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阿芳

作者: 余之秋 | 来源:发表于2024-06-17 14:06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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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哑巴阿芳的全名叫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亲近的人当面叫她阿芳,不亲近的人背后叫她哑巴。

    她曾经是我的堂伯母。她男人名义上是我爸的隔房堂哥,其实是我伯祖母死了前夫后改嫁带过来的“拖油瓶”。据说,他小时候长得玉雪可爱,被嫉恨之人偷偷扭了右手,因为家里穷,错过了治疗,那手就此歪了,便得了一个外号叫“歪手”。至于他的真名,大家也不关心。

    歪手做农村田地活不够利索,且都知道他不是那个家里的亲生子,恐怕以后分不了多少田地家产,所以一直到很大年纪了都没娶上媳妇。到歪手三十岁的时候,他遇上了一阵东风,终于娶上了媳妇,就是哑巴阿芳。

    九十年代初,我们那农村兴起了一阵风,周边省的乡下姑娘们会由几个介绍人成群成群地带着到我们那村里来嫁人。介绍人每到一个村就会找一家住下,身边每次带着七八个姑娘,介绍给村里适龄或大龄的男青年,过一段时间又换一个村,等到把姑娘都嫁出去了,又回老家乡下再带一批人过来。

    那时候,农村的媳妇大多是从隔壁村隔壁镇,甚至是同村娶来的。交通还不发达的年代,邻县娘家已经是很远了,赶上年节探亲,那不仅费功夫,还浪费钱。现在居然要娶邻省的姑娘,“十里不同村,百里不同俗”,我们那村人起初对这种娶媳妇形式是抱有犹豫态度的。

    但是,介绍人带来的姑娘真的很好,尤其是刚开始来的那几批,盘正条顺,总有令大小伙子动心的。介绍人每嫁一位姑娘得五百八百的介绍费,姑娘找到了如意婆家,娘家得一笔不少的聘金,男方找一个漂亮的媳妇,一举多得。于是这个风气就慢慢形成了。

    等介绍人来了好几趟后,村里就有人建议歪手也去找介绍人讨一个媳妇。家里父母见他确实年纪大了,娶不上媳妇被人说闲话,便同意让他去找了介绍人。

    介绍人带来的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大家讲的是你情我愿,可不兴强买强卖。谁看中了哪个姑娘就去找介绍人说明意向,介绍人也会报出这位姑娘娘家要的聘金,双方你来我往,或者皆大欢喜,或者再看看吧。

    歪手的情况不好,介绍人带来的那些姑娘看不上他,不过介绍人答应帮他物色。

    介绍人下次再来的时候,没有给歪手带来姑娘,不过带来了一个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五官周正,笑容明朗,身材高挑,只是有一个毛病,小时候坏了嗓子,不会说话。姑娘家自小没有了妈,父兄对她的亲事也是发愁,所以要的聘金不高。那时候的家庭娶媳妇,宁愿娶个丑的,也不愿意娶个有缺陷的。不过歪手自己也有身体缺陷,家里又穷,哑巴除了不能说话,其他都很好。所以,歪手一家略略犹豫就答应了。

    于是,哑巴阿芳就这样来到了我们村。她长得高高大大的,身材适中,五官周正,皮肤白皙,笑起来眉眼弯弯,似有百花盛开。她来的时候,穿着簇新的衣服,家里给她准备了新的被褥衣裳箱匣,还把歪手家给的聘金都给她带了过来。那时候,她家里也穷,两个哥哥都还没娶媳妇,是真的疼她。

    刚娶了新媳妇,歪手家稀罕了好长一段时间,跟人说起她都是夸赞的话。她也确实值得夸赞,虽然不会说话,但长相很为家里长脸,歪手一洗多年娶不上媳妇的耻辱,走路都神气了几分。最重要的是,她很肯干。自小没有娘教,她刚开始干活不细致,做婆婆的头疼了一段时间,但她老实愿学,舍得下力气,很快田间菜园、屋里灶头的事情就都会做了。

    留在我记忆中的,除了她明媚的笑容,还有她热情可亲的态度。每次见面,她都热情地打招呼。据说,她不是天生的聋哑,是后天生病坏了嗓子,所以她不仅可以用手势比划与人交流,还可以听见,也可以发出简单的声音。高兴的时候,她会哈哈大笑,发出短促的“呀···呀···”声,不熟悉的人会被吓到,熟悉了之后会觉得很可爱。如果没有那场疾病,如果那时候的人没有偏见,这样可爱明媚又好看能干的女子,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吧?

