是谁?那说话速度挺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像轻轻敲起的晚钟声音,很安静,很温和,又略带些神秘和威严,并且一点不苍老。我早准备好了说法,我说,镇政府防火值班的,来借口水喝。门开了,一个满头银发但是眼睛炯亮的老太太就现在我面前,她的眼睛仿佛是湾湖水,那眼睛不是我们一样的褐色,而是深蓝色,皮肤很白,和白色的发丝一样,让我感觉清爽洁净。她年轻时候肯定是个大美人,她脸上的皱纹看起来都那么端正,仿佛神来之笔,它们天生就应该长在那些位置。
她说,进来吧小伙子。我就跟着她沿着那砖石路往里走,到底还是年龄大了,她一只手拄着拐长走的很慢,有点颤巍巍,我从后面看她,腰是有些弯了,她穿的衣服很普通,下身是黑色裤子,上面一件焦糖色夹棉袄子,但看起来很合身很服帖,焦糖色的衣服很趁她,让她的皮肤显得更白,我第一次觉得老人也能这么干净整理,焦糖色真是一个漂亮的颜色。进入堂屋,茶水壶就在正对着门那桌子左侧的矮柜上面,桌子是老式八仙桌,两侧有两把圈椅,看起来有些时日了。矮柜子是同一颜色的茶水柜,但是要新不少。
老太太说,热水壶就在那,看见了吧,自己倒吧。说着她坐了下来,坐在进门右侧的一把圈椅上,那有两把圈椅,和那八仙桌该是一套的。我倒满了水,便坐在老太太旁边的那边圈椅上,打算和她说话,她倒是先开起口来,问我,来政府几年啦?我说,三年。她说,以前啊,政府一心搞生产,哪有功夫看这山头,现在倒好,你们三天两头的往这山上跑,防火看山头,不用搞生产啦?我一看,老太太一点不糊涂呀,我说,经济当然要发展,但是安全第一,现在工作人员多,都是轮流来值班防火,生产不耽误的。
她看着我,那眼神不见底,不是常人的眼神。我是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仿佛沉淀在时光隧道,仿佛河流汩汩奔流,仿佛星空浩瀚无尽头,她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说,现在镇上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少吧,都是近些年考试进入的?我回她,这几年是有不少同事进来,大家都想为国家发展出谋划策,为乡村振兴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让自己能学以致用。她笑起来,说,不好考吧?现在可是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形容这考试呀。那笑,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她好像可以洞察人心,知道我在想什么,让我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太冠冕弹簧了,老太太对当前形势还是挺了解的,知道大环境形势严峻导致考公的人越来越多,而不是我说的那么高大上的理由,我刚才不该那么说。
聊了一会我该走了,往外走的时候,我一眼看到堂屋外面连廊东侧的那座根雕,造型很大,但雕刻手法简单,后期上漆的调和技术看起来也不成熟,形状是一个假山,不及李老太屋里的那些家具精致,应该是出自老万之手,看来那村委委员说的没错,老万肯定是认识李老太的,他能送这根雕给她,说明不但认识关系还很不错。
一天,老万突然给我来电话,让我再去吃饭,那时已是阳历五月份,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小满节气的前几天,因为那个周末的小满节气我难得的回了趟家。那时整个山都已覆上了绿色,整个天地都是绿油油的一片生机,我们的防火任务也暂告一段落,便不怎么再上山,见老万次数也少了,除非他进镇子赶集偶尔碰到,他罕见的给我打了电话,不知有什么事,我猜他大概又炖了野味,又想喝我买的那酒了,便又去买了一瓶拿着去找他。在院子外面我就闻到了炖肉的异香,不知道是什么肉,以前没闻到过这味。进了门,老万正在草锅那加火,他脸色并没有我想的那么高兴,我以为他是有好吃的,心情好才叫我来,但看着样子不是。
