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整个中专四年,我和沐小果从未间断通信,越来越频繁,有时发出去的信还未收到回信,就又跟着发出下一封。我到照像馆拍了一张艺术照——在那时是很流行的,需要摄像师做些后期处理——战战兢兢面红耳赤地塞进信封里,并在信中向她要照片。她回信说:
“很帅,但是向女孩要照片很没礼貌。”
我很失望,然而,第二天,她的信又来了一封,什么都没写,只放着一张照片。
她没照艺术照,就是随便用傻瓜机拍的一张照片,场景是农村,或者是城市的郊区,没有楼房,只是远处隐约有几排蓝顶的厂房;近处有条河,不宽,和农村浇地用的水渠差不多。她站在河边的土地上,一手背在后,一手支着腰,身体斜立着,笑容灿烂,也有些羞涩。
她的样子很好看,虽然带着点青涩,穿着打扮也跟很朴素,一件格子长裤,一件白衬衫,但也掩饰不住她的天生丽质。我把这张照片夹在书本里,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心就被某种东西揪了起来。
但我和她,仅限于此,再没有深入,再向她要照片,她死活不给。
2002年七月,我中专毕业,政策发生了变动,中专生推向了社会,不能在乡政府就业了。快毕业的时候,就有一些工厂来学校招工,我就是这样被招走的。那是一家陶瓷厂,在内蒙古的另一个城市,叫鄂尔多斯,距离老家三百多公里。
临近毕业的忙乱,毕业设计,答辩,找工作,写同学录,各种无休止的聚餐,和同学抱头痛哭等等,让我把一件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就是没计划以后怎么和沐小果联络。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在去往鄂尔多斯的班车上了。
到了地儿,我第一件事就是给沐小果写信,寄到她学校里,数月未收到回信,大概她也把这事忽略了吧,毕业离开学校,上班去了吧。
那时手机还没普及,只有极个别人用,拿手机绝对是成功人士的象征,多数人腰里别个BP机,连着一条金属链子,有数显的,有汉显的。数显的只能发一串电话号码,需要找个公用电话给对方回过去;汉显的能发送一些简单的文字内容。我刚毕业,一穷二白,当然是既没手机又没BP机。
所以我的又一个阶段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台BP机,一群人正坐着聊天,腰间嘀嘀一响,向大伙儿说一句:
“你们聊,我去回个电话。”
多潇洒。
但这个梦想没能实现。迈入新世纪,中国的发展突飞猛进,简直让人应接不暇。你如果不天天盯着流行看,一不留神就被流行甩到了后面,更别说引领时尚了。
2004年,我当上了工段长,好歹是个官儿,我觉得有必要配个BP机了,用处多大暂且不说,不能丢了面子。看到这里的读者朋友们肯定要笑话我:
“你得落后到什么程度呀!”
是的,我落后了,我的同事都说我活在原始社会。
我的性子有点慢,就这样慢了半拍,我错过了许多时代。在1999年的时候,我才第一次使用固定电话,仅仅五年后,纸信时代基本结束,BP机时代也已过去,九位数的本地通,七位数的小灵通等像火车上看到窗外的风景一样,在我不知不觉间悄悄地闪过,昙花一现。
正当我决定要买一台BP机时,连农村人的腰里也都别着手机了。无奈,我只能一步到位买了部手机。逝去的时代,纵然再不舍,也不能返回去寻找了,否则会落得更远。我还给父亲买了一部手机,我们父子俩就能经常通话。
好在,我之后跟得紧,没落后;即使落后,也及时赶了上去。
其间我保持着逢年过节回老家一趟的频率,只是没有了暑假和寒假,陪父亲的时间没那么长了,回去呆几天,陪他上趟坟,就又返城了。城与乡之间,村与村之间,都修了宽敞平整的柏油路或者混凝土路,回趟家倒是很方便的。
2008年,我买了车,拉着父亲到城里住了两天,他住不惯,我就送他回去了。他已经是六十的人了,有些事物,已难适应。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我能尽快成家,他好抱孙子。他经常问我找对象没。怎么说呢,谈过几个,长的几个月,短的几天,都崩了。我心里还在惦记着沐小果,尽管沐小果对我来说,无异于一个虚幻的泡影。
或许,这点我和父亲一样,一根筋,死心眼。最起码父亲和郭睛阿姨还曾经相爱过,彼此有过承诺,而我和沐小果连面都没见过。我有时想,假如我和沐小果见面了,相爱了,或许也和我之前的那几段恋情一样,都中道夭折半途而废。谁知道呢?
2012年7月,我从鄂尔多斯到呼和浩特参加中专毕业十周年聚会,学校早已改成了学院,中专变成了大专;当年那群青涩的少年,都已步入而立之年,多数男的已当爹,女的已当妈了。曾经在学校里谈过恋爱的一对对,一双双,有的成了,有的没成。成了的不说什么,没成的就免不了被同学们开一顿玩笑。班主任忽然问我:
“徐小糖,你成家了吗?”
