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麦浪

作者: 唯进步不辜负 | 来源:发表于2023-04-13 20:39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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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脸上无光,目如寒冰的人,无论她长得有多美。

    但周蓉就是这样的人。目澄如秋水般清冷,肤宛如雪花之色,给人一种淡漠的疏离感,让人猜不出她的心意半分。她是个极为骄傲的女人,身边没有朋友,如待闺的小姐几乎不迈出家门。但她也并非在家中闲着无事可做。她有一手刺绣的好手艺,每天绣绣花看看书,日子就这样在指尖划过。

    由于不经常出门的缘故,显得她肤色较白手指纤细。并不如山里那些妇人,顶着一张黑灿灿的面孔,双手也因为常年劳作而骨节肿起,突兀分明。周蓉这些超常的外表,被山水村人称为另类,更是诸多已婚女性眼红嫉妒的对象。

    她的丈夫冯老歪,大名冯志强。虽然名字起得高大上,却并没有外号喊得响。老冯因两条腿长短不一,走路一瘸一拐,被送外号冯老歪。但他为人老实不善攻心计,还有个做木匠的小手艺,村里人对他也算客气。但,总有那么一些眼红的男人,私底下愤愤不平。长叹短嘘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还说,凭什么像老歪这样丑陋不堪的人,却能娶到天仙一样的老婆。女人虽面色冰冷不善言语,但看着养眼啊!不像自家的丑婆娘,吃成了水桶,不仅对自己吆五喝六,还将家里的大权攥得死死的。

    老歪私底下何尝没有这类想法!自己何德何能娶了个好女子。家里这个虽话少面凉,平时对自己爱理不理的,但他心里却很知足。老婆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同于村里那些肥娘儿们嚼舌根子,更不会追在自家男人后面指鸡道狗地骂。虽然这些年他一直明白她并不爱自己,但这些情啊爱呀,对他来说似乎并不重要了。庄户人不就是图个日子安稳,家庭和睦吗?除却这些,其他似乎都能忍受,更何况他也上了岁数,已过了追求爱恋的时期,他们的女儿也活泼可爱,活脱脱的一个小美女。

    一日,女人正忙着手里的刺绣,老歪走过来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抬眸看了他好一会儿似乎在问,有事?见老婆看自己,老歪连忙一瘸一拐地迎上去说,听说村里又下了批宅基地的新指标,我想,我想让你去书记家问问,咱家够不够标准批一块儿。你看咱这老房子有年岁了,应该翻修新屋了。

    周蓉放下手里的活儿打量了一下四周。可不,老房子确实破烂不堪了。他们结婚已经快二十年了,在这里也住了快二十年。只不过她这人心细爱干净好打理,要是换成个邋遢婆住着,这房子估计早就坍塌得没有尸首了。

    你和肖书记不是同学吗?我想……老歪话说一半就停下了,周蓉何尝不明白他想说什么。这年头办事除了请客送礼就是托关系,屁大点儿事儿光耍嘴皮子是办不成的,除非你是他亲娘老子六姨父七姑丈。否则,靠边站——免谈。

    周蓉皱眉思忖,姑娘很快长大了,这破烂的家带个新女婿上门,面子难免有些难堪。见她没说话,老歪面上一喜,这是答应要出去试试了。

    她把自己简单收拾一下就出门了。但见六月的天没有一丝的风,那春寒料峭的往昔,早就被枝繁叶茂生机勃勃代替了。远处的山峦更绿了,用一条绿毯子,将光秃秃的山头儿遮挡得严严实实。虽然生活在大山脚下,但这样的景致对她来说却感到陌生,因为她实在是一个不愿出门的人,内心像是在刻意躲避着,拒绝与这欣欣向荣的自然界融为一体。

    顺着平坦的水泥路一直往前,远远地看到村子中央的那棵大槐树。 像一柄墨黑色的大伞朝天撑起, 树底下还坐着黑压压的一群人。

    这条路是途经肖立强家的必经之路。平日轻盈的脚步,而今似有千斤的分量。再走近些,一张熟悉的国字脸呈现眼前。脑门儿还粘贴着长纸片儿,风一吹左右摇动,看上去有些滑稽。

    山水村,村庄不大四面被群山包裹,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面前的肖立强,一个身材精瘦的汉子,在周蓉来看,大概是最没有形象可言的书记了。虽然巴掌大的村庄人口稀薄,但好歹他也是掌管小村的村官儿。尽管周蓉之前不止从一拨人嘴里听说过他这类“亲民”的作风,但亲眼所见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此时的他正和一群男人女人围坐一起,胸前的桌子上到处是零散的扑克牌。吵闹声隔着几条街也能听闻。再看这几人,尽管在村里隔着辈分,但一上木桌就成了冤家对手。

    哎,肖书记,该你出牌了!