    哑巴阿芳很善良,很喜欢孩子。她刚嫁过来的时候,我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每次见面,她都会停下来跟我比划,要是得到问候或者回应,就会高兴地笑着摸摸我的头。歪手家里种了有梨树李树桃树石榴树甘蔗等等,物质匮乏的年代,小孩子们特别稀罕这些吃食。每到某些水果成熟的时候,哑巴阿芳就会在她能力范围内摘些给嘴馋的小朋友,例如被小鸟啄过的、蜜蜂蛰过的、虫子啃过的,虽然有一点瑕疵,但大部分也能吃,小朋友当然不会嫌弃地高高兴兴接受了。

    所有的水果中,我最爱吃李子,酸甜可口。可是我们家的李树大多种不活,种活的又结不了好果子,每到李子成熟的季节,即使没钱,家人也会想办法给我弄些来吃。歪手家有很多李子树,而且品种好,但是他家人多,要么留着自己吃要么就拿去卖钱,轮不到我一个隔房的小孩子吃。她知道我喜欢吃李子后,常会把属于自己的口粮留给我,或者背着家人偷偷摘一两个给我吃。每当我高兴地谢谢她的时候,她就会笑得很灿烂。在我的眼里,她就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我有个婶婶和她是一个县城的,比她先来村里。婶婶生了妹妹后,身体不舒服无人照顾,哑巴阿芳知道了就来帮忙。

    其实,哑巴阿芳的好,哪里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呢。田间地头,要是干完自家活的时间还早,她就会去帮旁边没收工的人干活。看到我一个小孩子要是挑了重物或者单独干活了,她也会搭把手。那时候的农村,大家的活计都多,各自讨生活都已经疲惫不堪了,别人有空了都恨不得歇着躺着。她跟着公婆过生活,家里主要的活都是她在做,即使是牛都会有累的时候,但是她仍会善良地去帮助别人。

    可就是这样好的人,却在这个村落度过了一生中凄惨的近十年时光。

    那时候,农村的人开始出去城里打工挣钱了,起初没有人愿意带着歪手去,随着需求的增大,有些工地人手不够,就有人带着他去工地做小工,虽然挣得少点,也比在地里刨食强多了。一开始,人手紧缺的时候才有人要歪手干活,但是歪手干活卖力,要的工资也比别人少,就有人愿意长期带着他了。所以,歪手由一年中偶尔出去长期在家,慢慢变成了偶尔在家长期出去。

    家里没有了男人教导和支撑,哑巴阿芳跟着公公婆婆过生活,很快就被嫌弃了。婆婆改嫁时带来了歪手,到了这边家里又生了两子一女。哑巴阿芳来的时候,二弟媳妇已经结婚多年且生下四个孩子了,小姑子也嫁了,老小还没结婚。哑巴阿芳厚道,愿意帮着带孩子,平时好吃的也愿意给孩子们,还给孩子们织毛衣洗衣裳做好吃的,所以和二弟媳妇没有什么矛盾。

    后来,老小结婚了,媳妇也是介绍人带来的邻省姑娘。刚进门的媳妇,其实不会打理家务是正常的,但是老小媳妇奸猾,干活喜欢挑轻省的,嘴巴也碎,爱说闲话。也许是不想做家里的弱势群体,也许是想成为家里的话事人,老小媳妇很快就挑中了哑巴阿芳这个“软柿子”。

    慢慢地,那些夸哑巴阿芳的闲谈就变为了说她又笨又懒又邋遢的话。她不会说话,男人长期不在家,自然无法为自己辩解。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起初,是一些闲话;后来,就变成了嫌弃。最后,她似乎真的就成了又笨又懒又邋遢的人。歪手长期在外面,一年中只回来一两次,每回到家中,听到的都是关于自己媳妇不好的话,最终他也嫌弃她了。那个家的人起初只是嘴巴上说说她,发展到后面,只要做错事,就会遭到指责谩骂,甚至连侄子侄女都可以在外人面前毫无顾忌地骂她。

    再后来,我就听说她被打了。打她的不是丈夫歪手,是公公,歪手的继父,我要叫伯祖父的人。伯祖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总板着一张脸。其实,在我小孩子的印象中,以为他只是脸臭,但也不是多厉害的人,因为农村争地争水争路的纠纷中,他家总是被欺负的,总要我爷爷带着儿子去帮他出头。没想到这种人居然是会打儿媳妇的人。起初,他也只是骂人,在家里大声骂,后来在外面也肆无忌惮地骂,骂得整个村子都能听到,最后就直接上手打人了。三不五时地,哑巴阿芳就鼻青脸肿地出门干活,村人见了即使可怜她,也不好说什么。

