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笙坐在米白色的沙发椅上,盯着门上那幅油画发愣。
那是一幅抽象画,笔触粗糙,但看得出作者在用色上很是花了一番功夫。邱笙不喜欢鲜艳的颜色,可这种被刻意创造出的视觉混乱感,却是很熟悉的,越看就越是觉得像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
开门,打断了邱笙的思绪,一个温和的笑容先是闯进了邱笙的视线,拯救了刚刚因为混乱感被灼的生疼的眼睛。
“你好,我姓潘。”姓潘的医生对邱笙笑着,坐到米白色沙发椅的对面。
邱笙点头,回以微笑。曾经有人说,最爱邱笙的微笑。那个人是谁?邱笙记不清了。
“我们开始吧。准备好后,你可以从任何一个想说的烦恼说起。”潘医生直视着邱笙的眼睛,不再微笑,表情认真好似针尖。
邱笙不语。她低下头仔细端详着左右大拇指上干裂出来的一小块皮肤,盘算着该从哪里开始才好。
邱笙患有中度产后抑郁。她没去医院确诊过,只是单纯而坚定的这么觉得。她刚告诉韩征她要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韩征差点没把刚买的鸡蛋灌饼飞出去。韩征向来由着邱笙的性子,惊讶过后也不说什么,兢兢业业的送邱笙到医院,给她买了瓶百岁山放在挎包里,像是照顾小孩子。
邱笙看看窗外,韩征的车安静的停在巷子里,红色的车,似乎被太阳晒的越来越红了。
潘医生没有催邱笙,静静的看着她。这姑娘生的好看,不是清丽,也绝不艳丽,可就是看着看着心里能生出别致的好感来。
时间就这样静止着,极度的沉寂把邱笙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我。。。有抑郁症。”邱笙抬头看着潘医生,淡淡的说,“自从生了孩子以后,看什么烦什么,有时候看什么哭什么,也有时候什么都不想看。”
“嗯。。。”潘医生微笑着点点头,眼神依旧温和而坚定的注视着邱笙。
“我看到我老公就烦,有的时候就哭,有的时候都不想看他。”邱笙不自主的看向窗外,似乎她的声音能传到韩征车里一样。想到韩征没准能听到自己的话,邱笙不禁来了些兴致,韩征会生气吗?会用酒瓶子一下子砸向他自己的头让玻璃碎一地吗?会用拳头打向粗糙的墙面让血流一地吗?会因为生气暴饮暴食最后吐一地吗?想着想着,又觉得完全没有可能,突然就丢了兴致。韩征是个心宽的人,从来不跟邱笙发脾气。
“对其他人呢?“潘医生问。
“其他人。。。也是,越亲近的人越是。”邱笙依然平静,仿佛在说隔壁老王家的事一样,看不出情绪的痕迹。
“跟我说说你的父母吧。”潘医生低头写了写什么,又抬头看着邱笙。
“他们啊。。。他们离婚了。”邱笙看了看潘医生笔下那张纸,想知道他刚才写了什么。
潘医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我想他们应该是觉得这样两个人都能开心吧。我觉得挺好的,只要他俩能开心,我没什么。”邱笙重复着这句从父母离婚那天起就一直告诉自己的话,又一次确认自己对这句话的深信不疑。
“嗯,你很在乎他们的感受,希望他们快乐。”潘医生微笑着。
“对,我很在乎他们。比如,当初我爸再婚的时候,”邱笙拿出挎包里的百岁山,拧了一下瓶盖没能拧开。“我当时在新西兰上大学,晚上打工回家,就看qq里有个我爸的留言。”
邱笙又试着用力拧了一下瓶盖,拧开了,手却被瓶盖硌的生疼,心里顿时生出一大片委屈来。如果韩征在,邱笙肯定冲韩征大吼,“没看见我要开瓶盖啊。”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自己随便锁在一个带锁的空间里。邱笙想哭来着,可看了看潘医生,又看了看挂在门上那幅画,心想着现在哭还不把人丢到外婆桥去,便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爸当时说,我和你李阿姨于今天早晨8点在也不什么什么路民政局领证结婚。”邱笙想笑一下的,想表现得自然点,让自己看起来洒脱点。可笑到嘴角,却像是得了面瘫一样,嘴角不听使唤了。
“其实你怎么就不能提前跟我说一下?哪怕不说,你倒是给我打个电话呢。。。”邱笙自顾自的继续说着,“哎。。。其实也没什么,他高兴就行。但让我没法接受的是,当我跟他说我想跟我前夫离婚,回苏州再婚的时候,他却没能给我像我给他这样的支持。”
潘医生似乎会心的点了点头,邱笙不知道是自己话里的什么地方让潘医生会了心,但邱笙并没抵触,她第一反应就是这会心是真真儿的会心。
“我就觉得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支持,您也应该支持吧?能不能不要总想让我把事情解释清楚?我怎么解释清楚?我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邱笙有些激动。回想起当初从认识韩征,到离了婚,辞掉了新西兰的工作,直接来了苏州,从嫁给韩征,到生了孩子,这一路上面对的所有不解,疑惑和指责,她心底里的真实感受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为什么不说呢?邱笙一直明白,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事给她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当然是委屈,也当然是支离破碎了的安全感,可邱笙却觉得她不说的原因是她自己的生活,不需要跟别人解释。就用这一个孤单干涩的借口,邱笙颤颤巍巍的硬撑着心里那一大团负担不掉下来,活活把自己撑成了中度产后抑郁。
邱笙看看潘医生,她在等她继续。她似乎很擅长等待,就这么静静看着你,看着看着,你就把什么都告诉她了,邱笙想这也许是种巫术,来自亚马逊河流域隐藏极深的一个部落。
“即使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不可能理解的,更不可能支持。他们。。。特别是我爸,从来没夸过我。我上小学的时候,总是很努力的尝试,不停尝试,想说能做出点什么事,让他哪怕给我个肯定的点头微笑也好。”邱笙低着头说着,盯着那块让人不快的死皮,然后抬头,就又撞见了潘医生温暖接纳的目光。她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眼睛也有点酸。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劲儿摇了摇头。她不想在这里哭,如果哭,她宁愿旁边是棵树,是朵花,或者是她的宠物狗都好,就是不能是个会看会听,会想会说的人!