    别喊书记,喊肖哥或者肖叔。

    得了吧你,你岁数没我大还比我矮几辈呢!一个女人笑着捅了捅肖立强的胳膊,很快招来哄堂大笑。哎哎哎哎,这是谁出了一对Q,我这都王炸了。哈哈哈哈,王二家的,你又输了。贴纸,赶紧往自个儿脸上贴纸。

    一群人依旧坐在木桌前打着扑克牌,没人注意有女人朝这边走来。那王二家的婆娘刚把纸条粘在脸上, 风一吹眼睛也顺着纸片飘了出去,这才发现不远处的周蓉,她低声朝几人喊,哎哎,你们快看谁过来了。

    那不是冰美人吗?人群里的男子眼睛瞬间像擦了雪水,瞪着大眼珠朝这边张望。肖立强也看到了,手上一抖,纸牌哗啦啦散落木桌。

    都散了吧!这个点该做饭了。散了散了,都走吧。他起身抬起屁股,摊开手驱赶着一群人离开。对于周蓉,村里女人对她有着戒备心,更怕自家男人的魂儿被勾走了。因此,只要她来,婆娘们都拽着男人着急撤退,热闹的树荫下瞬间人影稀疏,只留肖立强傻站在那里。

    周蓉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没出声,自打她嫁到这个村子后,好像还没跟他搭上几句话。看着男人挺直了身体同样望过来,她的眼角突然变得湿润润的,历历往事不断涌上心头。

    周蓉和肖立强初中时就认识了。那时他们还是同班同学。镇上的中学距离村庄很远,那个年代不通水泥路,崎岖的山路非常难走,使得几乎每个从山村出来学校念书的娃娃,都是中午带饭来学校解决。

    周蓉与肖立强是同桌,吃中饭时两人也是守着同一张桌子吃的。那时的周蓉家里条件艰苦,带来的饭盒里,从来只是一个馍外加几片腌咸菜。像鸡蛋、肉类这些有油腥的食物很少见。但肖立强却不同了,他的父亲是山水村的支书,家里虽然有如狼似虎的兄弟几个,但吃食上却颇为丰盛。

    周蓉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和肖立强一起吃饭的情形。她怕肖志强嘲笑她饭盒里的食物,大家都已经开始吧嗒嘴了,她却依旧红着脸坐在那里不掀饭盒。此种举动激起肖志强的好奇,他嚼着馒头,趁周蓉分神时迅速夺过她的饭盒。当饭盒里可怜的东西暴露在空气中,周蓉眼角泛红几乎要哭出声来。她恼了,自己的隐私被别人窥视让她感到羞耻。一把夺过饭盒,猛地将肖立强推倒在地哭着跑出教室。

    从那以后,她吃饭时再也不回教室,而是躲到学校的一个小土坡上解决。那天,她正慢吞吞地边吃边想着心事,突然发现身边坐过一个人,竟然是肖志强。

    周蓉收起饭盒就要逃脱,却被肖立强摁住肩头。他用腾出的手,夺过她手里啃着的馒头和咸菜,一股脑塞进自己嘴里。而把手里的饭盒塞给她。怕她害羞并没做停留,而是拍拍屁股走人了。

    周蓉捧着他的饭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在刚才她只咬了一口馒头,肚子还饿得咕噜叫,要是不吃肖立强的盒饭,估计她一个下午没有心思听讲。不远处的山坡下一片片泛黄的麦田,风裹挟着麦浪翩翩起舞,她的心情也跟着起伏。饭盒里诱人的肉香已蹿进鼻孔,撩拨着她的味蕾。左顾右盼没等来肖志强,她这才捧起饭吃了起来。

    周蓉那天是吃撑肚皮回到教室的。中午的这顿饭,让她感觉从未有过的饱腹感,那是与啃咸菜吃馒头无法相比的。第二天,心气高傲的周蓉,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钱拍在肖立强的桌子上,绷着小脸挺直了腰板儿对他说,这是还你的饭钱,咱俩两清了。肖志强没说话,看了她一眼后直接把钱收进了桌肚里。晚上回到家,她打开铅笔盒要写作业,发现那几元钱竟然躺在里面。瞬间,周蓉心里一暖,对肖立强又有了新看法。

    从那以后,周蓉吃饭时也不避开他了,而肖立强也同样喜欢把带的美食分享一些给她,每次看她要拒绝的样子,肖立强就会痞痞地笑着说,喂!我的饭可不是白吃的,以后可要帮我补习数学。听说过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一句很合时宜的话却又带着几分玩笑,瞬间化解周蓉面上的尴尬,因为她的胃太需要这些东西滋养了。常年吃素,她明显感觉出气力不足。瘦小的身躯和擀面杖粗细的手腕,无不说明她需要营养,她的身体需要补充脂肪与蛋白。

    从那以后,周蓉和肖立强成了好朋友,那种同甘苦的哥们儿。别看周蓉家境不好人又瘦又小,但她门门功课都很优秀,尤其是数理化,其理解能力甚至比班级的一些男生还要强。作为条件交换,她帮肖立强补习,而肖为她提供美食。他们很快成为班级的优等生,友谊的花越开越茂。两个年轻人的心,也慢慢靠拢。

    说起周蓉的家境身世,估计班级里除了肖立强没人知道,就连老师也不知晓。周蓉的母亲,是在她五岁时带着她嫁给了现在的父亲的。继父家里还有个比周蓉大三岁的儿子周童。自始至终周童都没有接受她们娘俩,每逢继父做工回家,就抹着眼泪向父亲哭诉,后妈待他如何如何不好,家里所有好吃好玩的,也都给了妹妹。为此,脾气火爆的继父处处找母亲的麻烦,还在金钱上对其实施管制。每每母亲反抗,总会招来继父的巴掌伺候。懦弱的周母时常躲起来偷偷流泪,小小的周蓉,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等到她念初中了,保姆一样的母亲,手里依旧没钱。小周蓉带去学校的伙食,自然好不了哪去。

