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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节快乐(九)|我的视界我的中国

国庆节快乐(九)|我的视界我的中国

作者: 鄂佛歌 | 来源:发表于2019-10-01 14:10 被阅读0次

    第九章

    第二天,我提出要给爷爷奶奶上坟,父亲说:

    “不年不节的,上甚坟了?你开上车带小果到后山转转,那里山清水秀的,也有个看头。”

    我坚持要去上坟,小果也说:

    “走吧,小糖路上就跟我说,他要回来给爷爷奶奶上坟。”

    父亲拗不过我俩,便同意了。

    开车去父亲的老家铧子尖,不像坐班车那样绕路,加上村与村之间都修了水泥路,也就个把钟头到了。我们先去了大伯家。大伯已七十多岁,行动显得有些迟缓,他看到小果,盯住看了半天,说:

    “这娃娃好面熟。”

    “谁说不是呢?”我说,“我大说她长得像郭阿姨呢。”

    大伯哦哦连声,点点头,说:

    “像,像,太像了。”

    我们拿着铁锹和扫把,便往坟地走去。到了坟地,我说:

    “小果,你就别过去了,在这里等着我们。”

    小果却说:

    “干嘛不去?我大老远跑一趟容易吗?”

    我只好由着她。到了爷爷奶奶的墓前,打扫完、添完土,我和父亲跪下,小果犹豫了一下,把脖子上的纱巾解下来,铺在地上,也跪了下来,我看她一眼,她冲我笑了笑。

    现在上坟用的纸钱,已不是那种用麻纸剪出来的,都是印好的,一沓一沓的,面值动辄十亿百亿;还有纸做的花篮、烟酒、聚宝盆、摇钱树、手机、电视机、汽车、别墅,甚至还有美女明星,你能想到的,商家都想到了。

    父亲本来坚持要自己剪,说那些买的钱看上去像假的,怕地下花不出去。他的眼睛不好,我不想让他再费眼,就说:

    “地上在进步,地下也在进步,钱也是一套一套地发行。你剪的那些纸钱已经退出地下流通领域了。”

    父亲觉得有理,便依了我。烧纸的时候,父亲说:

    “大,妈,你孙子来看你了,他领回媳妇了,你们安心哇。”

    我看了眼小果,见她惶惶的。我们一起磕完头,便站了起来。我后来问小果:

    “我爷爷把你姥爷家害成那样,你不恨他吗?”

    小果说:

    “那是他们的事,对我和你来说,倒是沾了他们的光。”

    我不解,小果解释说:

    “你想啊,如果当年不是发生了那些事,你爸不给我妈送猪肉去,你不就冻死了吗?当年你爸和我妈要是结婚了,指不定还能不能生出我呢。”

    我想想,倒觉得十分有理,某种消亡必然会有某种诞生。当年那场灾难毁了许多人,却创造了我。我让父亲领着我们在村子里转转,父亲说:

    “这里变得我也认不出了,原来的房子都不在了,路也重新修过。”

    我说:“我爷爷家的房子还在吗?”

    “那倒在,一直空着,快塌呀。”

    父亲便带着我们在村里寻到了爷爷的旧房,土坯盖的,被风雪剥蚀得没有棱角,院墙塌下一堆,和村子里其他镶着白瓷砖门面的红砖瓦房显得格格不入。小果拿出手机,不停地拍照。本来想进屋看看,又怕危险,那房子歪歪斜斜,随时都可能跌倒。离开爷爷家的房子,我问:

    “郭睛阿姨住的房子还在吗?”