“后来我就放弃了。没用。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我开始特别叛逆,我就是不喜欢跟别人一样,我要特别,这样才能得到别人的关注,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而且我寻找的特别感比较极端,纹身,穿孔,追求刺激,这些东西越多我就越有安全感。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就想我自己能舒服。“邱笙说完,打量着潘医生的反应。
“那你现在快乐吗?“潘医生迎着邱笙的目光。
邱笙愣了一下,鼻子没有酸,眼睛也没有酸,眼泪却就这样招呼都不打的滑了下来。她摇摇头,不想。。。其实是不敢再看潘医生。她的眼光很温和,却在这团温和的光中藏着一只善于捕捉的锐利的鹰。她用鹰的锐利剥开邱笙多年包裹在心里一层一层的茧衣,让那些被藏在内核里最柔软,脆弱的情绪沐浴在温和的光里面。邱笙仿佛看见眼前出现了另一个自己,没有了纹身,穿孔和那桩桩件件的装饰,只有一个和所有人一样的躯体,还有一双渴望关注和认可的眼睛。
“我就觉得特别累,心里总是有什么东西压着,必须要一直寻找刺激的事情做才能让我暂时忘记心里的这些压力。我好像今天才明白其实这些压力都是我对于别人关注和认可的欲望。这种欲望太可怕。得到了就还要再得到,得不到就不停的寻找,没有尽头,像大麻一样。“邱笙说着,哭着,越说哭的就越厉害,好像一个一直被堵住的河堤,突然之间决堤便一发不可收拾。
潘医生把纸巾的袋子移到了邱笙旁边,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生了孩子之后,一切都变了,我不能做刺激的事,好多爱吃的东西也不能吃,身材也走了样子,以前让我赖以生存的,用于寻找关注和认可的东西全都不见了。我一下子就没了安全感,感觉不到开心,也拒绝感觉到悲伤,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活着。一个人,连活着都感觉不到,那还是人吗?“邱笙紧紧的攥着手里的纸巾,说的声音很轻,却依旧让潘医生感觉到了她的歇斯底里。
“这些情绪淤积在心里确实很累,你今天能把它们说出来,也许说明你已经开始学习面对这些情绪,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潘医生轻柔的说着,温和的笑着。
邱笙哭着,点点头,又继续哭。她发现她的身体不再抵抗哭泣,也许是她看到了意识里面那个赤裸的自己,也许是她明白了唯有流尽悲伤,才能照见阳光。
“今天咱们的沟通就到这里,你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没关系。”潘医生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棒棒糖递给邱笙,樱桃口味的,是邱笙的最爱。“下周的时间你随时跟我约好了。”
“嗯,谢谢你。”邱笙接过棒棒糖。潘医生转身走出了房间,邱笙拆开棒棒糖的包装纸,闻到一阵甜甜的樱桃香,这香气应该也是亚马逊河流域某部落的神药吧,和潘医生的巫师身份一样。邱笙这样想着,因为神奇的很,这阵樱桃香比纸巾更有效的止住了邱笙的眼泪。邱笙向窗外望了望,蓝天白云,晴空万里,突然就开始想念韩征。
邱笙含着棒棒糖,脚步轻快的走下楼梯,出门就看见韩征已经在车外等了。看到邱笙走出来,韩征马上迎了过去,接过邱笙的手袋,惊恐的发现邱笙哭红了的眼睛。他想问点什么,却不敢开口,怕惹的邱笙从中度抑郁变成轻度狂躁。
邱笙靠近韩征,似乎没那么讨厌了啊,邱笙暗自想着。她抬头看着韩征那双细长的眼睛,突然觉得有点像Rain。她走近韩征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把韩征看的发毛。求生欲极强的韩征大脑飞速的运转着,思考着自己可能做错了的事情,是不是等她的时候姿势摆的不对?是不是接手袋的时候用力过猛?她怎么一直看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刚才在车里吃了两把鸡,到现在还能从眼睛里看到影子?不应该啊,这么长时间了,而且我又不是机器人,而且我眼睛那么小。。。各种情景的自动生成和自动反驳,如此往复,脑子里火山爆发了一般。
见韩征傻愣愣的站在那里,邱笙暗自觉得这孩子是被生(zi)活(ji)逼的够呛了。心情不知不觉又比刚才敞亮了许多,她靠近韩征,轻轻倚在他怀里。高大的韩征怀里的温热包裹着邱笙,顿时间邱笙闻到了韩征衣服上青草的香气和空气里小笼包的味道。困扰邱笙时日长久了的间歇性面瘫就这么奇迹般的有了好转,她的嘴角竟能微微翘起,浅浅的,她笑出了两个小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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