    周蓉和肖立强,以超过分数线二十多分的成绩被县一中录取,两人还分在同一个班级。家庭条件优越的肖立强倒是没感到特别兴奋,而想要逃离那个家的周蓉,却是欣喜若狂。这种欣喜还表现在,能和自己喜欢的男孩子,一起去县中学读书,说不定以后还会考取同一所大学。对于苦惯了,一心想要摆脱贫困的小周蓉来说,只有考入大学,才有机会支配自己的幸福。

    县一中没有走读生,所有的学生都是住宿式封闭管理。对于那些从未离开父母眼皮子的同学,一开始有些难以适应。但住校对于周蓉来说,却是向往已久的。至少这三年,她再也无需去正视妈妈那双哀怨的眼睛,再也不用在继父与兄长歧视的目光里度日。

    高一学期的周蓉,如一条如鱼得水的鱼儿,生活和学习上都十分快乐,尽管周日回校时,管继父要钱会遇到些小困难,但在母亲的帮助下也能讨到一部分,钱数不多却也让小周蓉感到满足,而这些在肖志强眼里,全都不叫事儿。但当她的注意力一旦投入到学习中去,所有的烦心事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很快来了,周蓉考了班级第三,而肖立强则排在了第五。他们的关系依旧和初中那样铁,肖志强也如当初那样,时不时在生活上给予周蓉帮助。正因为身边有了他的关心爱护,艰难的学校生活并没有将周蓉打倒,反而将这个小姑娘,历练成一只坚强独立的雏鹰。但生活又是残忍的,就连她这点小小要求,也会被无情剥夺掉。

    高二上学期某一日发生的事情,是周蓉一辈子难以忘记的。

    那天,周蓉正在班里带领同学读英语单词,教务处的一位老师敲响班级的门。他走后,刘老师很快叫停了朗读。

    周蓉跟着老师出来教室后,刘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她说,你收拾一下回趟家吧!你家里好像出了点小事儿。听了这话,周蓉的心瞬间像被针线串了起来。

    老师,是我妈妈出事了吗?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母亲发生事了。

    老师没回答,而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具体我也不清楚 ,你赶紧收拾一下回家看看吧!

    傍晚,周蓉背着书包回到家时,妈妈正坐在炕沿上抹眼泪儿,而她的继父,右腿打着石膏平躺在土炕上。那条受伤的腿,像年关时悬在房梁上的半截腊肉,晃荡在半空中。头上缠了一圈白纱布,纱布下是一张擦着红药水的脸。

    妈,我爸这是咋了?周蓉看见地上一滩水渍,妈妈也额头犯肿眼眶通红。她的心咯噔一下慌乱起来。

    小蓉回来了。你爸,你爸他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伤了腿,还有脊椎,医生说……。妈妈说着说着眼泪又吧嗒地往下掉。小周蓉觉得母亲太大惊小怪了,不就是受点小伤吗?养上个三两个月不就好了吗?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继父的伤非常严重,腿伤是次要,关键是伤了脊椎,而脊椎则是支撑人体的大梁。一旦受损,会影响到人的生活起居,严重的还会站不起来。

    周蓉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就在刚刚,继父向周母提出要让周蓉退学。因周母不从两人发生争执。恼羞成怒的继父操起水杯砸向周母的脑壳儿,还把她狠狠骂了一顿。但这些,周母并没有向周蓉提起。

    吃了晚饭,周蓉正坐在灯下看书。妈妈眼眶泛红走进来合上了她的书本,把书包也抢在怀里。目光微凉地看着她纠结了半天,还是张口说,蓉蓉,你退学吧!你爸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去工地干活了。不光你的学费生活费没处拿,今后就连咱家吃饭都成了问题。

    妈别吵,我正在想一道数学题呢!眼看着没几天就要期中考试了,你把书本还给我。此时周蓉的思维正陷入一道数学题的思考中,并没有察觉妈妈脸上的恼怒,更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我刚刚说什么你没听清吗?你这熊孩子咋这样不懂事。周母以为女儿故意装聋作哑,刚刚在男人那里吃的瘪积攒下的火气,似岩浆喷发般冒了出来。新旧委屈也相拥着涌上心头。她愤怒地拍掉周蓉伸出的手,将手里的课本撕成两半,还把女儿书包内的东西统统抖落地上。但这些似乎远远不够。那还未发泄出的怨恨像凶狠的恶魔,怂恿着她又伸出两只大脚,狠狠地将它们碾压脚底,嘴里还不停地叫骂着。仿佛只有这样做,她的心情才稍稍好受一些。

    我让你去读,让你读书。你个死妮子咋不想想。这些年为了能让你读书,我吃了那俩死鬼多少鼻水,受了多少窝囊气,你咋不想想你妈有多难?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周蓉看着母亲发飙,瞬间被吓坏了。记忆中的周母,一直是个勤快体贴且性子温顺的人。爸爸在世时,这个家都是母亲说了算。可自打嫁给现在的继父,性子变得唯唯诺诺,不仅被剥夺掌管财物的权利,甚至比之前更忙碌了。

    长大一些的周蓉,把这一切看作是母亲软弱无能的表现。但她看不到的,却是妈妈为了能让她继续读书,在继父面前低三下四苦苦哀求的画面。毕竟这个家花钱念书的,只有她自己带来的女儿。而继子周童,小学没念完就辍学了,虽然整天无所事事跟一群小痞子瞎混,但他至少没从家里拿钱。一想起这些,周母更觉得理亏。她想要靠辛苦劳作换取心里的安宁,拼了力气尽量维持着这个家的和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补回她们娘俩对男人和家的亏欠。