我把酒给他,说,您说的,美酒配佳肴啊,看遍这整个镇子也就您这里有佳肴了。我满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笑着接住我拿的酒,可是我又想错了,他是接住了酒,但很冷淡的随手放在了一边,他边往锅底加柴火边跟我说,坐吧,不防火了,不用往这边跑了,也不想多看一眼咱这山了吧,有段时间没见着你了。我赶紧说,哪里,工作太忙了,没有功夫来。他脸色还是很不好,说,去看李老太了?我没想到他竟然主动跟我说这个,我本来不想再从他这问这事的,他却主动跟我说,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笑着说,碰巧那天走那条路,没水了,去借口水喝。他说,以后喝水到我这来就行了,还用跑那么远!不要去打扰老太太了,兔肉差不多了好了,咱们该准备吃饭了。他的脸色好了些,可能他今天叫我来想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就是让我不要去找李老太,不要去了解她呗。我很疑惑,他为什么不愿意我去接触老太太?他送根雕给她,还说不认识、不了解她,现在听说我去她家,他阻止我再去,这份担忧是为什么?我说,我再去给您提几桶水吧,他跟我说话打扰我思考,借这提水的功夫我可以好好思考下这些问题。
入夏之后的小瞳山像换了个样,一个多月没来,这山里的野果子都开始长出来了,漫山的绿色是为秋天丰收储备力量呀,这生机勃勃的样子让我觉得它像是个充满朝气的青年。山泉水流出来,比上次水流大了,叮叮咚咚的声音洁净清凉,让人感觉甘甜清凛,在这山里生活心灵真的能得到净化。老万在山里这么久了,他得内心应该是已经被同化的和这山一样厚重和坚贞不屈的吧,我或许不应该多想,他不让我去李老太那应该是不想让我打扰一个老人家的生活吧。
还是像上次一样,我们在露天石板桌子上吃喝起来,他说了很多山里的事,比如怎么去捕野鸡野兔,山上哪个地方有什么树种,哪个地方有酸甜的野苹果,哪个地方有个小山洞,他还告诉我,东南坡有两棵银杏树很粗,得两个人手拉手拉才能抱起来,据说生长了好几千年,多少次火灾了,那两棵树安然无恙,可以说是镇山之树了。我还挺羡慕他,在这山里的生活真有意思呀,真能成仙。
我以为这次吃饭又会像上次一样平平无奇,他喝的差不多了,我就回去了。直到他突然跟我说,你也看见了,老太太很干净利索,她一个人生活多年,喜欢清静,不要再去打扰她的生活了,这个岁数了,也没几年活头了。我一下打起来精神,我还真想多了解这老太太的事。
我说,还说不认识她,你看你多了解她,她是外族人?我看她的眼睛像湖水一样绿呢。
他说,不是呀,她就是咱镇上的人,她母亲是俄罗斯人,所以她长得和咱们有些不同。她父亲是咱这的人。老太太不容易,无儿无女,你看现在孤零零的过生活,真是不容易。
我心想,老太太也是这镇上的人呀,还没有儿女,怪不得退休后择小瞳山而居却没有进城,大概是离不开这小瞳山吧。要知道,政府退休的职工大都在城里买了楼房,进城了。除非几个特别的,孩子还在村里,继续留在镇上居住。她怎么就没有孩子呢?我便问老万,老太太没结婚?怎么没有孩子呢?老万听到这,眼睛竟充斥了泪水,死死地盯住我,说,对,老太太是没有结婚,她那么美好的人,怎么有人配的上,年轻时候挑剔,一直到老也没遇着合适的人,你不要再问了,也不要再去打扰她了。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天又黑,后背发紧,觉得他的眼神能杀我。我赶紧停止问老太太的事,转移话题,我说,您说和我爷爷一起去湖里摸鱼,哪天您领我去,现在水深了,咱去钓鱼。老万听到这,恢复了之前的神态,说,好啊,到时我挖些蚯蚓做饵,钓上鱼我炖了咱喝鱼汤。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老万又欺骗我了,上次去老太太家,我明明看到她屋里挂着她和一个人的合影,像是过去那种结婚照,她家里只有那一张照片,裱在相框里,挂在那很显眼。那人不是她丈夫?她怎么可能不结婚呢!老万肯定又隐瞒什么。我爷爷应该知道一些,但是他也去世好几年了,我也没法问他。老太太的一切越来越像个谜团,我越发想去了解她。
