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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岁的云英老婆婆走了,在异乡走完她的一生。
老婆婆不是本土人,从山东那边远嫁而来。
1
七十年代初,烈子在东北那边当兵,中级干部,人长得不错,嘴巴会来事,硬是把卫校毕业还有工作的云英姑娘给“骗”回了四川的老家。
当时的农村穷得叮当响,草棚子随处可见,带楼层的木列子板房算好的,烈子家的房子居于两者之间,是低矮的土房,没楼层。
“我的家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的周围……”如歌中所唱,七十年代的农村就是这个样子。
“说你家条件好!说你家条件好!厨房是厨房、厕所是厕所、卧房是卧房,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啊!土房子低矮破旧,大门外放着两只马桶(农村放的粪桶,用于接生活废水倒在厕所抗旱),上个厕所就是蹲茅坑儿!”现实与烈子描述的相差太远,云英万念俱灰地责问烈子,泪水“唰”地夺眶而出!
直到踏进院子,她才发现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有啥办法?来都来了!若不是隔着千山万水,她真的会转身就走,立马回到她的大东北!
“你别哭啊!我保证对你好的!一辈子对你好!”见势不妙,烈子慌了,立马上前,使出浑身解数,哄着委屈的姑娘。
男人最怕女人哭,尤其是心尖尖的女人。
云英对烈子是有感情基础的,不然,她不会隔着千山万水随他而来。看他又拍胸脯又下保证的,云英含泪留下来。
一个退伍一个从医,两人很快落实工作,烈子成为农机站的工作人员,云英成为乡医院的医生。
那年代,乡里的很多医生并非专业出生,有的通过拜师学艺出道儿,有的通过父子传承,还有的通过“赤脚医生”培训出来,后被乡医院收编。这远嫁而来的云英,是难得的知识分子,是货真价实的科班人!
医生的处方大多是“画”出来的,字迹潦草勾画了了,门外汉是左看右看也认不出来的。只有那些药房人,才对医生的龙飞凤舞准确辩识。
云英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她开处方的落款更是绝版,任你横看竖看,就是认不出她落款的大名。唯她自己明白,非得翻过来认反面才行。看反面,那杂乱无章勾画了了的笔画立刻变得清晰明了,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龙飞凤舞,神韵超然,带着独傲江湖的霸气。这哪是女子手笔?更像书法大师所为!
现在不乏漂亮的艺术签名,但在落后的年代,同龄女子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来,云英如此霸气的落款,实在惊艳!
别具一格的落款是云英原创,人家模都模仿不来。
医生开处方是要对病人的生命负责的,要经得起任何考验,如果出了什么医疗事故,或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祸害,那独一无二的落款则是她辨伪求真保护自己的“保护伞”。“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前人传下的生存法则自有它的道理。
2
一年后,云英为烈子生得一女,那年代重男轻女,云英的老思想更甚之。只不过作为知识分子,她仍会善待女儿,供其读书,将其好好养大,但在骨子里,她觉得拥有儿子才圆满。执着的她不想有缺憾,两年后又生一胎,还是女儿!
“一定要生个儿子!”云英心有不甘,暗暗发誓。
随着计划生育的兴起,企事业单位职工超生的话,将会有“洗脱饭碗”的处罚。可“儿子大业”没完成,在权衡生与不生的利弊之后,云英坚决地选择前者。
“你想好哦!这可是掉饭碗的事呢!”烈子提醒云英。在那贫穷的年代,跳出龙门,拥有旱涝保收的“铁饭碗”是多少人的梦想!
“生!相比工作,我更希望拥有儿子!”云英态度坚决。
皇天不负云英的求子之心!两年后,云英又怀上了,宽大的白大褂里,一个小生命悄悄孕育,除了自己两口子,外人无从知晓。
奇怪得很,怀两个姑娘的时候,云英从不想喝酒,况且,她也没有喝酒的习惯,却在怀老三时,闻着烈子的酒香,她竟然馋得冒口水!
“会不会怀的是小子?怎么突然嗜酒呢!”两口子激动地窃喜着,像是捡到金元宝,不敢声张。
“这胎怀的一定是儿子!”云英心里肯定着,她一定将儿子生下来!
避开云英的同事,烈子悄悄打来一壶酒,放在云英单位的床底下,让妻子馋得慌时偷偷抿两口,别把女人和肚里的儿子憋坏了!
三娃子似乎知道自己不被允许,悄咪咪的,吸着妈妈的营养,乖乖吃,乖乖睡,乖乖长,一点儿都不折腾。云英不呕不吐,因为兴奋,身不困心不乏,精力充沛地正常上下班,谁也看不出端倪。
三娃子在白大褂的掩护下茁壮成长。
那年春天,单位派云英去县里学习。那时的土公路稀烂,碗粗的大片石随处可见,公路上坑坑洼洼,大至簸箕坑儿、小至鸡刨坑儿到处都是,客车开在上面一蹦“跳”三下,左摇摇右晃晃,从乡下“跳”到城里,足足需要半天。幸好是车子的零配件,若是人的髋关节,早该摇垮了。
学习两天没酒喝,那不馋死人!怎么办?云英想个好办法,找来一个空掉的半大输液瓶,洗干净灌上酒,偷偷带在身边。
单位派去学习的幸她一人,不然,被同事发现,该如何是好!