    周蓉看到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书本,心一下子凉凉了,她突然感到一股子绝望涌上心头:这辈子恐怕再与读书无缘了。两道清澈的水带,顺着小姑娘光滑的脸颊无声无息流了下来。

    家里的顶梁柱倒下了,周蓉再也没回学校念书。看到她久久不回,学校的老师找人捎信,还打了电话要村委通知她回校。当老村长把电话内容传达给周蓉妈妈时,周妈妈都隐瞒下来。其间的礼拜日,肖立强和两位她比较熟识的班干部也找来家里,想要劝说周蓉回学校念书,但周蓉都躲着不见他们。两位同学走了,倔强的肖立强则坚持要留下来劝说周蓉。但周蓉最怕见的人就是他。她躲在远处,看着肖志强临去时一脸的失望,真想跑出来抱着他大哭一场。然而,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麻木地帮妈妈干完家务,再去忙地里的农活。她沉默寡言面部微凉,脸上落着与这个年纪不等的忧伤。

    大概得知父亲生病了,一连几个月不见人影的哥哥周童竟然回家了。

    此时的周童留着齐肩的长发,腰带卡着肚脐似掉非掉。上身穿一件人造革的外套,下体穿绑腿的迷彩裤,吊儿郎当一副小太保的打扮。当他看到周蓉时,眼睛闪过一丝新奇与惊讶,嘴角还扬起一抹寓意不明地笑。

    妹子,怎舍得不去学校里读书了?啧啧,几个月不见,我妹妹越来越水灵了。

    要是换作旁人这样说,她或许不会在意,可周童是谁啊!年纪轻轻就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一起,听说在外头还交了女朋友。别有用心的话使得周蓉头皮发麻,她没接话,但也没给他好脸子,而是扛起锄头顶着烈日下地了。殊不知,周蓉面上的薄凉与冷漠,却激起了周童对她的兴致。

    这个小妹妹还蛮有个性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周童斜靠在门框上吞吐着烟圈儿,嘴角又扬起那抹坏坏地笑。

    即便被妹妹无视,周童还是三天两头往家里跑,还时不时跑来她面前刷刷存在感。尽管周蓉像躲瘟神一样,尽量不在他面前露脸。但周童依旧不死心,两只眼珠子会跑似的,随着她的身体来回地转。

    夏日的午后,妈妈去邻居家串门了,父亲躺在里屋睡觉,周蓉在自己的房间擦洗身子,突然门帘被人从外面猛地挑开,周蓉啊的一声吓得大声呼叫。待她穿戴整齐跑出屋子,却发现一抹熟悉的身影一闪及过。女孩儿美丽的眼睛里翻滚着泪花,一种耻辱感蹿至面颊。那个想要离开家的念头,再一次从脑子里窜出。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家,必须走。她抿着唇望向远处,手里狠狠绞动着衣角。

    周蓉很快收拾了行李约着同村的一个好姐妹进城了,尽管临走时母亲与继父一脸的不舍。坐在奔跑的客车上,周蓉眼前又闪现出妈妈那双悲伤的眼睛,还有继父那欲言又止的表情。

    闺女,进了城要多长个心眼儿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如果你哥,你哥去找你要钱……继父的话还没说完,周蓉的脸就凝成了冰:果然是自己的亲生,我这还没赚到钱,就要管你儿子花了。周蓉一脸厌恶地将脸扭向一边,耳边传来的却不是自己认定的话。

    如果你哥去管你要钱,记住,千万别给他。你给了他等于害了他。闺女,记住了没?咳咳,咳。周父说完一阵急咳,反倒弄得周蓉一脸的不好意思。

    其实这段日子,她与继父的关系已有了很大改善。小周蓉的勤快,懂事,尤其每天对老父的陪伴和悉心照料,周父都看在眼里。他躺在床上身体虽不能动,但思维却是活跃的。想想自己的亲生儿子,从小惯着疼着,不但不好好读书,还常年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就连他受伤住院那几天,那浑小子都未露面。这样的娃,还能指望着他养老送终?两个娃放在一起比较,周父深感老脸羞臊。更为之前的愚蠢感到自责。

    一转眼,周蓉进城打工已有一年。当那为数不多的工资攥到手心,她想的不是为自己买几件新衣或者吃一顿好饭,而是留出生活费,其余全寄回了家。她已经做了安排,让妈妈用这些钱给继父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再请个木匠给她自己做个书柜,再给家里打几件家具。她太想要有个书柜了,那是她很小的时候就有的愿望。

    工厂位于市郊的丘陵地,北面是空旷的厂区,隔着几条马路远远望去,路南则是一片地势低洼的农田。从邮局往回走的路上,目光所及那一层层迭起的麦浪,令她又想起搁置在内心深处的男孩儿。念书时,她和他曾一起肩并肩手牵手穿越田埂,亲手触摸着锋芒的麦穗,感受着那份即将丰收的喜悦。他们的目光穿过麦芒,捕捉着闪烁的缕缕金光,描述憧憬着他们的未来。

    而今,不知他书念得如何了?是不是正在挥汗如雨为着高考备战。

    但肖立强的身影只在周蓉的眼前一晃而过,想想他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一旦考上大学,她和他,将成为两条只能平行永远不会交叉的线,再想还有什么意义。周蓉苦笑着甩甩头。