那周末,我回了趟奶奶家。正好是小满节气,夏季不期而至,我喜欢吃这节气里奶奶包的饺子。其实更重要的是,我想回去看看老照片,爷爷留下的那些照片,有一些是老爷爷的,我打算看看那些里面有没有当年留下的政府工作人员的合影,兴许里面能有李老太。我回去时,奶奶戴着老花镜正在那看书,是《老干部之友》,她们退休人员每个月都发放一期,爷爷走之后,奶奶一下子闲了下来,以前就爱看书看报的她,现在终于可以静下心安心做些她喜欢的事,但我看着她却觉得那么孤独。这又让我想起李老太,她好像习惯与孤独相处,看她一个人并不觉得孤独,感觉她颤巍巍的背影里都透着坚强。
我给奶奶带了她最爱吃的曲奇饼干,看见我来奶奶很高兴,摘下眼镜笑起来,说,大孙子放假回来啦。我突然觉得自己天天瞎忙,忘记了陪伴身边的老人。都说男子汉就该出去闯,呆在家里没出息,可身边的这些人,说不定哪天就会离开,人生真像是个孤独的旅程啊,我或许该多陪陪奶奶和家人,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李老太那样与孤独处之泰然。
我翻出那些老照片,它们都存放在一个木质盒子里,奶奶收纳是一把好手,那些老物件她都整理的井井有序。曾祖父年轻时候也是很标致的一个人那,都说像他,以前自己并不觉得,现在翻出他年轻时候的照片还真有几分像,这些老照片呀,真是每次翻阅都会有新的感触。在一张大合影上我果然看到了李老太,那时她估计已经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了,在一排女同志中格外耀眼,照片上还有她家里合影中的那个人,站在她的上面。其他的合影里并没有她,照片上方白色大字写着罘良镇人民政府全体成员合影,大字右下方连着日期,一九七八年五月十六日。
我以为奶奶肯定不知道李老太,随口问她,奶奶,你看这个人,以前的政府还有外族人呢。没想到,奶奶说,我记得她,你老爷爷让你爷爷给她捎过药哩,那时我们还没结婚,还特地一起给她送过去的,她那时在镇子上住。我又吃一惊,奶奶竟然还知道她,不知道对她有多少了解,我问,奶奶,你们还经常给她捎东西?奶奶说,没有,就去那一次,但是她很特别,跟咱不一样,所以还记得这事,那药好像是给她老伴吃的,说是睡觉不好。
照奶奶这说法,李老太是有老伴的,不是老万说的没结过婚呀。我回了单位之后,借口检查党建资料找到那村委委员,问他,村口那个政府退休的李老太,听说无儿无女,她没结婚?那委员说,那老太来咱镇上时已经快退休了,咱也不知道她到底结没结婚,不过有个人一直跟她一起过,那男人也是跟他一起回来安置在政府的,大家说,男人脑子有问题,后来呀,男人凭空消失了,你说怪不怪?就这事,当时在镇上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警察还调查过呢。
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消失?这有些超出想象。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老万没跟我说实话,李老太是有有老伴的,她并不是一直孤零零一人,老万隐瞒了这事。
说也巧,没过多久,老干部局要整理所有离退休人员档案,各单位都需要去档案局查阅原始人事档案填报表格,对我来说,这活来得可太及时了,很快我就查到了李老太的档案,不得不说,她的经历实在是太复杂。她的一张简历这样写:李美华,曾用名李吟。出生年月,1923年9月。性别,女。民族,汉族。籍贯,黑龙江昂昂溪。父亲,李志全,牛奶公司工人。母亲,李马氏,料理家务。参加战斗情况,1949.12参加四川省柏树栖战斗一次,时任班长。1950.12参加朝鲜高场战斗一次,时任班长。1951.1参加朝鲜汉江两岸狙击战,时任副排长。
她的退休人员审批表又有所不同,写着,姓名,李美华。性别,女。年龄,54岁,1923年9月生。家庭出身,小资产。籍贯,山东省莱县。原任职务,妇产科医生。参加工作时间,1948年11月。退休后居住地,山东省莱县罘良公社一村。主要工作经历,1943.12-1944.3黑龙江齐齐哈尔上学,1944.3-1946.3大连博爱医院助产学校学习,1946.3-1946.8沈阳同寿医院助产士,1947.1-1948.11四平后方医院准尉护理,1948.11-1951.3广西军区预备医院助理军医,1953.3-1957.4广州军区173医院军医,1957.4-1958.5志愿军512医院军医,1958.5-1965.10西宁劳改局职工医院医生,1965.10-1977.7第13劳动改造劳教支队医院医生,1977.7-今罘良镇政府。
