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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小于睡眠
河水穿过我们的房间
家具在哪儿靠岸
北岛《守夜》
1
李冬清孤独地走在清河边,时至一个阴沉的正午,天灰灰的,不见一丝阳光。
二月底的微风仍带着冰凉,仔细地吹着,撩乱了她染成淡红色的披肩发;她白皙的面孔毫无表情,那份原本的秀丽渐显森然。
心中淤积的霜雪和外面的天气很是相近。
她身材高大,像一个男子,到了铁索桥上,踏在松木板铺成的桥面,用力使桥摇晃。
桥上无人,桥随着钢缆左右摇曳,逐渐猛烈,她感觉自己要被弹出去,甩到清河里,正好可以仔细地洗洗,畅快地游几圈。
能被水泡润,蛙泳、蝶泳、狗刨,在水里出一身汗,即刻摆脱现在的萎靡不振。
现在感觉很飘,很不真实,要落到实处,于是需发发癫,做一点怪事,比如把清河这唯一的铁索吊桥摇得吱吱乱响,如果变成一个巨人就更受用,这铁索桥便成了她的玩具,把它摇荡得跟过山车一般,摇散架,也就舒坦了。
一个矿工朝这边走过来。他低着头,满脸满身的黑,手里提着安全帽一甩一甩的,渐渐听着他在哼一首网络情歌:
那一夜你我喝醉
那一夜我满面泪水
那一夜你伤害了我
那一夜你我难舍难离
那一夜
我们永不忘……
她看他,他站在桥头先是略显惊奇,然后煤灰包裹的面孔舒展,咧开大嘴欣然地笑。进而露出的两排白牙叫她觉着分外亲切。
凭着两排牙就觉得与这个矿工熟悉,仔细看他的面孔,轮廓上可以推断出他的年轻和健康。
他的两只小豆眼的目光先于他到了她跟前。
他在李冬清身边停下来,想说点什么,半天又没开口,眨巴着眼睛,一些煤灰从宽宽的额上飘落,末了,他尴尬地扬了扬手,很不自然地走开了。
李冬清以为这黑溜溜的家伙要热忱地给她讲一个粗鄙的笑话,结果到了她近前,却显得局促,那笑脸成了不知所措的表情,真是让人无语。
看他走下桥,走远,其间回过三次头,一脸的窘相。
李冬清暗自骂了句蠢货,便不再理会那远去的年轻矿工,接着继续摇晃她的桥。
矿工回到自己的家里,在厕所里打开热水器把自己冲得干干净净,边冲边琢磨桥上的李冬清,一个面色苍白阴冷的漂亮女人。
“我喜欢她。”他自言自语:“喜欢她那苍白的形象。”
他想起她的高度,跟他差不多,注意到她并没穿高跟鞋,若穿了她就赛过了他的高度,是很强壮的女人,像男人。
他懊恼地想真该和她说点什么。可是他靠近她一下子就没有了语言,卡壳住了,太丢脸了。
他想,要不要再去看看她?跟她解释下,想来她是能理解的。
他换好一套仿冒的阿迪达斯运动装,穿上一双同样仿冒的耐克鞋,先是犹犹豫豫地跨出了大门,然后一阵急速狂跑,飞似的返回清河边,望着铁索桥,但那高大的女人已经不在桥上了,桥安静地一动不动。
2
李冬清蹦到了河中,在半空划出一道深深的弧线,落水后巨大的声响她完全没听见一般,现在躺在床上回想,自己似乎是无声地激起高高的水花,像一只笨重的海豚进入了水里;自个儿把吃奶的劲都用上憋气,任凭身体下沉,到了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拨动四肢,游到水面上去大口地呼吸,如此一紧一松,内心的烦躁便去了一多半。末了,快速地上了岸,风吹着也不觉得冷,带着满身湿漉漉滚动的水珠,跑回家。
夜晚窗户上滴上了水珠,那种无声的毛毛雨,周围静谧得有些恼人。
李冬清躺床上辗转反侧,脑袋是空的,什么也没想,空得让她烦躁。
客厅里有脚步走动,突然响起的脚步,是妈妈起来上厕所,或者是弟弟,房门被敲了几下,门给慢慢推开。
在黑暗里问是谁,一片阴冷挪到跟前,热烘烘的被子立刻变得有几分凉飕飕。
是父亲苍老的声音,倏地钻进了李冬清的耳朵。
啊,就是父亲的动静。
父亲的身体像一个气球变大,站在她的床边。
是父亲。父亲回来了。
去你妈的!