客车在大片石的公路上跳跃前行,云英随身携带酒瓶,里面的酒随客车的颠簸左摇右荡,轻快地撞着瓶身,隐隐的,轻盈曼妙,如同清秀林间的山涧,飘出似有似无的酒香。云英实在馋得慌,忍不住地埋下头,悄悄抿两口,甘甜清冽,余味绵长。噫,舒坦!
真是丢人现眼到家了,一个女人馋酒居然成了这个样子,短暂的两天学习都离不开,云英暗自自嘲着,幸好没被他人发现!
夏天渐渐来临,云英的肚子越长越大,白大褂遮不住了。
“云英医生虽然身高体壮,但不至于如此离谱啊!”院领导、同事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问题。
“你自己想好,两条路任选其一,要么保工作,要么保孩子!”院长严肃地找她谈话。
不用说,她肯定选择孩子!从她怀上老三嗜酒成性开始,她就坚信肚里怀的一定是儿子!
3
伴着老三呱呱落地,云英的儿子梦终于实现!同时,她的职场生涯也走到尽头,从此成为无业的家庭“煮”妇。
说是家庭“煮”妇其实并不恰当,因为她根本不会煮饭!
医院上班时,单位有食堂。用餐时间到,她只拿上自己的碗筷就行,不用亲自去煮。
回到家,本就不习惯农村生活的她锅里一把灶里一把,手忙脚乱跟打仗似的煮一锅东西,根本不是那个味儿!
“我来!我来!别把食材给祸害了!”看着手忙脚乱一脸狼狈的“傻”妻,烈子心疼,笑着拿刀操铲当大厨,云英退到灶前烧火。
久而久之,大厨成为烈子的专职,烧火成为云英的特长。这火,一烧就是一辈子!
原先上班假期有限,去个娘家来来回回就要十天八天。超生老三后,工作也搞“洗碗”了,回个娘家不再受限,自由耍、任性耍、极致耍!
东北老家,有爸有妈,有兄弟姐妹,多么热闹的一家人!带回老二老三,姥姥姥爷舅舅姨妈心疼得紧,这家耍几天那家耍几天,龙门阵多得聊不完,美食多得吃不够,简直乐不思蜀。
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感觉回娘家没几天,一个月就没了。
烈子这边急得不行:云英带走了老二老三,她去娘家一个月都不回,是嫌这边穷山僻壤,决定不再回来吗?若在那边重新嫁了人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烈子急得鼻尖冒冷汗!
“不行!我得请假!我得立刻、马上把娘仨接回来!”烈子嘀咕着。
说动就动。第二天,烈子把大女儿寄养在老人家,踏上了去往东北的列车。
云英没嫁!娘仨见到风尘仆仆的来人惊喜不已!烈子几天短暂的停留后,老丈人一家依依不舍地送女儿踏上返川的列车。
从那之后,云英再回娘家,烈子遵循相同的模式,让女人带娃先回娘家住一个月,然后亲自去接,既看望了那边的老人也表达了对云英的相思之苦,免得担惊受怕,无端熬死那些脑细胞!
从此,烈子负责上班挣钱,负责家里的一日三餐。云英负责三个孩子的洗洗刷刷,上学放学以及作业的辅导。
为打紧开支,烈子下班在房前屋后开垦了菜地,提供一家子的蔬菜瓜果。
“我来帮你挖地瓜,可好?”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是烈子干,他还要上班的,云英有些心疼。
“算了吧!我怕你把地瓜全都挖破吃不赢!”女人上次学挖红薯,怎么都瞄不准中间的空隙,一锄一声“喀嚓”,一锄一声“喀嚓”,红薯的破裂声听得烈子的心生生地疼,当即“驱离”,从此不再让她挖红薯。
“我好好挖!”云英笑。
“算了,挖屁股大的一团地跟猪拱的一样,坑坑洼洼不说,还满地都是脚板印,踩得死板板的,我要种菜,还得费劲儿重挖!”烈子无情地“损”着发妻,调侃里尽是幽默与宠溺。
云英不好意思地笑了,烈子说得没错,她嫁过来如今也有十年八年,但她仍不会煮饭,不会挖地种菜。
落日的余晖撒下来,照在烈子抡起锄头硬朗的身上,也落在云英柔和的脸上。
“烈子,这个地瓜我们那边没有,若能放进地窖贮起来,一年四季都有得吃,那该多好!”云英突发奇想。
“这个放不得,要加紧吃!不然就坏了。”烈子告诉她。
“像我们东北那边,用地窖贮起来好不好?你在那边呆过的,白菜萝卜都在地窖贮存,我好喜欢这个地瓜,皮一剥甜津津脆生生,汁水又足,像吃水果!”云英眼巴巴地望着烈子,像一个请求父亲买糖的小女孩。
“好好好!我怕你!贮存的地瓜坏了我不负责的,这个真放不得!”烈子无奈地答应着,像对一个撒娇的孩子,他没有招架的余地,只有应承的份儿。
地瓜窖烈子挖在自家后门的竹林下。他寻思着,这里大片的竹林可挡风雪,能最大限度地防止冻伤。
为了给地瓜“保暖”,烈子抱来一捆干稻草铺在窖底,放上吹干水分无挖伤的地瓜,又在上面盖一捆干稻草。地窖的里门用塑料布挡着,外面用木板挡着,为防雨涝,他还挖了排水沟。
云英喜滋滋地看着,看着心爱的地瓜“水果”全都贮在新挖的地窖里,美滋滋儿地畅想着:这些地瓜,她能甜津津脆生生地吃上好几个月,甚至半年!