档案中还有几份审查材料,分别是在一九五二年、一九五六年、和一九七零年,几份材料内容差不多,一九七零年那份陈述如下:
最高指示
一切結論产生于调查情况的末尾,而不是在它的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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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对李美华同志政治历史問题的結論
李美华,會用名李吟,女,汉族。现年47岁,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昂昂溪镇人,家庭出身小资产,本人成份学生,文化程度高中,1948年11月沈阳解放入伍,現任我場职工医院妇产科大夫,卫生13级。
一政治历史問题:
經査該徐原籍山东,1933年7月随其父李志全迁往黑龙江省昂昂溪鎮讀书。1943年12月在齐齐哈尔市女子国民高等学校毕业后"即考入伪浦齐齐哈尔鉄路局审查統計科工作。1944年1月被調至昂昂溪火車站庶务室任波役3个月,主要端茶送水,侍候站长。后因与日本警护队上尉队长山本关系不和而主动离职。同年夏天赴大连市西向博爱医院附属助产学校学习,于1946年毕业,留該院任助产士兼护士。同年8月持我大连市公安局通行証去昂昂溪中途因火車不通停留于敌战区沈阳,在同寿医院任助产士。1946年12月11日在該院参加国民党,系一般国民党員。1947年7月又主动考入国民党71軍91师野战医院充任中士护士。一个多月后因婚姻糾葛被开除。同年10月到四平伪联合后方勤务总司令部第三十后方医院充任准尉护理,1948年3月四平解放时逃往敌占区沈阳,在伪47后方医院充任准尉护理員,直至1948年11月被我軍解放入伍。
二、与軍統特务分子傅言的关系:
傅言系日寇宪兵队宪扑、翻譯、蔣匪特务情报員、匪新六軍軍警稽察处上士及野战医院少尉付官,徐1946年7月在大連博爱医院工作期間,星期天上街偶遇小学同学凌春红(傅的妻子)之后,便利用假日互相往来,7月14日傅、凌二人将徐約至家中作客,在閑談中,傅将其反动身份及参加草統局兰衣社,在大連开設吃茶店做为秘密联絡站等情况均向其作了一般暴露,并将特务組織所繪大遵市区地图以及苏軍駐防地点也給徐看閱,当天其反动秘密組織被我公安机关破获追扑时傅、凌二人从家中逃出,次日先后到徐的宿舍会面,当場烧毁了特务組織名单,随即又分别从徐的宿舍逃走,直至1948年11月才将傅捉拿归案。上述問题徐事先未揭发,事后未报告,直到五二年才向組織交代。
結論意見:
該徐1944年會在伪滿齐齐哈尔鉄路局任统計和波役4个月,从1947年后又先后在敌91师野战医院、敌三十、四十七后方医院充任中士护士和准尉护理員达一年另三个月,并加入国民党,經调查与本人交代基本相符,未发現新的問题可按一般政治历史問题予以結論。
关于其1946年7月在大連与軍統特务分子傅言及其妻凌春红的关系問題,經查証該徐并非特务組織成員,但事实上已起到掩护敌人的作用,系属政治性錯誤。应予批評教育。鉴于本人52年及56年肃反运动中已先后作了交代,故不給予处分。
中国人民解放軍青海省塘格木农场军管组
一九七零年三月十六日
她给我的那些感觉,冷静、坚定、温柔、神秘等仿佛一下有了答案,我感觉豁然开朗,为什么觉得她能看透我,我却不能对她的想法有任何一丁点的感受,她所经历的那些,对我来说太遥远,我像在读一本小说,一本一个人用一生来书写的书。
查阅档案工作结束后,我好几天晚上都睡不好,李老太那些经历总在我脑中放电影,还有她那个一起生活却凭空消失的老伴,让我非去了解个透透彻彻不行。没过几天,我在一个中午头去找老万,那时已是盛夏,山下一片蝉鸣,我走在那山路上,感觉好像那些蝉都是从遥远的塘格木来,我查阅过那地方,是个恐怖的劳改农场,我觉得我是着魔了。去之前,我没有事先告诉老万,他不在家,我便在门口树下等他,也不确定他中午回不回来吃饭,我就坐在那一个劲等。