父亲最爱说的话,现在一遍遍地重复,自从李冬清记事起,这话便成了父亲的标记。
父亲不见得是要骂人,常常只是作为口头禅,比如有些人最爱说,你知道的。
父亲一开口便是去你妈的。熟悉他的人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但生人便时常和父亲起冲突,可父亲终究是改不了这个毛病。
哈哈!现在又是去你妈的。
李冬清突然喜滋滋地学着父亲的话。坐起身去拉父亲的手,父亲在虚空里变得真实。在自己十六岁的时候父亲离家出走,已经十年了,现在他依旧是那么顽固而可爱。
3
靠着父亲,父亲的喘息粗重有力,思念着父亲,而此刻父亲便和自己躺在了同一个被窝里,很滑稽是不是?
李冬清听着父亲的话语,慢慢地睡着了。
在梦里都可以听见父亲的“去你妈的〞。随之父亲得意洋洋地笑,说:“女儿,我很想你们,你和你弟弟,但我就是不想你的妈,她烦了我一辈子,我对她只有讨厌。”
过了几天,暮色时分,李冬清去超市买卫生用品碰着了那个矿工。起初她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眼熟,那家伙冲她微笑,白亮的牙齿提醒了她,李冬清马上想起来了,铁索桥上的年轻矿工,去掉了煤灰,原来是一张光滑的面孔,看上去挺帅气,年龄应比自己小,最多二十一二岁,文质彬彬地像个大学生。
李冬清主动和他说话,他突然变得很紧张,语无伦次地说自己喜欢那桥,晚上常常到桥上看下面的河水。
他边说边从货架上拿下几袋方便面,见李冬清一声不吭,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忙窘态毕露地转身走开。
李冬清忍不住在他后面放声大笑,笑到一半就生生地憋住,因为看见那年轻男子扑倒在地,手中的几袋方便面飞了出去,把超市的收银员惊得叫嚷着跑了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后来,李冬清愧疚地上前去扶他,问他有没有事。
他身体在发抖,挣脱开李冬清的手,起身就跑出了超市。
李冬清疑惑地望着年轻男子慌乱的背影,感到一阵失望。
傻X!李冬清的脑袋里浮现着这个词。
随即她又想,我真的这么恐怖吗?可是一开始他冲我微笑,我与他搭讪,他就变得慌张,约莫和我一样,有心理障碍。
所谓心理障碍,人人都有,只是严重程度大小不同而已;这家伙大约怕听到女人的声音,尤其对他说点什么,就焦虑起来。那就只有不讲话,和他用手势交流,像两个哑巴打手语。
李冬清思忖着出了超市,想那家伙或许还没跑远,四处瞧瞧,没再见男子的踪影,此时晚霞绚烂,她看晚霞,让她联想到晚霞犹如一个妖艳的狐狸精。又像是自己,变成狐狸精,媚惑天下好色的男子,他们会惊呼,你居然这么高,高到男人的头上,简直不像话!
我是晚霞,是你们的梦中情人.......