我笑笑:
“高不成,低不就,谁能看上我呢?”
班主任说:
“哦,我以为你一毕业就成家了呢。”
又问:
“你和广东那个女生后来没联系?”
她倒消息挺灵通的,连这些都打听到了,不过不奇怪,那时很多同学都知道我有个笔友在广东上学。我又笑笑:
“小孩子耍家家,谁当回事?”
班主任沉思了一会儿,说:
“我倒觉得人家挺认真的,”
见我疑惑,她又说:
“你们毕业后,她还经常往学校写信呢,前前后后大概写了二十几封,传达室的老王隔几天就给我一封,问我咋处理。我本来都保存着,心想有机会给你,后来学校给我们盖了新的家属楼,搬家时就把那些信弄丢了。”
又说:
“后来她不来信了,我以为你们找到了,就把这事忘了……”
她后来说的,我一句没听,我只知道,沐小果找过我,我们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擦肩而过了。我感到我浑身的血管在膨胀,眼睛里有东西流出来。那晚,我喝了很多酒,但没怎么说话。我不知道该向谁说,谁能理解。
第二天,聚会还在进行,我以单位临时有急事为由请了假,就开着车离开了省城。我没回鄂尔多斯,而是回了巴彦淖尔的老家。到了院门前,车斜别在门口,也没去调整,就下了车,跌跌撞撞地回了屋,爬在了炕上。
父亲正在院子里站着抽烟,看到我这个样子,就赶忙跟了进来,他坐在炕沿上,摸着我的小腿肚,说:
“小糖,你咋了?”
我摇头,眼泪流在了炕布上。父亲又问:
“工作上遇到麻烦了?”
我又摇头,伴随着抽泣。父亲大致猜到了,叹了口气,说:
“和女朋友分手了?”
我坐了起来,擦掉眼泪,说:
“说不上分手,是错过了。如果是分手的话,我反倒不难过了。”
“咋错过了?”
“毕业时没在信里把工作地址说清楚。她给我往学校寄了好多信,都被我们班主任压了,我恨死她了。”
父亲哦了一声,又问:
“是广东那个?”
他还记得。
“嗯。”
“你很喜欢她?”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我们没见过面,也没在信里聊过那种内容,但我就是惦记她,和别人谈恋爱总谈不在心思上。”
父亲又哦了一声,说:
“这个,”
他停住了,唉了口气:
“其实,”
他又停住,又说:
“远嘛,”
吭哧了半天,最后说:
“那你找找哇,或许能找到的,现在又是电话又是互联网的,都方便,不像过去。那天电视上说,包头就有直达广州的飞机,五个多小时就去了。”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加重语气说:
“找找哇,别留下遗憾。”
也许,只有父亲有过那段特殊经历才能理解我此时的特殊期望,他没有劝我,反而鼓励我去找。我点点头,坐五小时的飞机与父亲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和等待,简直不值一提。尽管结果可能是无功而返,或许是找到了也并不是心里的那份美好,那也无怨了。
我跳下炕,出了门,把车头调正开回院子里,又从碟包里抽出沐小果的照片进了屋。照片被我珍藏了十多年,已经泛黄了,照片上的沐小果也有些模糊。
“大,你看看,就是她。”
我把照片递给父亲,又说:
“这是她十几年前的照片,现在不知长成甚样了。”
父亲有点老花眼,瞪起眼睛瞅了一会儿,没看清,就从柜顶上拿起老花镜戴上,看了会儿,说:
“挺好看的。”
把照片往远拿了拿,又说:
“你别说,和当年的郭睛长得还有些相似呢。尤其是这对眼睛,毛花毛花的。”
我高兴了起来,说:
“大,那我的眼光没错吧,值得跑这一趟吧?”
父亲把照片还给我,叹口气,说:
“错不错,值不值,你得走这一趟,不走不歇心。你都三十多的人了,这个年龄,孩子都该牵牛把耧了,你还没正经找过个对象,你说你不去找她,不就像我一样耽误一辈子吗?找过了,歇心了,该干甚就能干甚了。”
又说:
“唉,没生没养,倒跟了。”
“那当然了,你是我大。”
“好不跟。”
在家呆了两天,我就回城里上班了。路上我想了许久,我不能重蹈父亲的覆辙,不能像他那样为爱情疲于奔命一辈子,况且就目前来说,我对沐小果,还只停留在一厢情愿的层次上,人家如果成家了怎么办呢?这个可能十有八九,毕竟年龄这么大了。我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所以不能太贸然。
父亲的一句话提醒了我,“现在又是电话又是互联网,都方便”,我决定选通过网络找找,找不到再说下一步。
最先想到的是QQ,可以按地址找人呀。如果沐小果注册QQ时填的是真实地址和年龄,那找起来并不难。如果人家成家了,相互问候一下就再不打扰了,我可不想做那种不道德的事。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想不道德,沐小果肯定也不会跟着我不道德。
几天的辛苦,一无所获,同样条件的人太多了,成千上万。我不可能一个一个问,那不现实。这时我想到了我的同桌成华,他现在在一家新科技公司上班,平时打电话或聚会时,他开口闭口就是大数据云计算的,正好,我这里有一堆大数据,就让他的云帮我计算计算。
与沐小果交笔友,成华一直是知道的,当他从电话里听说我是因为沐小果而至今未成家时,并没有取笑我,而是说:
“有种,算个汉子!”