树叶吱吱响,可那不是风吹的,因为它们纹丝不动,大概是要被太阳晒焦了,神经出了问题。后背都是汗,T恤被浸湿了,贴在身上,脸上也是汗,不停往下滴,滴到干燥的土里,便溅起些许土尘,我找一个大杨树叶子开始扇起来,也不觉得凉爽。现在想想,当时确实着魔了,太沉不住气。好在没一会,老万回来了,他从东南面的路走过来,就是通向李老太家的那条路,看见我在这坐着,他并没有多惊讶,好像他早预料到我会在这等他。
他说的话更让我觉得自己在李老太眼中像透明人,他说,你是不是来问老太的事?我点头,说,最近正好去查阅老干部档案了,看到了她老人家的档案,感觉她的经历很适合作为我新小说的素材,所以来多问问你。老万说,老太说你早晚还得来我这问她的事,所以你在这我不觉得惊讶,只不过没想到你这么着急。我的脸瞬间红了,不是因为天气炎热,而是觉得自己低入了尘埃,被人家看得透透的。他说,老太说你和你老爷爷太像,你去借水那天,她开门一见着你就觉得眼熟,后来问了我,知道自己的感觉没错。你老爷爷当年和你一样,也是个爱追根究底的人,万事要弄清楚个究竟,可有时把事情和人搞的太清楚并没有什么意义,老太说,你们这类人身上天生就具有探究的精神,这是天性,很难改变,不过你们无害人之心,所以老太嘱咐我要多帮助你,不给你添麻烦,因为你老爷爷当年帮了她不少。
他说,进家吧,外面怪热的。我跟在他后面进了门,屋子里确实凉快一些,外面的大太阳照得院子像是蒸笼在蒸发着空气,老万也不脱衣服,拿起水桶从头上一浇而下,这让他看起来凉快多了。他问我,要不要来一桶?我赶紧回绝,我可没拿换洗的衣服。不过老万也没换,直接坐在了凳子上,他一边擦一边跟我聊起来,说,我来这山脚就认识老太了,那时她虽然七十多岁了,但看起来顶多六十,她不但长得好,技术更高,我那个儿媳妇难产,左右生不下来,老太用手一摸,就知道孩子胎位不正,多亏了她,大人孩子都很健康。我老伴说,老太那手有魔力,她在那鼓起肚子上轻轻一按一推,孩子就听话的滑了出来,大人少遭了很多罪。
老太长得好,自小在咱这就俊,到哪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她说,她的母亲,是个俄罗斯女人,她父亲在东北矿山的时候认识的,一起回了咱山东,长得并不俊,偏偏把她生得好看,可是长相过于标致啊,就容易让人忽略其他的东西,比如专业技术水平、内心修为、个人能力等,她始终觉得这一生的苦难就是源于她标致的长相。她是一个爱学习、爱钻研的人,可是人家说起她就是长得好,几乎所有人一见到她总能被她的长相吸引住。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老太在那铁路局里的统计室,那站长见了她一面,非得把她调到自己跟前,端茶倒水算是什么工作,那站长就是想让她在眼跟前,还有个日本军尉长山本,时刻想占老太便宜,大白天的就想那事,老太当然不干,主动离职。这才去学了助产,那以后啊终于可以干自己想干的工作,当了护士医生,身边追求的人太多,老太看中有能力有技术的人,都要结婚了,那人家里不同意,说老太在车站时和站长还有日本人不清不楚,作风有问题,那男人不管那么多,就要和老太结婚,家里人就来闹,医院只能开除了老太,再后来,只能去野战医院,不停辗转各地,老太说,那真是出生入死,身边都是伤员、死人,一开始在那中血淋淋的地方工作她心里也受刺激、经常睡不好,时间长了也就没什么了,有些人在那种地方工作时间长了就想不开,有些人相反,内心变得异常强大,老太说她是后一种,那经历让她更加珍惜生命,也让她的医疗技术水平不断提高。
所以,后来好几次革命,老太不停被审查,她都撑了过来,安置回来之前,她一直在青海劳改农场,你年轻,可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在我们那时候,咱这地方的人一听到青海劳改农场,头发丝都能竖起来,小孩不听话了就吓唬孩子,“再不听话就给你送青海去!”,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海拔高啊,缺氧,荒草不生,大风里刮的沙石能砸死人,没有吃的,老太说,一说批来那地方,她胃就有生理反应,饿啊,永远吃不饱,冬天又冷,饥寒交迫这几个字仿佛就是为那种生活而生,很多人,都饿死了,在那里,人吃人的事是真实发生的,没东西吃了,怎么办?吃人啊!女人更不容易,女人比男人少很多,很多都受到过侵犯,受不住的就自尽,老太说,她就一个想法,活着,能活着就行。
