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高考出成绩那天,我和兵奇坐在茶楼里喝茶。
我问他,如果连本科都没考上咋办。
他表现出毫不在意,“不念了呗。”
我试图说点什么反驳他,比如上学是唯一的出路之类。但我只在思想上是个巨人,就连对朋友的关心也一样。
所以,只是端起茶杯呡了一口茶。
之后,我如愿考到北京,而他留在了四川。
如果当初知道,选择去北京就意味着要失去前半生的挚友,也许我会犹豫。因为我坚信自己可以在任何地方活得好,却没信心能遇到同样的人。
但就像和平年代谁也不相信会爆发战争一样,我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他走远。
后来我离开四川北上,而那个曾经占据我生命很大重量的人,我已经没有他的消息很久了。
02
兵奇是我的发小,从小爱惹事,每次闯祸都被邻居大叔提着耳朵叫小兔崽子。
“你这小兔崽子,成天就知道惹事,咋不学学人家”,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我,就是那个“人家”。
其实那些话很让我羞愧,因为兵奇干的坏事都有我一份,只是他从不出卖队友。
初中那几年,我们疯狂迷恋QQ飞车。为了充Q币,他带着我偷剪别人家电话线,经常从怀里掏出一个便捷式座机,连上别人家的线拨号充钱。
我凑在一旁听,心想电话里说“充值成功”的那个姐姐一定是个天使。随后我负责用绝缘胶带把原来的线粘接好,并留下标记,以备下次充值。
他骑上那辆红肚子的嘉陵125摩托车,我跨上后座打开手机外放了一首nobody,作案现场只留下少女的歌声和一溜灰尘。
几分钟后,我们偷摸溜进镇上的电器修理店,冲向楼下的小黑屋,在那个只有五台电脑的小房间里尽享虚拟世界带来的快感。
后来,由于我们不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隔三岔五就去听那个天使姐姐的声音,交易额很快达到998,巨额的话费单让户主一怒之下报了警。
那天我们正在上课,老师被警察叔叔叫出了教室。我们交头接耳,竞相猜测老师一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有背良心的事,远比讨论课堂问题来得积极。
没想到警察是为了我和兵奇充Q币的事,他们说可以根据QQ号码找到本人,但如果主动交代就从轻处罚。我心想完蛋,青春年华都要用来蹲号子了。
当天下午,我四处找不到兵奇。直到见他爸来了学校,才知道他主动找了老师。
后来我问起他为什么帮我隐瞒,
他撸起袖子骂道,“你傻啊,不想上重高了?”
03
之后,我上了市重点七中,而兵奇因为被记了处分,只能去五中。
我们市中学间有这样的传闻,“一二三中学到傻,不如四中学打架,上了七中考清华,上完五中就回家。”这是一条市中学鄙视链,我和兵奇都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他高中就没再好好学习。
他是这样形容他们班的,“以前总说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现在我才知道还有一锅老鼠屎...”
我的高中生活可以说是三点一线,网吧酒吧学校。
周末兵奇会约我上网吧玩游戏,晚上我们去滨江路的酒吧喝酒,喝到两个人搀扶着在马路上唱歌。他一喝酒就喜欢唱周杰伦,《晴天》都能唱成《双节棍》。
“你给老子好好念书”,他拿打火机的屁股朝我比划,满嘴的烟酒气。
“好,莫得问题”,说完我一头栽在了地上。
最后,两人卧在马路牙子上拌着嘴,呼呼入睡。我听见深夜马路上的车比平时开得要快,酒喝高了的话也比平时要多。
所以,兵奇嘴里始终念叨着那句让我好好读书。
高三我发愤图强,后起直追,最后祖(pin)上(le)有(lao)德(ming)考到了北京。
那个传闻不真也不假,虽然我没上清华,但兵奇毕业后确实回家了。
04
13年夏天,我接到录取通知书时,先跑着去他家拿给他看,他双手捏着那页纸贴在脸上亲了又亲,又高兴地拿给他爸。
那时候我突然觉得,也许在他心里,是我替他考上了大学。
所以他一点也不像个落榜生,笑得比我还要灿烂。
他指了指天花板,小声告诉我说,晚上楼顶见。
那天晚上,他搬了两箱百威,我们歪坐在地上说着酒话。
我告诉他我要去北京了,那是全中国的中心,我会在那里生根发芽。他握起酒瓶子大喊一声牛比,“以后想回来了就回来,反正我随时都在。”然后吹了那瓶酒。
最后我俩四仰八叉躺在天台上,满地的酒瓶子就像天上排布的星星。
05
临行那天,我爸送我上北京,兵奇说他也要送我到火车站。
我拿着行李跟在老爸屁股后面,他则提了一袋橘子跟在我后面。
我嫌弃他说,“你来有个球用,就帮忙提了一袋橘子。”
他拎起那袋橘子搭在肩膀上,“你懂个锤子,‘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我这一袋橘子’。”
我们一路笑到了验票口。
他把橘子塞到我手里,说了一句慢走就转身回去了。