我把沐小果的信息告诉了他。其实所谓信息,就是年龄和姓名、地址,再无其他;而地址也仅仅是她上学时的地址,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我完全不知。成华说:
“放心,最多一个礼拜,我就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一周后,成华从QQ上给我发来一百来个QQ号,说:
“在合法的范围内,我暂时把目标锁定在这些QQ上,你挨个问吧。”
又说:
“如果这些人里面没有,我再采取些非法的手段,尝试攻击她们学校的网站,她的就业信息或许有登记,要么查到她当年的老师也行,或许她们有联系。”
又说:
“如果还不行,我还有其他手段。”
一百来个QQ号我用了两天时间就都问过了,除了不回话的,都不是沐小果。我泄气了,我可不想因为我的这件离谱的事让成华犯法。我只能放弃了。但我仍在每个难眠的夜里,登上QQ,不停地查找好友。在这阶段,我又找过两个女朋友,都无疾而终,好聚好散,没什么刻骨铭心的感受。
慢慢地,人们开始使用微信了,QQ被䁁在一边,搜出一片网友,基本都是灰色的头像,长久不在线,发去好友验证信息,几个月不回。而微信只能通过精确的微信号输入查询好友,我自然不知道沐小果的微信号;还有附近人功能,沐小果自然不可能在我附近;还有摇一摇,沐小果和我在同一时刻摇手机的概率几乎为零。
2014年的某个夏夜,我参加完某个同学二胎的满月喜宴,喝了点酒,有点飘,回到家里怎么也睡不着,就又打开电脑,登上QQ。这次我通过昵称的模糊匹配,搜出一片好友,诸如“果儿”、“果然”、“果冻”、“果果”之类,我挨个加了,验证消息写的都是:
“你是沐小果吗?”
我认为最可能的是一个叫“糖果蜜”的网友,可是几天后,她没通过我的加好友请求,直接回复:“不是!”看来我是自作多情了,以为她的昵称里会包含我的名字。又过了几天,一个叫“水沐坚里”的网友通过了我。
我:你好!
她:同好,请问您是?
我:你是沐小果吗?
她:是我。
终于找到了,一时我又不知如何表达。
我:你好吗?
她:挺好的。
我:你家人都好吧。
她:我爸过世了,我妈还好,您哪位,原谅我想不起来。
我:你爱人呢?
她:你到底是谁,不说我删了啊。
我:你给我写的那些信,被我们班主任弄丢了,我也是才知道。
她:徐小糖。
我:嗯。
就这样,我们又联系上了。那天,我们在QQ上聊到很晚,彼此交流了各自的情况。她上学早,所以我们中专是同年毕业的。她就在广州番禺的一家电子厂工作,现在是财务科长,也一直没成家。她爸得了脑瘤,去年过世,她妈在家呆着。
她:真是缘份啊,你居然加到了我。
我:缘份是有一点点,但主要归功于我的辛苦,你知道吗?我把广州番禺的同龄女子都搜了出来,逐个排除完。
她:你还真是辛苦。
我:但是谁能想到你的信息填在澳大利亚不说,还是个118岁的老太太。
她:哈,随手填的。那你最后又怎么找到的?
我:昵称匹配呀,幸亏你的昵称还保留了一个果字,否则我真就找不到了。
她:我还有点感动呢。
他:有点?
她:好吧,我哭了。
我给她发了视频,响了半天,她挂断了。
我:不想见我吗?
她:你想见我吗?
我:想。
她:那你来吧。
我请了几天假,坐了五个小时的飞机到了广州,她在机场等我。对比照片里,她更漂亮,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是最有魅力的,散发着一股成熟的味道。她穿着一身麻布似的灰色的裙,或称袍,反正很特别的那种。
她开着一辆红色的狮跑,我坐在副驾上。
一路上,倒没话说了,气氛有些尴尬。
“怪怪的噢。”她忽然说。
“怪什么?”
“没想到我见网友了。”
“不是网友,是笔友。”我纠正。
“有区别吗?”
“有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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