老万停了下来,这时他也休息的差不多了,刚才浇湿的衣服已经半干,他从冰箱里端出一碟老咸菜,又拿出几个包子,问我吃不吃包子,我说不了,一会回去吃,其实这个时间了,鬼才信我说的,回去哪里还有饭,但老万却没说什么,拿了两个包子放在电蒸锅里蒸了起来,他这是打算让我走,他没说起李老太那个消失的老伴,我只好先作罢,晒着大太阳回政府,一路上我沉浸在李老太的那段生活中,仿佛自己就置身于那农场,看见了风沙中饿死了被同类啃光肉身之后剩下的白骨,还有一群群饿的发昏,张着大嘴,到处找吃的的人,他们饿的眼圈凹陷,眼睛无光,像一个个疯子。在那么些残酷的环境中存活下来,需要多么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忍耐力?
转眼之间,几个月过去了,这期间我被借调到上级机关负责一些人事审查工作,我发现我的对这些人事关系已经提不起兴趣,感觉再也不会有比李老太更刺激心灵的人生,这可能就是五岳归来不看山的那种感觉。日复一日,工作像湖死水,没有一点波澜,以前学的那些知识早已覆上时间的灰尘,也不知它们还能不能重见天日,这让我感觉不到人生的意义,变得异常苦闷。
十一月的某一个傍晚,市里突发紧急通知,全市男性机关干部全部到罘良镇参加防火任务,小瞳山烧起了山火,山上已经二十年没有失火,这次火情起因是有人在山里吸烟,烟头没灭干净,入冬的北风刮的起劲,山火烧在东南山坡,迅速向整个山头蔓延,整座山燃烧起来,那火焰直往上窜,感觉什么都能被烧成灰烬,人不敢靠近,火扑不灭,最后调来直升飞机在空中洒水才灭个差不多,但还需看着火种,防止复燃。
初冬的晚上已然很冷,因为要在在山上过夜,大家都准备的比较充分,一个个裹着军大衣,可还是冷,天黑了下来,北风依然呜呜作响,要是一个人在这,说不怕是假的,但我们是大部队,身边都是人,所以不感觉怕,就是冷和困,如果一直坐着不动,那会更冷,我记得老万说的话,我们所在的位置应该离那两棵千年银杏不远,我就带着头灯溜达着去找那两棵树,我反复走了几圈才找到,确实是很粗的树,这次的火把它们的树皮都烧黑了,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它们存活,转过头一想,应该没事,毕竟它们几千年都活过来了,看着那抱都抱不过来的树干,我的内心充满希冀,感觉无比踏实,如果在那树干里挖个洞住进去,肯定很有安全感。
我绕着两棵大树转了转,就在旁边四五米的地方,有一个鼓起的土包,虽然土包不那么高,但跟它周围还算是平坦的地面相比格外突出,越看越觉得像个坟头,我赶紧回归了看火种的大部队,老万还说这山里有神仙,这冷飕飕黑漆漆的地方,我看是有孤魂野鬼,不过作为无神论者、党员、新青年确实不该这么想。
两天以后,确定火不会复燃了,按照上级要求,我们都要回到各自岗位去。回去之前我看见了老万,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像丢了魂一样在那拼命挖沟,看见我也不说话,眼神从我身上一掠而过,没有任何表情。因为要抓紧回单位,我没来得及跟他多说什么,他那样子估计也说不了什么。
火情平复以后,村里发现李老太没了,跟十几年前她那老伴一样。最先发现并报告的人是老万,说老万是去给老太的缸里灌水的时候发现她不在了的,这些年他一直帮老太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村里都知道。这种情况,自然有警察进行调查,结果还是和上次一样,没有任何收获,现在村口都有监控,监控显示,李老太没出村子,周围村子也没有人看见这么个老太太,家里也没有任何变化,跟平时一样,李老太都九十多岁了,还能去哪里?这又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个家里两个人,相隔十几年,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老万是报案人也算是现场目击者,警察自然要进行审问,可老万这几天一直在防火现场,和村里人在一起,所以没有什么结果,平时也没有人和老太太走的近,调查起来有很多困难。我隐约觉得老万知道些什么,他那丢了魂似的样子,肯定和李老太有关。