    结婚多年,她一直没有生下孩子,但她是怀过的。自小没有娘教的女子,对女人的事情一知半解。刚开始,她不知道怀上了,还是继续去干重活,就流产了。两回之后,婆婆妯娌教过,她也明白了。

    夫妻聚少离多,怀孕的机会不多。第三回怀孕的时候,她已经进门六七年了。她很小心,那么温柔的人,太渴望自己的孩子了。

    可是那时候,她在这个家的地位已经发生了转变。先进门的二弟媳妇的小孩全部大了,不再需要她的帮助了,后进门的老小媳妇也生下儿子挺直腰杆了,男人听信谣言厌了她,婆婆从来就是隐形人。哑巴阿芳孤立无援。

    在一次莫名其妙的冲突中,公公又动手了,她在灶间被推倒在地,流产了。不知道是因为懦弱还是因为确实厌烦了自家女人,歪手没有为她的遭遇说一句话,遇到我妈和婶婶们要为她说公道话的时候,他也一言不发。

    那时候的我,已经上初中了,每周末才回家,所以这些事都是听我妈和婶婶们说起的。等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流产半个多月了。

    那是我第一次进她的房间,毕竟是隔房伯父伯母的私密空间,平时我是没有机会进去的。她的房间在正厅的最角落边上,白天的也要开灯才能看清楚。房间里凌乱地放着她的衣服,都是旧的,有一个木箱,是出嫁的时候带来的。哑巴阿芳半坐半躺着,头发凌乱,人很瘦,脸颊都没什么肉了,见我们进去还是弯着眉眼在笑。看见她的笑,我差点眼泪都下来了。

    一起去看望的婶婶安慰她:“没事的,下次肯定生个大胖儿子。”听了这话,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充满期盼,呀呀地笑了。我们拿出给她带去的红糖和鸡蛋,让她吃了补身子,她接过去就打开袋子捻起红糖往我嘴里送,见我不要,就自己吃了,眉眼弯弯地竖起大拇指感谢我们。她不会说话,我们只好囫囵地把安慰的话反复说。她就一直朝我们笑,见我们要走,要下床送我们,被我们拦住才作罢。

    出来后,婶婶摇着头感叹:“哑巴可怜人啊,干活比得上一个大小伙子,人又好,要不是有点小问题哪里会嫁歪手这种人。这家人居然还不知道珍惜,真是造孽!”除了叹息,大家也只能在心底希望她以后能过得好一点了。

    流产后休养了一个月,她又继续下地干活了,那家人也并没有对她更好,男人继续无视她,其他人对她还是非打即骂。她在那个家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人也越来越消瘦。

    过了一两年,她再次艰难怀上,结果又流产了。听人说,她自那次后就没有了笑容,沉默地在那个家做牛做马。

    其实,她娘家爸爸和哥哥是有偶尔来看她的,歪手一家每次都很热情地招待,哑巴阿芳自己不会说话诉苦,旁人也不好插手别家事,娘家自然无从知道她的境况。后来,她的情况被当年一起来、嫁到隔壁镇的姐妹知道了,才在回娘家的时候告诉了哑巴阿芳的哥哥。

    听说,她哥哥来了抱着她大哭了一场,把歪手家能砸的都砸了,就带着人走了。那时候农村人结婚还有很多不领结婚证的,哑巴阿芳和歪手就是这样,所以人走了也就走了。

    那时,我上高中了,学业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关于她的事情都是回家时听人说起的。她走了,我虽然遗憾没能亲眼见证,却是为她高兴的,从内心里祈盼她跳出火坑后会有好生活。

    亲爱的哑巴伯母,她来的时候笑容明媚,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可是,在这个村庄,太阳晒黑了她,风吹皱了她,雨水淋湿了她。她在这个村庄度过了的十年时光,那本应是最美好的时光却将她从二十出头的美丽姑娘变成了三十多岁的黑瘦农妇。如果偶尔提起这个村庄,除了伤痛,她还会想起什么呢?

    再后来,听人说,她回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后嫁给了她们镇上开杂货店的人,很快就生了儿子,那家人对她很好,将她养得红润白皙,日子过得很舒心。

    哑巴阿芳走了后,歪手就再也没有娶上媳妇了。后来,他在工地抱回个被弃养的女婴,养着当女儿,女儿长大了就让她招婿,为自己养老送终。

    伯祖父在很多年后患了癌症,另外两个儿子都出去城里生活了,顾不上家里的老人,是歪手在身边照顾送终的。

    其他人,该怎样生活的,还是那样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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