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问:“你准备用弓箭射谁?”
父亲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接着说——
我做好弓箭,赶到打麦场上,批斗会散了。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大概是村里没甚可供七司令消遣的牛鬼蛇神,他就把注意力集中在郭睛的父亲身上,第二天晚上接着批斗。这次更严重,让他跪下认错,几个红卫兵踹他。郭睛跑上台去阻拦,被他们推倒在一边。
当时,我伏在主席台一侧的屋顶上。那个小屋是社员照场用的——打完的小麦,风不好,没扬出来,就堆在场面上,怕人偷,夜里就派人照着——不高,是个尖顶,我正好伏在尖顶的另一侧,隐藏好自己,手里拈着弓,搭着箭,瞄着七司令。
看到这时,我实在忍无可忍,就嗖地把箭射出去。我本来瞄准的是七司令的肩膀,箭到了他跟前,他好像听到了声音,一转头,一躲,箭尖就射中他的眼睛。他啊地大叫一声,栽倒在地,捂着脑袋在地上翻滚,像杀猪样的嚎叫。
场面顿时乱成一锅粥,红卫兵们便放开郭睛的父亲,过去救护七司令。我还听到有人喊:
“有刺客!”
呵呵,不晓得从哪里学的。就这样,我做了一回刺客,但我暴露了。我跳下小屋就跑,红卫兵们没追上我,但有人认出了我,喊:
“是老徐家的二小子……”
我没敢回家,整晚躲在一个涵洞里。那个涵洞,是在村西的渠里,那时是冬天,渠里没水。我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你爷爷再不地道,但是没犯法,我却犯法了。我不晓得七司令有没有被射死,但眼睛肯定是瞎了,我肯定得去坐牢。
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人声,晓得他们是在寻我。冬天的夜间冷得要命,但我不敢出去。就这样又冷又饿又怕地挨了一晚,几乎要被冻僵。虽然我身上带着火柴——那时我学会了抽烟,其实就是卷着抽葵花叶子抽——但不敢隆火。一隆火,就暴露了。
凌晨时分,听到外面脚步窸窣,有人向涵洞靠近。我想完了,他们找到我了。我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一个影子挡在了涵洞口。
“谁?”
我本能地问了句。对方没说话,弯腰钻了进来,是郭睛。
“我怎么才想起你在这里,冻坏了哇?”
她抱着一床灰布面被子,给我覆在身上,想了想,她也钻进被子里,双手抓着我的手,脸贴着我的脸,给我取暖。身体乍被解冻,我反而抖得更厉害了。我望着她,心里有感动,有委屈,我哭了,压抑着声音:
“我大是坏,可我不坏,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任何时候……”
“嗯,哥,对不起,我不该打你,不该说那种话,让你伤心了……”
郭睛不停地给我搓着手,用脸蹭着我的眼泪,可是她的脸上,泪水更多。我们就这样抱着哭了一会儿,她止住了,说:
“不能哭了,哭着更冷。”
她从衣服里拿出几个糖烙饼:
“我妈夜里烙的,快吃哇。”
原来,我射伤了七司令后,红卫兵们忙着救他和追我,就把郭睛的父亲晾在一边了。郭睛和弟弟妹妹把父亲扶回家,她就跑出来找我。可是转了一晚上,都没找到。她妈说:
“国庆是替你出头,咱不能亏了他。”
就烙了几个糖烙饼让郭睛带上。怕糖烙饼冷了,郭睛就把它们紧贴在胸口。
整晚上全村人彻夜未眠。这事非同小可,从阶级斗争上升到刑事犯罪,惊动了乡里的派出所,来了两个民警,发动起全村的男人漫山遍野地缉拿凶犯。七司令连夜送去城里的医院,生死未卜。你爷爷家已被全面布控,谁也不能出去通风报信,就等着我自投罗网。
郭睛找了一晚,也是又累又冷,最后她终于想到了那个涵洞。我和她小时候经常逃课,不敢回家,两人就呆在涵洞里玩,一玩就是一天。想到这点,她就回家抱了一床被子,偷偷地跑来了,果然找到了我。
糖烙饼带着她的体温,暖暖的,我边吃边忍不住流泪,她不停地给我抹掉。两个糖烙饼吃完,我获得了一些热量,心里也不觉得那么委屈了。接下来问题,我该咋办?我不想坐牢。现在想想,坐坐也无妨,不死总有出来的一天。可那时的人们不那么想,觉得坐牢和判死刑差不多,一辈子就废了。郭睛说:
“我们逃哇。”
我也想到了逃,可是逃到哪里?活到十八岁,最远的地方就是去过乡里。那年月,到县里都没通车,骑马是最快的交通工具,可我又不会骑。就算会骑,哪来的马?就算有马,这样明目张胆地招摇过市,还不一样被抓?而且还得搭上郭晴,包庇罪犯与罪犯同罪,那时人们常这样说。郭睛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
“逃哇,今晚就逃,我们一起逃!”