    而县一中的肖立强,在周蓉走后没多久也离开了学校。周蓉的离去对他打击很大,尤其当他找了数次无果后,就开始厌学了。每天上课走神,课后练习敷衍了事,成绩很快由前几名下滑到中等,又从中等滑至尾末。尽管老师焦急地一连请家长去了学校三次,但很不幸,高二下学期肖立强就辍学了。无论父母怎么哀求都无济于事。几位老师也惋惜地摇着头,嗨,瞎了一棵好苗子。

    肖立强回到家没多久,因听不得妈妈的埋怨和村里人的指点,赌气地买了一张火车票投奔了广州做工的表哥去了。

    一个礼拜日,周蓉冲完澡正躺在宿舍里睡午觉,同事通知她说外面有人找 。她一脸狐疑出了厂门口,却见周童正两手抄进裤兜站在门外朝里张望。

    妹子,我在这儿。见周蓉披散着头发出来,小脸儿红扑扑得像只红苹果。周童的眼睛忽地闪过一丝光亮。

    找我有事?周蓉一看是这货心里咯噔一下,想要逃离显然来不及了,只得虎着脸问了一句。

    别啊!这么久没见哥了,一见面就是这个态度。周童顶着三尺厚的脸皮,痞痞地看向妹妹。

    快说有什么事?不说我可要走了。周蓉突然想起临走时继父嘱咐自己的话,脸上瞬间多了一丝戒备。

    妹子,借哥几个钱呗!等哥有了一定双倍还你。周童看妹妹脸色有些难看,收起痞笑朝她说。

    没有。周蓉扔下一句话转身要走。周童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她的去路。

    咱们是兄妹,至于这么无情吗?再说,你和你妈在我们家混吃混喝这么些年了,怎么也得出点生活费吧!

    你放屁,谁混吃混喝了。你这个游手好闲的人最没有资格说这话。妈妈是周蓉的底线,这些年,她跟着母亲在周家有无混吃混喝,她自己最清楚了。说到底他们周家就是找了个免费的保姆。

    赶紧拿钱,要不我去找你们厂领导说,是你妈勾引我爸,逼死我妈后小三上位。你们母女都是不要脸的女人。听了周童的话,周蓉怒目圆睁。她从来不知道这个继哥,还是个卑鄙无耻的人,这类无中生有的话竟然也说得出口。她愤怒了,一股子悲凉不由而来。如果这时她手里攥着一把刀,一定会让这货尝尝刀子见红的滋味。

    你真卑鄙无耻。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人都比你活得有价值。你这类人活着纯粹是浪费资源,赶紧找个地方解决了吧!周蓉扔下几句话,头也不回进了厂区,留下周童像一条被车轮轧过的野狗,站在那里干嗷嗷。

    上寨村周蓉的老家,妈妈捧着女儿寄回的钱热泪盈眶。她立马招呼了本地精通打制各类家具的冯木匠来了家里。孩子从小就想要有个自己的书柜,这些周妈妈心里都懂。现在女儿自己能赚钱了,一定要满足她的这个愿望。

    冯木匠的爹就是个老木匠,手艺奇好。走南闯北曾给许多人家打过家具,也是这一带最有名气的老木匠。后来老了干不动了,就把这家传的手艺传给了儿子冯志强。虽然冯木匠得过小儿麻痹症两条腿长短不一,但不影响到他的木匠活。

    小冯啊!进来喝口水歇歇再干!周妈妈把烧开的水倒进水壶,笑吟吟地招呼冯木匠来家里。

    哎好!冯志强从耳沿上抽出铅笔,拍了拍身上的木屑,抬腿进了房间。喝水的空当儿,他抬头打量了一下房间。房子虽然不太宽敞布置也较为简陋,但收拾得却很干净。正屋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组玻璃镜框,里面张贴着男孩女孩,还有大人各种不同时期的照片。当他的目光,落在扎着一条马尾辫,笑得一脸灿烂的女孩身上时,周妈妈端着一瓢炒花生进到门来。

    哦,这是我闺女。周妈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说。

    冯木匠似乎不满足这些,目光依旧紧盯着周妈妈不放。

    哎,蓉蓉考了县一中……不过现在不读了。都是我们这个穷家拖累了她。这女人似乎会读心术,一下子读懂木匠想要问什么。刚刚还高兴的一张脸,瞬间生了一些懊恼。

    一个下午,冯木匠都有些心不在焉。女孩儿清纯的模样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动,一个个疑问像不断冒出的肥皂泡:多么漂亮的女孩儿啊还是个才女;这样好看的女孩子应该继续念书的,她现在哪去了,现在过得好吗?这些问号一直在他的脑子里翻腾,以至于几根手指被榔头敲了好多次,其中一根指甲都变了颜色。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来了。今天的他精神高度集中,甚至想把自己最完美的手艺都展现在这个书柜上。因为就在昨天他知道了,这个书柜就是打给那个漂亮女孩儿的。他的眼前,又闪过女孩儿的一张俏脸,手里的速度加快,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悄悄挂在唇角。

    周童回到家时,木匠已经把书柜弄好了,单等着涂抹青油。

    这是给谁打的书柜?他摸着光滑的框子问。是蓉蓉的。周妈妈从屋里走出来,回答了他。书都不念了,至于浪费这么好的板子吗?喂你,会不会打麻将桌?周童朝向一旁的,正全神贯注地丈量尺的老冯,努了努嘴说道。