我回头看他的背影,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也就一百来斤,175的个头,走远了看起来像个一扭一扭的长钉子。
这颗钉子,在我看到橘子口袋里的一千块钱时,深深敲进了我心头的木头疙瘩里。
那是他暑假里在他父亲那挣来的第一笔“工资”,却全部塞进了我的口袋。
06
大一的那个冬天,我去了广东过年。
那年,他在电话里说家里比以往都冷,柏树上的积雪厚厚的落了几层,河沟里的冰也厚到能够站人了。
我惊叹少有那么冷的天,让他赶紧出去玩。
他在电话那头顿了顿说,“今年啥都好,就是太冷清。”
我想起来,往年下雪的时候,他会让我站到柏树下面去,然后从大老远冲过来一脚蹬在树干上,絮状的白雪窸窸窣窣落下,我们只要站着不动就会变成两个雪人。
河面上结冰时我们抢着去玩擦炮,擦炮扔在冰面上爆炸的时候,会形成四溅的水花,有时候还能炸出一根水柱。
我已经半年不在家了,也许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还只是半年,但我能隐隐感觉到,自己和当初离开时不一样,已经没那么想回去了。
如果非要有一个回去的理由,大概就是兵奇吧。
直到有一天,这个仅存的理由也说服不了我了。
07
大二那年他来北京,我们约在学校附近撸串。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微微凸起的肚腩告诉我他这几年都没少喝。
其实我早想好了要跟他杯酒言欢,给他介绍精彩的大学生活,介绍那个对他来说像遥远宇宙一样的,灯红酒绿的北京。
可是从那天开始,我们彻底成为了不同的两代人。
他跟我讲房价,说准备买房买车,跟我埋怨钱不好挣,说在相亲时遇到了中学同学,说我当初要是留在家和他一起做小生意该多好多好。
又问我找女朋友了没,嘱咐我毕业了就赶紧结婚,或者结了婚再上学也okay。
又说找女朋友要找四川的,北京的女孩子娇生惯养难伺候。
和他说话就像是把油加进醋里,怎么也融不到一起。
晚上,我带他去了后海酒吧,台上歌手唱着《安河桥》,他问我宋冬野是谁,吐槽这歌听起来死气沉沉,说他还是更喜欢《最炫民族风》,《走天涯》的荡气回肠。
第二天在北京南分别时,他建议我回家考个公务员,说北京空气质量不好,没有四川的大水大山。
一天的相处时间里,我发现我们变得只关心自己的世界,对另一个人的世界一片漠然。唯一能聊得开心的,只有我们那些青春的回忆。
可是《安河桥》里这样唱道,“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
08
那次分别之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
他回四川之后给我发来消息,“川儿, 我们好像都变了。
感觉你过得不错,如果那是你想要的,就去追吧,不过兄弟我不能再陪你了。”
我忽略了最后那一句。
那一刻我开始思考,究竟为什么曾经如胶似漆的朋友会渐行渐远,为什么那些欠了多年的友情账再也没机会偿还,为什么不同的现实环境一定要给我们塑造不同的价值观。
是不是我太自私,自私的样子就像曾经他为我受罚而我却不站出来说话,就像我知道他那一千块钱有多厚重却仍然忍心将其花掉,就像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已经很脆弱却也甘愿和他断舍离。
后来,他没再和我联系。
而我,沉浸在大学生活的享乐里很快就把他忘记,连同我们的友谊忘得一干二净。
09
《追风筝的人》里面写道,
“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
两年前毕业时,我还是回去了。
那天傍晚,太阳挂在山顶上往下坠,我心怀愧疚地敲了兵奇家的门。
陌生的面孔拌动嘴唇,告诉我房子已经易主。
我隐隐感觉到发生过什么事,连忙掏出手机在QQ好友列表里找那个人,那个我笃定能够找到的人。
但我错了,好友不在,电话也已经关机。
我四处打听,才得知他爸两年前做生意亏了钱,带上他跑路了。
这时候我猛地明白,他说的那句“兄弟我不能再陪你了”。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打破我们友谊天平的根本不是一线城市与八线城市的距离,不是我想当然的所谓价值观的差异,而是自己对待这段关系的日渐敷衍。
是我亲手抛弃了那个曾经为我出头的人。
我又爬上那栋楼的顶层,想象着两个人歪坐在地上,我握着酒瓶跟他讲大学生活的风光,跟他讲灯红酒绿的北京。
但是,那里毕竟空无一人。
星星倒挂在淡蓝色的夜幕里,飞机闪烁的航灯像风中的火把一样摇晃。
我猜到了我们会像分叉的河流,汇入不同的海洋。
可糟糕的是,我都不知道他流向了何方。
—END
写在最最后面:
世界很大,你可能不在故事里,但我希望你从中看到熟悉的人,
熟悉的事,以及,熟悉的你自己。
至少,收获一份熟悉的感动。
如果有,
这就是我写下它的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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