她忍不住又笑了,肚子不禁又疼起来,痛经的滋味很难受啊,小腹冰凉凉的,回屋里得用毛巾热敷。
4
那女人我见着心脏就扑通扑通地跳,而且她一说话,心脏就似即将爆裂炸开一般,这使我亢奋得难受。据说这是强烈的爱,想把她抱住仿佛如此就一同死掉也无所谓,爱得太透彻了,进而害怕起来,反倒不敢靠近。
我悄悄地去打听了下她,一个公司的女会计,二十六岁,姓李名冬清,以前有一个当警察的男友,后来不知道怎么分手了,现在一个人与妈妈,弟弟住在临清河边的天天小区六栋三单元五号。
我想我很配不上她,所以琢磨以后见着她便要躲得远远的,别让她伤害到我,我也断了再去搭讪她的念头。我要学会放弃,于是我下班回来就不走那座桥,绕到下游的另一座桥回家。但我还是忍不住远远地看,见着她高大的身影闪动,黄昏中她在那孤独的桥上显得格外的与众不同,像梦幻里的人,亭亭玉立,使我无法割舍。
想象靠近她,高大的女性,我在她跟前一点点地渺小,不可思议的感觉;我站到窗户边,看外面的夜空,外面没了夜空,什么都没了,全是她的样子,从脚跟到她头上的缕缕发丝塞满了我的眼睛,眼睛都被塞得胀痛。
我想我该从窗口跳下去,一把栽进她的胸怀里,进入她的世界。
我于是爬上窗台,朝下望,见着她的嘴唇粉红色的一团,使我迷醉,我两脚一蹬,便滑出去,朝下,朝她的红唇飞去。
砰的一声,耳朵里进了很多沙子的感觉,碰到了她苍白的牙齿,两颗上边的大门牙被我撞掉,我跌入她的口腔,长而滑腻的舌头把我带到更深处……
耳朵很不舒服,嗡嗡响,身子被发着腥臭味的黏液裹挟住,眼前淡淡的红,挥散不开,我思忖,这就是她的内部,和她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一刻我想呕吐,心里一阵阵憋闷,哇地一口没吐出,因为我醒了,发现内裤里湿乎乎。
我从床上爬起,回忆刚才的梦,关于那个高大女人的形象,我跌进了她的身躯中,或许是看到了她最真实的一面,我兴奋,但也有点失落,觉得梦最后一部分是扭曲的,我便要急着回到现实。梦前半部分是我所喜欢的,而后半部分是我所讨厌的。
我并不希望钻进她的身体里,我只希望看她正常的模样,什么都不要变,一个正常高大强壮美丽的女子为最佳。
5
李冬清盼望着父亲的归来,偷偷跟弟弟讲过几回父亲在半夜到了自己身边,见着父亲那有力魁梧的身躯。她说父亲依旧不曾衰老,和离开我们的时候没多大区别。
李冬清的弟弟无声地笑笑,末了他说:“姐姐,你最近是不是老毛病又发了,晚上失眠而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
弟弟建议姐姐去张医生那儿看看,说让张医生给你做做心理疏导,实在不行,便叫张医生给你开点药吃。
李冬清想到了那个满面络腮胡子的张医生,戴宽大的厚厚近视眼镜,看上去很沧桑,其实也就刚三十五岁,男人最黄金的年龄,一年前自己便去过他那儿。张医生总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一点不像个心理医生。
他近乎是面无表情地听李冬清讲她的失眠症,不时在灰色笔电上敲打几下,记下些什么。
然后,张医生跟李冬清做了几回谈话治疗,每次都不超过一个小时,谈话时,张医生依旧板着面孔,但口气却十分温暖,那种难以用语言的形容让李冬清感觉舒服的味道弥漫到了她的周身。之后他给她开了一个月的药,结果李冬清视作顽疾的失眠症渐渐康复。
现在听了弟弟的话,想,难道果真因失眠产生了幻念,我的父亲或者早把我们忘了,就像上官貌那般对我的绝情,我糊涂地还对他们念念不忘,妈妈要知道我这样,还不骂我个狗血淋头。妈妈老讲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或者妈妈这话也有几分值得遵从的真理在其间。
上官貌是一个年轻俊秀的家伙,又是一个警察,穿着笔挺的警服,那伟岸的身段,那青春蓬勃的英武气,见到他第一眼的姑娘大都会对他心动,有不少姑娘倒追他,他却一个也没看上,最后在清河边遇见了李冬清,两人一见钟情,很快从陌生人变做一对热辣辣的情侣。
他们很快同居,很快谈婚论嫁,很快又发生争端,起因是激情后的冷却,起初她怀疑他另结新欢,后来他真的和另一个女孩暧昧不清,随之便是分分合合的吵闹,时而原谅对方,恩爱如初,时而势不两立,时而再次原谅对方,爱得死去活来,时而却又恨得刻骨铭心……他们的爱情跟小孩子做游戏没多大区别。大约爱情就是游戏,但没有人相信它是游戏罢了,反而总以为爱情很神圣。
他们最后还是分道扬镳。上官貌这个家伙说对李冬清已经非常地厌倦啦,说对她那古怪的疑神疑鬼脾性忍受到了极限,说她越来越不像一个女人,像一把冰冷的刀子了,老扎得他叫苦不迭。
李冬清对上官貌吼叫,说我倒巴望我是刀子,那样我立马就把你这个人面蛇心的狗东西捅个透心凉啰!