又说:
“后半夜,大伙儿都睡了,我来找你。我带上干粮,水,衣服,我们一起逃,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哪怕讨吃要饭,总能活得下去。”
人的心思真是多变的,在我射伤七司令之前,我还恐惧以后见不到郭睛,而在她提出要一起逃走的时候,我却恐惧那样的日子。她是美丽的,是应该被疼爱的,而不是跟着我讨吃要饭受罪的。假如她讨吃要饭,那就不是我心目中的她了。与其这样,我宁愿把她留在我的记忆里,永远美好,哪怕是假的。
“你滚哇!”
你很奇怪哇,这是谁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是我。我其实不必这么骂她的,现在想想好后悔,可当时我心里很乱。骂她,给她一个决心,也给自己一个勇气。骂完这句后,我就意识到,她不再是我的了,继而又恐惧起来。这种恐惧,连同被抓以及对未知未来的恐惧,让我几乎丧失理智。
还没待她反应过来,我就又一连串的污言秽语涌出了口腔。
“你他妈的滚哇,老子不待见你,遇见你是老子这辈子最倒霉的事!”
又骂:
“我真他妈的后悔死了,居然为了你这个破女人去杀人,把我祖上的名声都玷污了,我恨你!”
又骂:
“你他妈的随便一个耳光,就把老子一辈子全打没了……”
“哥,你疯了吗?”
半天,她才吃惊地说。
“我就是疯了,遇到这种事,谁他妈的都得疯!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犯罪的是我不是你,抵命的是我不是你……”
那些话我现在都记得,但我不能往下说了,反正就是农村骂人最难听的话,顺口溜,四六句,押着韵,一套一套的。这些话即使我听来,都会气得吐血,但我当时忽略了她的感受。我边骂着边把她推开,她还是不走,我指着涵洞口说:
“你滚不,你再不滚,老子就出去自首!老子抵命,让你一辈子心不安。”
她终于屈服了,含泪说:
“好,我滚!”
然后她又说:
“我爱你,哥。”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说,也是最后一次。然后她捂着嘴,站起来跑出了涵洞。她一出去,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但我不敢发出哭声,怕她听到。同时有种悲壮感,让我自我感觉良好,感觉自己就是个英雄。
酒精的作用,父亲说到这里,泪水泉涌似的,他喝了怀酒,任眼泪流了一会儿,就恢复了平静,又喝了一杯酒,擦掉了眼泪。我也受到了感染,眼窝里酸酸的,又热热的。我问:
“大,那你后悔吗?”
“甚?”父亲说,“是后悔射伤了七司令,还是后悔骂她?”
又说:
“如果说射伤了七司令,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为郭睛做过的任何事都没后悔过,最不后悔的就是这件事。但我后悔骂了她,她那么瘦弱,哪能经得住?这么多年,我一直后悔骂她的那番话,太难听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那你最后逃了吗?”
父亲说——
郭睛走了后,天快亮了,红卫兵和村民折腾了一夜,这时反倒消停了。村里静悄悄的,传来了鸡叫声。这边一叫,那边也叫,离天明越来越近了。我意识到这是逃走的最佳时机,机不可失,就把被子裹好夹在腋下,钻出涵洞。
走了几步,我又返回涵洞,捡了块石子,在圆筒壁上写了“妹,我也爱你”五个字,想了想,又擦掉了,改成了:
“我走了,你幸福!”
然后就走了,这回是真走了,向着一个方向马不停蹄地走。
没人发现我。
我走到一片荒野时,出太阳了,回身望去,村子早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安全了,绷紧的心松了下来,我才感到这一切的真实性和残酷性,我真的要走了,要离开那个我恨的父亲,离开那个我爱的人儿了(父亲喝了酒,说话不像往日那样小心翼翼地挑词择字了)。
我忽然难受得不行,就坐在硬实的土地上,抱着被子哇哇地哭了起来。哭累了,面向家的方向跪下:
“大,妈,我走了,再不回来了,我就在这里提前给你们送终了。”
说罢,站起,继续向前走。
我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四面八方荒无人烟,也没有地,有些干枯的野树。我只能锚定一个方向走,这样才能越走越离家远。郭睛给我的那几个糖烙饼,我在涵洞里吃了两个,剩下的就不敢放开量吃了,饿到忍不住时,掰一小块吃。
人越饿就越不耐冻,越冷就越饿得快,这话是没错的。一小块糖烙饼下肚,感觉连边都没沾上。我只盼望能快点遇到个村庄,好歹找个人家暖和暖和。可是直到我走到天黑,也没看见个村庄。我就在野滩上搂了些树枝柴草隆起火来,对付了一夜。郭睛的被子派上了用场,否则我就会冻死在那个冬天。
那年是六七年的冬天,实冬腊月。
我猜测:“那你最后就来咱们村了?”