    父亲没说话,前头走了。我们便跟上。走了一会儿,在几座大瓦房中间,看到一个土坯院子,修整得却齐整,外面刷了白灰,院墙外的铁丝上,挂着几片鱼网,显然是有人住。父亲说:

    “就是这里,河北人老赵住着。他不种地,在乌加河打鱼。”

    我看到小果捂着嘴,怕自己哭出来,眼泪在眶里打转。我握住她的手,给她些精神支援。小果拉着我走离父亲远些,低声说:

    “这房子我见过,我妈保存着一张黑白照片,就是一家人站在这里照的。”

    又说:

    “我妈说,是村里来了个照相的,全村人谁也不照,就我姥爷非要照一张不可。”

    父亲仰着头,面对院子,满脸虔诚,像是在瞻仰着一座远古时代的伟大建筑,与古代先贤们交流着智慧。小果调整了下情绪,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这时,一个花白头发的老汉从屋里出来,看着父亲,显然不认识。看了一会儿,便走了出来,问:

    “你们瞅甚了?”

    “哦哦,不瞅甚,路过。”父亲说。

    上了车,我又说:“大,那个涵洞在哪呢?”

    父亲说:“没涵洞了,现在渠拓宽了,修了水泥桥。”

    “在哪?去看看呗,反正没事。”我坚持。

    父亲便指路,我开着车出了村子,往西走,看到一条小河。虽说是小河,也够宽的,河上架着一座混凝土桥。我便把车停下,三人下了车,父亲指着桥说:“以前河没这么宽,我年轻时跑得快能跳过去。”

    河底只有浅浅的一层水,我便说:“下去看看哇。”

    父亲说:“有甚好看的,把脚都踩泥了。”

    但还是跟了下来。河槽里的水只是当中窄窄的一道,水中立着根柱子,顶着桥梁,水里扔着一些石块和砖头,铺出一条路。我望见柱子上到处写着字,有粉笔写的,有用石子儿划出来的。我笑着问:

    “那柱子上写的什么字?不是你当年留给郭睛阿姨的字哇?”

    父亲难为情地看看我,又瞟了一眼小果,说:

    “都是小孩子们乱写的。”

    “走,过去看看。”

    我牵着小果的手,踩着那些石头和砖块上到了柱子的四方基础上面,父亲却没跟来,站在河槽里望着我们。柱子上的字,无非就是“XXX到此一游”、“XXX和XXX是好朋友”之类,当然也有骂人的,比如“XXX是个王八蛋。”我也起了顽性,捡起一颗小石子,用尖角在上面写道:

    “徐国庆和郭睛相爱一辈子。”

    我回头望望小果,问:

    “你不介意吧?”

    她笑了笑,从我手里拿过石子儿,又在下面添了一行:

    “徐小糖和沐小果是……”

    我察觉到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写了“冤家”两个字。我说:

    “也好,不是冤家不聚头。”

    第二天,在我的执意要求下,我们又去了牛轭弯村,也就是三红那个村,也就是郭睛阿姨家在内蒙最后住过的那个村。一路上,小果不停地拍照和拍视频。父亲坐在后面,不问不说话。车的左侧是成片的农田,各种农作物就像阅兵似的整齐地排列在苍穹下,笑容灿烂的向日葵,亭亭玉立的绿玉米,挠首弄姿的红高梁,沉甸甸的麦穗,匍匐在地表绿油油的籽瓜蔓……右侧是成排成排的树,下面还有一窝一窝的灌木丛,漫山遍野,郁郁葱葱。我问:

    “大,不是有个沙窝吗,我咋没看到?”

    父亲说:“右面就是,现在都种树了。”

    走了三个多小时,到中午时,渐近牛轭湾村。父亲咳嗽一声,说:

    “慢点。”

    我便减了速,又走了一会儿,父亲说:

    “停一下。”

    我把车拐下油路,停在土基上。我们下了车,父亲走到路基下的田堰上,站在那里自失地笑了,一边拿脚丈量着地面。我问:

    “这儿有甚了?看把你乐的。”

    “有甚?有你了哇。”

    “啊,我就在这儿被你捡到的?”