    别看老冯人老实,但走街串巷阅人无数。当他看到周童的第一眼时,就对他喜欢不起来。对他的问话,自然也不愿搭理。

    喂瘸子,你到底会不会啊!看着他一瘸一拐地去拿木锯,周童又喊了一遍。

    不会。木匠惜字如金般扔出两个字,对他再也不作理会。中途又被喊去喝水的空,见他一直盯着妹妹那张扎着马尾辫的照片看,周童的眼珠子转动几下,心里又有了想法。

    某一日的黄昏,冯老歪正收拾家伙什儿准备回家,周童瞅了瞅四周,一把拽住他的手臂低声说道,带你去个地方。木匠反抗着不想跟去,无奈自己腿脚不灵挣脱不开,很快就被那只鹰爪大手拽进了一处房间。

    这个房间太整洁了,被褥叠得方方正正,像士兵床上的豆腐块儿。一张木制的桌子摆在靠窗的位置,上面的油漆早已脱落,但从摆放整齐的一摞图书却能看出,屋子的主人是热爱读书的整洁之人。冯木匠正纳闷着这是谁的房间,一张头戴草帽,身穿鹅黄半裙女孩的照片映入眼帘,这不正是客厅里照片上的那个姑娘吗?只不过这张相片上的人更美。洁白的牙齿,粉红的脸蛋上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冯木匠看呆了。门槛处一个男人,将这些细微的表情和那双迷恋的眼神,全部收进眼里。

    周童将木匠揪出房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你有3000块吗?只要你出3000块礼钱,我就让妹妹嫁给你。

    老歪嘴张得能塞蛋,眼睛瞪得像铜铃,看着周童老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要干吗?这是买卖婚姻,你无耻。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眼睛似乎被怒火烧成了火炭,一把将挡在面前的男人推了个趔趄,一瘸一拐推起自行车出来大门。

    妈的,不识好歹的死瘸子。周童朝着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唾液,抬腿进了家门。

    屋内,周母正搀扶着周父从炕上下来走动。刚行至正堂,周童就晃动着膀子走了过来。

    喂,和你俩说个事儿。我要结婚了。这个老房子要翻修了当新房,你俩重新去外头找个地方住吧!

    结婚?和谁结婚?就你这个熊样儿谁肯把女子嫁给你?做梦去吧。再说了,你要翻修房子也行,你哪来的钱?还要撵我们走,我们一把年纪了去哪找房子住!

    这次,还未等周母开口,周父的额头青筋暴起,突突突地教训了儿子一顿。周母抬眼望着他,脸上除了惊讶还带着几分赞许。

    看到二人一唱一和,周童眼里闪着凶光恶狠狠地说,两条路任你们选,要不让冯瘸子娶了周蓉付我3000块彩礼钱,要不你俩赶紧搬出去。至于去哪儿住,就和我没干系了。

    你,你个孽种,3000块就把你妹妹卖了……周父一只手扶着周母的肩膀,唇角泛白,脸部的肌肉不停抖动,脑袋左右摇晃想要找个趁手的家伙什儿,将不孝子教训一顿。

    周童看到老父气得不轻,语气略带缓和说,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是人家冯瘸子看上我小妹了,还说给3000块礼金。他家条件好还有手艺,小妹嫁给他肯定不会受苦。我是他哥,是真心为她的幸福着想。

    狗屁真心!你滚,权当我没你这个儿子。周父旧火未消新火又起,喉咙滚动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周母含着泪连忙帮他轻拍着后背。

    小童啊!蓉蓉是你妹,你拍拍良心说,从小到大你欺负她多少回,她受过多少苦干过多少活儿,你不干的脏活累活都是她帮你干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周母眼眶里已有泪花翻滚。他们越是替周蓉说话,周童的脸越发阴沉。

    限你们三天时间,要不嫁人,要不搬出老房子。你们自己酌量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晚上家里没生火,周母躺在炕上流眼泪。周父内疚地坐在一旁嘴张张合合数次,却不知如何开口,他只有狠狠地咒骂儿子。然而,无论他怎么骂,那家伙也不会听见,眼前的危机也解决不了。

    周蓉回到家时已经是两天后的中午。看着眼前的老父母哭肿的眼睛,不禁悲从中来。听说混蛋哥哥,竟然逼着老父母搬离老房子,还将自己的后半生都计划好了。她想骂想哭,但看到两位老人愁苦的模样,那些涌上来的悲伤,硬生生地被压制心底。

    让她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结婚,还是个瘸子,即使这个男人家里有座金山她也不稀罕。她不能左右自己的前半生,但后半生的幸福,却想攥在自己手里。况且,她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男孩,不管这个男孩以后会怎样,但都不能剥夺她喜欢他爱他的权利。眼下,父母离开老屋无处栖身,要她嫁人更是万万不可,周蓉感觉被人掐着命脉,逼她做出决定。

    她两手钳进发丝捂着脑袋,心里的起落像坐着过山车难以遏制。她绞尽脑汁地想解决的法子,当看到墙上的日历突然想起什么,跑到院子推上自行车就往外跑。

    她和母亲打了声招呼急匆匆出了街口,两条腿使劲地蹬着车轮往前奔跑。就在刚刚,她发现今天是周日,也是肖立强学校放假的日子。她突然想起拉着肖立强来救急。况且他爹还是山水村的村长,让肖立强暂时充当自己的男友,想必周童就不会再打她的主意了。还有他的村长爹,官职在那摆着,那个混蛋也会有所忌讳吧!一路上想着这些,周蓉脚底的速度又加快了不少。

    山水村,周蓉以前和其他同学一起来过,肖立强的家他们也去过。并非太远的路程,花不了半个小时就到了。放下车子,周蓉整理了衣服,用力拍打肖立强家的大门。

    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留着齐耳短发的妇女走了出来。

    姑娘你找谁。她一脸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脸颊泛红,额头汗津津的女孩。

    阿姨,我是肖立强的同学周蓉,上寨村的。我找他有事儿他在家吗?