“嗯,”父亲说,“我又走了一天,又在野滩里过了一夜,中午时就到这里了。那时村里人很少,所以叫七家村,大多是蒙古人,他们收留了我,我就等于安了家。”
又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七家村的人家七十家都不止了,时间过得太快呀。”
我又问:“那你再见过郭阿姨吗?”
父亲说——
没,我一直不敢回去。十年后,也就是七七年,听路过村子的外地人说起,七司令那晚送到医院,亏得一位技术高招的女大夫,把他的眼睛保住了,只是有点斜,眼底留下了一块疤,很难看。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娶不上老婆,打着光棍,没人见得他。
当然,那个外地人并不晓得,射伤七司令的人就是我。
我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意外,不免失望,背井离乡十年的苦处受得真是冤,但又轻松了不少,毕竟他的眼睛没瞎,公安可能就不会再追究我。于是我就回去了一趟。那时也不知怎么走,有没有其他的路,反正想着怎么来的就是怎么回去,于是又步行两天两夜,回到你爷爷那个村。
白天我没敢进村,等到天黑摸进村里,我本来是想守在郭睛家的院外,等她出来说几句话。当时我也没想好,假如她出来,我是带着她来七家村,还是留在那个村里,只是想见她一面。能见到她,其他都无所谓。
可是我发现她家的院墙破败,好像没人居住,我翻墙跳进院子,果然户门紧锁,玻璃上落满了灰尘。我只能悄悄地溜回你爷爷家。当时,你大爹娶了媳妇,住在河西;你大姑和二姑都嫁到了外地,家里只剩下你爷爷和你奶奶。
我进了门,你奶奶看了半天认出了我,哇地哭了起来。我走的时候十八,回来的时候二十八,人大变了样儿,个子更高了,只是没那时壮实,满脸胡子拉碴的。你爷爷站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我,憋了半天,说:
“回来就好。”
他刚卷好一棒烟,自己没抽,递向我:
“抽颗烟哇,过去了。”
我没说话,瞟了他一眼,就把抱着我的你奶奶推开了。你奶奶向你爷爷说:
“过来给国庆磕个头,认个错。”
你爷爷默默地把烟卷放在躺柜顶上,抹了抹额头,走了过来。但我没让他下跪,他是我大,再怎么不是,我不能让他给我下跪。他还没跪下,我就拉住了他,说:
“整这些没用,过不过去也都过去了。”
又说:
“郭睛家咋没人在?”
你爷爷没跪下,站在一边,说:“搬走了。”
“啊,搬去哪了?”
你奶奶说:“谁知道呢,逃难,逃到哪算哪,偷偷跑的。”
我忙问怎么回事,你奶奶说:
“那个七司令是个灰个泡(骂人话),被你射伤后,养了几个月竟然好了,又带着部队杀回村里了。他反复就跟老郭家过不去,听大伙儿传言,他好像看上了郭睛,意思是只要郭睛跟他好,他就放过她大。”
“畜牲!”我骂。
“被逼得没办法,老郭一家老小就偷跑了。”
“她走前没过来跟你们留下些甚话?”
“留甚话呀?”你奶奶说,“就算她有话要留给你,她也不敢再信你那个大了。”
你爷爷此时闷声站在那里,我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你们保重”,就转身出了屋。你奶奶拉我,没拉住。我走到院门口,听到后面有人跪下了,咚的一声,我没回头,知道是你爷爷。他扯开他那破喉咙哭喊起来:
“国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我也不想望你回心转意,你就说你现在住在哪,等冬天杀了猪,不管山南海北,我背着半扇猪肉去给你赔罪……”
农村早些年有个说法,“你就是背上半扇猪肉也赎不了你的罪”,形容罪大恶极,有点“负荆请罪”的意思。那一刻,其实我原谅他了,可我还是无情地走了。如果郭睛还在的话,一切我都可以无所谓。
那以后,我再没回过老家。
我问:“那我爷爷奶奶现在还在世吗?”
父亲摇摇头,“不清楚。”
父亲讲完,一瓶酒除了给我倒了一小怀外,剩下的全他喝了。喝到中途的时候,他醉了,等到一瓶喝完的时候,他反倒清醒了。他看起来很累,说:
“天快亮了,睡哇。”
他没管我,自顾自地爬上炕,没脱衣服,就钻进被子里睡去了。
1999年2月15日,阴历的大年三十,我就是这样过的。在父亲的往事中,在散发着沧桑和悲伤的空气里,我触摸到一种跳动的东西,叫做岁月的脉搏。望着炕上那个不修边幅的老男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紫黑的脸膛上皱纹丛生,蓬乱的头发多半已苍白,你可曾想到,他也有过如此美丽动人的爱情吗?
过了元宵节,我踏上了返校的行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