    父亲点点头,脸上呈现出得意的表情,比划着说:

    “这儿里原来有堵破墙,那么个三角,你正好在那个三角里,要不你也活不了。”

    活了三十多年,我第一次来到自己的出生地,却是这么个方寸之地,一时百感交集。小果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幽幽地说:

    “我感觉就像做梦,觉得挺苦,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感。”

    她又开玩笑:

    “你妈就是在这里坐的月子。”

    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个人,扛着锹,驼着背,一手抓着锹把,一手向后甩着。他边走边向这边望,有时停下来仔细地打量,接着走,走近了,他说:

    “啊呀,是国庆哇,有些年不见你了。”

    我问:“大,这是谁?”

    父亲说:“三红。”

    三红走近了,瘦干瘦干的,倒和父亲描述得不很一样,或许这么多年,他变了吧。现在三红也已七十,满头白发,满脸褶子。不过他的褶子让人触目惊心,脸上,手背上,看不到一点肉,就是一层干皮裹在骨架上,木乃伊似的。父亲说:

    “你个泡是咋了,瘦成这个样。”

    三红把锹扎在地上:

    “咋了,得病了哇。”

    “甚病?”

    “淋巴癌。”

    三红蹲了下来,从上衣兜里掏出一盒黄鹤楼,抽出两支,递给父亲,父亲指指我,说:

    “他不抽烟。”

    又还回去一根。两人便蹲在田堰上抽起了烟。三红说:

    “查出两三年了,反正还活着。”

    又说:

    “倒是合作医疗解决了大问题。管球他哇,活一天算一天。”

    抬头看看我,问:

    “你小子?”

    “嗯,三十多了。”父亲说。

    “嗯,蛮好的。”三红望了望我的车,“开上车了,你当年要是有个这东西,就不用把腿跑断了。”

    又望望小果,说:

    “老徐,你发现没,这娃娃和当年的郭睛长得简直活脱了,你儿媳妇儿?”

    父亲说:

    “他们正在找对象呢,还没结婚。”

    三红又望望我,向父亲说:

    “你这是往来送儿子了?”

    “送甚儿子?”父亲疑惑。

    “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

    “那你算是来着了。”

    三红说:

    “当年他妈扔了她,后来嫁了个人,死活生不出孩子,又后悔了,到处找他。”

    指了指我,拍拍自己的嘴巴,又说:

    “我这嘴可是铁打的,谁也没给说。我寻思着等你来了跟你商量商量,正巧你就来了。”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小果不安地望了望我。父亲说:

    “你慢点说,我咋没听明白呢?”

    三红咳嗽了几声,把话有条有理地说了出来——

    他妈,就是我们村老白家的大闺女,叫白莲。这个白莲在二十四岁上和村里的胡存良好上了。但是老白两口子不同意,嫌胡存良家穷,就这样,毁了一桩姻缘。

    这个白莲也是个硬茬子,老白两口子不同意,她就干脆和胡存良生米煮成熟饭,怀上了。当年好多姑娘不都会这招吗?父母一不同意婚事,就怀上给你看,父母也就只能同意了。可惜的是白莲看错了人,胡存良真是个灰个泡。白莲怀上以后,他就跑到城里做买卖去了,一走没个影。

    白莲左等右等,胡存良不回来,就这么把他(指我)生下了。她家对外人瞒着,谁也不晓得,可是家里吵成了一锅粥。就在那年腊月二十二的晚上,下着大雪,老白让两个儿子把白莲按住,白莲料到老白要扔孩子了,就拼命哭,一口气没上来,就晕了。

    老白把孩子裹好,放在一个箩筐里,扔在了这儿。

    三红指指地下,继续说——

    我是个光棍,跟村里人说过,我想领养个孩子,将来给我养老送终。老白把孩子扔在这儿,离我家很近,目的就是想让孩子的哭声吵醒我,我就能把孩子捡回去。没想到你先一步,把孩子捡走了,也是怪我睡得沉,要不能轮到你?