我在他家见到了喝得醉醺醺,脸色黑红的老万。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不知他笑什么,便问他,你是不是知道老太去哪了?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眼里倒是含着泪水,这让他的脸变得很滑稽,一点没有农人的朴实感,像是老太附了身。他颤抖着声音跟我说,好青年,你想知道老太去哪了?是不是还想知道她那个老伴的事?上次想问没来得及吧?现在我可以原原本本跟你说清楚了,因为老太也走了,他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让我有了心悸的感觉。
他说,你知道的,老太没有儿女,这些年她一直把我当成亲人、晚辈,她这一走,我觉得自己没了主意,平时有个大事小事我都会去问问她的,以后可没人给我拿主意了。
二十多年以前,我开始来这看山护林,早就听说有两个离休的老干部住在山那脚,老太确实没和那人结婚,是她把他从塘格木带了回来,在那农场的时候,那人对她好,差点因为她被打死了,那人就是死也拼了命护着她,就被打、被折磨的脑子不正常了,后来她有机会回来,当然不会放弃那人。我第一次见那人就吓住了,怎么会有眼圈那么黑的人呐,整个人都不好了,瘦巴巴的,一点精神没有,像是灵魂出窍了,后来知道,他睡不着觉,得吃药才能睡,整个人过得没黑没白,完全不是正常人的生活规律,那时他就开始瞎跑,不穿衣服就往外跑,老太没办法,就拿绳子一头栓住他的手,一头拴在自己手上。人得懂感恩,得做个有情有义的人,这是老太说的话,她对他尽责了。
十几年前,这山也像现在这样着了火,一开始啊,镇上的人还没到,救火的人少,只有我和村里的人分散在各个火点,我在那扑着火,远远地看见两个慢慢移动的身影,他们不是往山下去,而是往上去,越往上火可是越大,我在那想,这俩人是不打算活了?我就往他们那边移动,想阻止他们,还没等我走到,其中一个就烧了起来,他竟然没有喊叫,这人得多能忍!那可是熊熊烈火啊,火苗吱吱叫,呜呜烧哇,什么东西一烧着了都没了,人也一样。我走近了,看见了老太,烧着了的正是那人。
老太很平静,并没有多么痛苦,也许她是替那人感到高兴,他终于可以不遭罪了,他活的太苦,那生活哪是人过的,老太是天天看着他受着那份罪,知道他与其活着还不如早点解脱。她一直说着同一句话,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吧,让他好好睡一觉吧。我没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我打心底敬佩她,她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我跟你说过那两棵银杏树吧,老太在那附近给那人立了个坟,没有什么标记,只是有个念想,她说,这树永远不会老去,它的根已经扎进了山里,人早晚得离开这世间,就在这守着树吧,守着守着或许就和树一样得到永恒。
这次,火一烧起来,我就觉着不好,我想起了十几年前那场火,和这一样,那火带走了一个人,我担心老太这次也会跟火走,我就往那边靠,果然,我看见了老太,十几年之前的那一幕又在重演,我没过去阻止她,我说过,老太无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别人做不了她的主,这场火好像就是为她准备的,就从她那个山脚烧起来。
老万说完这些,如释重负,像是内心得到了救赎,脸色平静了起来。确实,对普通人来说,有些事憋在心里是不行的,能憋出病,除非那人心里能装下天和地,就像李老太。
没过多久,老万也离开了小瞳山,村里人说,老万不实在,这么些年照料李老太,就是为了那离休费,现在老太不在了,他立马卷钱逃进了城。只有我觉得,老万那么爱山的人,怕是在这实在过不下去了,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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