    啥,你就是周蓉。

    当肖立强的妈妈一听说周蓉的名字,一张笑脸吧嗒拉了下来。还恶狠狠地冲她嚷,就是你这个死妮子,害得我家强子丢了学习。你自己不读书怎可以祸害他也不读啊!他明明可以有大好的前程,都是因为你这个狐狸精。呜呜,女人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哭过之后又继续冲着周蓉喊,你怎么还不走,你觉得害他不够吗?这下好了,书没得念了,就连人也不知哪去了。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妇女一边喊一边骂,吵吵声很快引来围观的村民。大家朝一旁的周蓉指指点点,有位妇女还愤愤地走来呸的一声,朝她脚底吐了一口唾沫。

    长得这么好看,谁想还是个小狐狸精呢!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机,长大了这还得了?将来谁娶了你这个黑心的女人,谁倒霉。

    周蓉从小到大还没被人家这样骂过,还与狐狸精扯上了关系。但当她听说肖立强因为自己而辍学了,那些愤怒与狡辩瞬间熄灭了。愧疚与难过涌了上来。

    周蓉突然感觉她的人生很是悲哀。童年享受不到家的快乐,长大了还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来时存起的希望与侥幸,像被戳破的皮球,随着气流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绝望地一屁股瘫在地上,两手抱膝嘤嘤哭了起来。

    哎,我就说了你几句你就受不了了。你想想人家强子冤不冤。我们村好久没有娃考上重点高中了,好不容易出了一个,现在还被你害得跑去外面做工了。你,你简直就是个祸害。

    听着那女人喋喋不休地数落,周蓉的眼泪再一次像泄了闸的洪水。待到人群散去,肖妈妈也沉着脸砰地关了大门,她还在原地低声哭泣。

    她不知是怎么回到家的。脚步像灌了铅再也没有了前进的动力。太阳已经落山,一抹橘红色的晚霞怜爱地搂着小姑娘的肩膀,陪着她走了一路。远处的山峦像披上了一条红纱,风轻轻捶打着树叶哗啦啦地响。迷人的景致小周蓉无心去感受,她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佛,木讷地走了一路。

    第二天,一夜未睡的周蓉头发凌乱,两只眼睛肿成桃子。她对父母说,我同意和那瘸子的婚事了,你们去通知一声让他来家里吧!说完,脚步踉跄着回了房。落魄的背影像一截失去生命的朽木,让周妈妈的眼眶又一次红了起来。

    谁敢打我女儿的主意我就跟谁拼命。周母一屁股坐在地上嗷嗷大哭。

    我就一个女儿,从小就跟着我受苦。姓周的,你们一家子都是白眼狼。你儿子有手有脚游手好闲等吃等喝,你这个当爹的也脱不了责任。

    周母在外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欢,而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的周蓉,却并未为此感动得稀里哗啦,也没对她生不出半分怜悯。她对母亲的懦弱早已表现出失望,要是妈妈早这般强硬,她的女儿至于有今天吗?想着想着,两条水带又顺着眼角无声无息跌落下来。

    老冯来家时,周蓉已经洗漱完毕。一条长马尾随意地垂在脑后,巴掌大的小脸没有照片神气,幽深的眼目裹着淡淡的哀怨与忧伤,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即便这样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也让冯木匠看直了眼。小姑娘眼睛里的防备与恐惧,让他感到心疼。这样美丽的女孩儿,不是应该无忧无虑,像被当做小公主宠爱着吗?瞬时,一种想要将她揽至怀中,为她遮风挡雨的情愫,涌上心头。

    周母通过多日观察,发觉这个小木匠除了腿瘸哪里都好,人勤快干活不偷奸耍滑,一看就是过日子的本分人。想到瘸子身上这些优点,让她的罪恶感稍稍有些缓解。

    婶子您放心,我会一辈子对蓉蓉好的。老歪突然红着脸表态,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这些日子在周家干活,冯木匠早就梳理清楚这家人的关系。别看周母看似什么都管,其实没有实权。那个继子真他妈不是个玩意儿,竟然把主意打到继妹身上来了。木匠虽腿脚有残,但眼不瞎耳不聋十分鄙夷这种人 。

    他敏锐地感觉到,面前的女孩儿对自己并没有太多好感,显然心里还带着一丝纠结与抵触。但懂事的她,却想牺牲自己的幸福,给父母一个遮风挡雨的家。这样重情重义的女孩儿,太少见了。老歪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只要能娶了她,就会对她好。以后还要努力干活赚钱养家,给她最优渥的生活。