    白莲醒来时,天快亮了,孩子应该早冻死了,但她还是扑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是她找到了箩筐,孩子却没了,料到是被别人抱走了。孩子活着,她就放心了,也对农村死心了,就没回家,要去城里。

    那晚的雪下得大,白莲步走着出了村,冻僵在雪地里。也是机缘巧合,碰到一辆卡车,是县里粮站的,把她救了。那个卡车司机三十好几了,娶不下老婆,白莲为了在城里立足,就嫁给了他。

    这一嫁,还真嫁好了。那个司机没甚本事,就醒得规规矩矩地开车,白莲倒是个头脑灵活的人。正好八三年那时,改革开放政策好,白莲就做起了生意,越做越大,钱越攒越多,后来去鄂尔多斯办起了公司,又是顺风顺水,五十多岁就资产过亿了。

    “鄂尔多斯……”我喃喃地自语。

    三红接着说——

    国庆,你知道亿是个甚概念不?

    亿就是……我也说不来,反正数不清。不过,白莲有个心病,就是不会生养,可能是她刚满月就在大雪地里跑带出了毛病。她也不管了,一门心事奔事业。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前两年她得了病,好像和我这病差不多,反正活不了多久了。真他娘的奇怪,过去吃糠咽菜,屁事没有,现在肥酒大肉吃上尽毛病,得的病连名匠都叫不上来。

    没儿没女,又得了病,这就考虑到遗产继承问题,所以她到处托人打听他(指我),想把他找回来,继承她的遗产和事业。啊呀老徐呀,你个泡可是好命,白得了个儿子,又落下上亿的资产。估计现在都不止上亿了。

    听完,我简直心痛得要命,摇着头,说:

    “我不要,大,我不要……”

    小果过来抱了一下我,以示安慰。

    “糖个泡!”父亲愤愤地站起,骂着三红,“你脑子都不精明,能说出个正话来了?”

    “我脑子不精明,地球人都知道,就是因为我他妈的脑子不精明,你让我编我也编不出来。”

    三红也生气了,又点起一支烟。父亲马上绽出一个笑容,又蹲下来,亲昵地搂着三红,讨好地说:

    “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已经替我瞒了这么多年了,就接着瞒下去哇。冬天我再给你背半扇猪肉来。”

    三红消了气,说:

    “我还不知能不能活过冬天,就算能活过冬天,你看我这身体能吃进半扇猪肉?”

    又说:

    “我这辈子最佩服你,几百里的路背着一百斤猪肉步走过来,一年跑七十二趟来看郭睛,这冲你这点良心,我也替你瞒到死。我他妈的要说早说了,还用等你来商量?”

    又说:

    “她白莲的钱数都不清,我帮她找到儿子,她好歹不得给我个百八十万?”

    “是是是,”父亲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我知道你对我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两个人又和好了,勾肩搭背地坐在田堰上。要走时,小果说:

    “我开车吧。”

    我这个状态,确实也开不成车了。小果开着车,我坐在副驾上。说实话,活到这么大,对我的生身父母,我没有一点感觉,没有爱,也没有恨。他们把我生下,这是恩,却把我抛在雪地里,这是仇。恩仇抵销,就当我是从石缝里崩出来的。可是忽然之间,我竟然有了个妈,还是亿万富婆,这从何说起?

    “小糖,”坐在后面的父亲忽然开口,“那个,你妈也挺不容易的,要不你考虑考虑?”

    “不!”我头也没回,喊道,又补充了一句,“我没妈,只有大。你不想要我就明说,别把我往外推!”

    “哦,那你说了算。”父亲说,隔了一会儿,“她也在鄂尔多斯,人又病了,不管咋说,你应该去看看。”

    我吼:“不,不,大,你不要再说!”

    “哦,我不说。”

    在父亲的指引下,我们找到郭睛阿姨在牛轭弯村的房子。因为住着人,房子倒还不算太破。而且做了改造,从一侧接出一座瓦房来,小果自又免不了一番感伤,又拍了一些照片。我们就走了。我把小果送到包头机场,给她买了票,问:

    “你还会来吗?”

    “当然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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