当然,那些贮存的地瓜最终没按云英的意愿来。一个月后,地瓜开始变坏,最后全都扒出来,挑挑捡捡,看还有“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不?
“好可惜!都坏了!”云英心疼得不行,像小姑娘新买的花裙子,被树枝无情地刮拉了一个破洞。
“我说过,这个放不得的,你不信啊!”烈子安慰着。
“早知道贮了也会坏,就不挖地窖了!你挖了三天呢!”云英有些过意不去。
“我不挖地窖你不甘心啊,总觉得它能在地窖保存下来啊!”烈子笑了,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结果。
后来,云英没再提过类似的要求,她对南方果蔬的贮存方式不再怀疑不再提出新的设想。就像一个乖孩子,听从“父亲”的安排就好,从此不再瞎折腾。
4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一晃眼,三个孩子已经长大。
大女儿出嫁了,婆家不远,一个村的,赶场下街就能看见。
二女儿是姐弟三人中读书成绩最好的,大学毕业后在沿海做了一家公司的大财务,尽职尽责获老板信任,允她0.5%的分红。五年后,成为百万小富婆。婚后,她把老公引荐到公司供职,从此双栖双飞,成为打工族的精英。
云英的儿子鲁渝在父母及姐姐的宠爱下长大。十八岁那年,鲁渝如愿地接了父亲的班,正式成为工作人员。
鲁渝虽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并无娇生惯养的习性,异常懂事,特能吃苦。除了正常的工作,他还千方百计地拓展个人业务,承包农网改造、承包路段的修建等。几年下来,成为镇上瞩目的后起之秀。
凌晨五点,鲁渝早早起床,赶往工地安排事宜才去上班,风里来雨里去,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云英心疼自己的儿子,也早早起床,在神像前点燃香,朝神明虔诚地拜三拜,祈祷她的儿子及儿子的工地平安顺遂!
几年后,有人给鲁渝提了一门亲,姑娘大他两岁,由于长期操劳,鲁渝显得成熟老练,姑娘像妹,鲁渝像哥,夫唱妇随,工地做得风生水起,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鲁渝的能干出息,让云英倍感欣慰。
一年后,云英当了奶奶。她悉心照顾儿媳的月子,并在儿媳坐足了双月后,才让她沾手家里的洗洗刷刷。
退休的烈子仍旧热衷他的小菜园,如今当了爷爷,他种菜更加尽心了,避用农药、除草剂,人工抓虫,人工除草,他希望自己的孙女吃上纯天然的有机菜。
“爸,我来一起挖地!”下班的儿媳扛了一把锄头过来。
“算了算了,你别挖了,又来一个猪拱的!”才挖几分钟,儿媳被老公公驱离,正如当年云英一样。
“爸,你嫌我挖得不好?”儿媳瞪大眼睛,大惑不解。
“看你挖的地,跟你妈挖的一个样儿,坑坑洼洼,挖一锄踩几脚,把地踩得死板板的!”老公公一脸的嫌弃。
“哈哈哈……”跟先前的语气如出一辙,婆媳二人忍不住地笑起来。
为自己的家人种菜,虽然辛苦,烈子甘之如饴。
十八年后,云英的孙女上了大学,小孙子也上了小学。她和烈子都老了,一起搬进儿子城里的家。
每天,鲁渝早出晚归,奔波于单位工地间。儿媳正常上班。老两口负责孙辈的吃吃喝喝。
跟了烈子一辈子,老年的云英仍不会煮饭,城里使用天然气,她最“拿手”的烧火派不上用场了,于是帮着剥葱剥蒜,饭后负责洗碗。
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闲下来的老两口或逛公园,或在小区的楼下看人家打牌下棋打球。云英虽然失去工作,但老伴拥有军职双份的退休金,三个儿女都争气,各自过得安好,她不用为钱发愁,吃好喝好玩好就成。
一天晚上,正看电视的云英毫无征兆地栽下去,不省人事,儿子儿媳慌忙地送到几分钟之外的县医院,没抢救过来,与世长辞。
云英在异乡走完她的一生。远在东北的父母哥姐已经去了,最小的弟弟也七十五岁,在云英侄儿侄女的搀扶下,赶来送她最后一程。
蔚蓝的天空飘来一朵云,时而向北,时而向南,飘飘停停,恣意地游荡在广阔的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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