    和女孩儿独处时,老冯信誓旦旦地发誓,你放心,即便结了婚如果你想走,我也会放你离开。木匠的话像羽毛,轻轻拂拭着周蓉的心口。她并非铁石心肠,她看得出瘸子为人老实本分。女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什么呢!不就是身边有个爱自己对自己好的男人吗?想到这儿,她长叹一声揪着的心突然松开了。略作思忖说,让我嫁你也可以,但我有个条件。我不想现在就嫁。你等我三年,三年以后咱俩就结婚。

    老冯一听这话,一颗心像被灌入蜜汁儿从头甜到脚。他想都不想就点头答应下来。三年、五年,哪怕时间再久一些我都能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儿的眼睛,一颗心咕咚咕咚跳个不停。

    三年后,周蓉带着从一家刺绣厂学会的一整套绣花手艺,果真回家了。婚事是在冯家的老房子里举办的。应了女方要求,男方并没有将老房子重新翻修一遍。房子能住,能遮风挡雨就行,何必去追求华丽呢!性子寡淡眼神微凉的周蓉,似乎对身外之物看得越发淡然。

    女儿出生以后,老歪这才知道,原来老婆竟然和老支书家的小子是同学。这个世界好小啊!但是关于她们俩人之间的故事,却全然不知。

    时光机在周蓉的脑海里转了一圈儿又回到原地。当她看着面前这个一直被自己藏在心底的男人,像被人施了定数呆呆地站在那里,而眼角的泪花早已打着滚儿从里面掉了出来。她唇角微微抖动,脸颊呈现少有的红润。这样的周蓉,才是正常的,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有灵魂的,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另一条街道一瘸一拐地跑来,手里还捏着户口本的老歪,将这一切收进眼底,心里涌出一阵阵的酸意。

    他深深感到了做人的失败,与妻子生活了十几年,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她。她善于隐藏,将自己的内心世界打了封印,自己出不来外人进不去。他们像有着不同轨迹的南北两极,永远无法靠近彼此。

    他又想起了结婚前的那双委屈与哀怨的眼睛。那双眼睛跟着她十几年,从未像今天这样明亮过。这种眼神,周蓉从来没有用它看过自己,哪怕一天也好。平时以娶娇妻为傲的冯瘸子,像由高处跌落悬崖,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走回家中,直挺挺地坐在凳子上发呆,从白日坐到夜幕。

    外人不知道的是,他们这对令人艳羡的恩爱夫妻,其实在女儿出生后就分房睡了。他拼尽力气用尽法子,试图走进她的内心,然而还是失败了。这个女孩儿骨子里的执拗和冰冷,超出他的想象,他曾经一度以为,只要他用心待她,给她最物质的生活和细致入微的爱,哪怕是座冰山也有融化的一天。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老歪坐在板凳上十指深嵌发丝,唇角处扬起一抹嘲讽。

    他也不后悔当年娶了她。其实他一直就很自卑,身体残疾又也没有念过几年书,他只是个会钉钉捶捶的小木匠。能娶到这么漂亮还有文化的媳妇,不知引来多少男人的嫉妒。不爱又如何,只要我爱她就行了。婚后,他一直用这样的话支撑着自己往前走。

    但当他看到亲妻子眼里涌动的泪花儿,才觉得这些年他完全是自欺欺人罢了。但他对她生不出恨意,有的却是怜爱和同情。在这场婚姻里,这个女孩儿何尝不是一个受害者。她本来应该高高兴兴地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的,却为了身边人的幸福牺牲了自己。那一晚,周蓉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而在外屋的老歪,更是一夜无眠。他坐在炕上围着被子瞪着眼睛想了整整一夜。

    时日后,老冯收拾了几件衣物,和妻子简单交代几句,背上家伙什儿外出做活了。听闻,那个被他推掉多次的一处工厂庞大的室内装修,他突然又有了兴趣。

    三个月后,冯老歪再回到家时像换了一个人。他没说话,而是将一份离婚协议书轻轻推至妻子面前。周蓉瞪大眼睛看着她,带着吃惊问,强哥,是我哪里做错了?

    不,不是你的错。这些年是我太自私了。一直囚禁着舍不得放你离开。婚前我明明承诺,只要你过得不开心就放你自由,结果是我太贪恋这份幸福了。木匠一脸坦诚,面部还带着丝丝愧疚。周蓉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突然有些舍不得,眼眶不知不觉变得潮湿。

    离了婚我们还是一家人。你永远是袅袅的妈妈,是我的亲妹子。此时的周蓉,眼眶里早已水花泛滥,自责与愧疚涌上脸颊。这个贴心的男人,怎能这么大度与宽容。他不是应该责备自己用情不专吗?不是应该鄙夷自己对婚姻的不贞吗?哪怕他打骂她一顿她的心也会好受一些。和他一比,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极为自私的女人。

    厂子里的活儿还没结束,收好离婚协议书,他匆匆赶回了工厂。他走后不久,周蓉在桌子上方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肖书记早已离婚了。他对他的婆娘有的只是恩情和责任。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我嘴笨不会说话,但我懂,爱一个人是成全是放手,是看到她幸福。捧着字条,周蓉的泪水再一次聚集眼眶。

    一个微风拂面的清晨,金色的阳光洒在原野上,风抚动麦田迭起层层波浪,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手牵手走向田埂。鸟儿为他们伴舞,橘色的光追着他们跑了一路。灿烂的笑容赶走了女人脸上的清凉,幸福的表情像娇艳的花儿一直挂在脸颊。堪比那一轮橘黄色的暖阳。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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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风吹麦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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