上官貌冷笑,说:“我们好聚好散吧。现在大家不爱了,大家就平心静气地散伙。”
李冬清努力憋着眼泪,咬着牙,对上官貌做出狰狞的表情,眼前的这个伟岸帅气的男子变得如一条生满烂疮的饿狗,她感到自己要快呕吐,她照旧忍着,上官貌带着不屑的微笑开始收拾他的东西,装进两只褐色的拉竿皮箱,他的动作又快又敏捷,在李冬清面前跳来跳去,很快两只拉杆箱填满,另外还用了一只墨绿色的背包,李冬清记得那只背包是她送给他的礼物,李冬清想把那背包夺过来,扯个稀烂,当然她如果有那么大的力气的话,她还可以把那只背包再细撕成碎片,或者李冬清更想把上官貌折减成若干段装进那背包,她相信自己可以把他分解到那程度而装进去。
可是,李冬清什么也没做,身体靠在穿衣镜边,如泥塑木雕,看着上官貌怏怏地离开,那个绿色背包背在他身上,鼓胀得像一只肥胖的橄榄球。
她听见他摔门的声音,随着这摔门声她扑倒在地板上,长发垂下埋住了她忧伤的面孔,她开始哭泣,哭出一种韵律,缓慢而悲伤的节奏。
6
上官貌很快和他们局里的一个女警好上了,李冬清在大街上碰着几回,远远地看他们还真是般配,女警妩媚妖娆,或者说,谁能相信她是个女警呢?她更像一个女演员,一个戏子,一个交际花,虽然穿着一身制服。
李冬清走近他们时奋力地撇过头,眼睛有几分发痒,想自己变得高尚,祝福这对狗男女,愿他们长相厮守,臭味相依,永不分离。
她几次欲转过脸对他们微笑,以表现她的大度,可是从没真正做到。
不久听说上官貌和那女孩订婚,并一起到省城的警官大学进修去了,李冬清感到如释重负,冀望他们永远别回来。她想,他们就在外面永远地幸福地烂掉吧。
她也意识到这是一种可耻的醋意,自己似乎还在挂念上官貌,妒忌他的那个新女友。
李冬清到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总会想自己和上官貌的交往,从开始到结束,其中的波澜,其中的温情、搞笑、愚蠢和相互的自以为是,到最后彻底地厌弃对方。
于是她又想要从中找到他们关系破裂的缘由,细究她同他发生第一次亲密行为的场景,到之后的若干次,详细地计算,大约统计有六七十次,她想,他是玩腻了,对她彻底失去了兴趣。
其他的争吵打架,通常是相互的推搡,分析起来远超过了亲密数量,想来,感情一开头就不见得有多稳定,所谓的一见倾心,也附带了过分的茫茫然和一厢情愿;说彼此有多相爱,在当时可以成立,现在回顾一番,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诚然,也有和睦交流甚而是如胶似漆的时候,然如今想来却很模糊,仿佛只是一种挑逗的必要的表演,全部的不可以相信,或者,大部分须当作否定地看待。
不久李冬清又听到传闻,上官貌和那女警分手了,据最可靠的消息,自然这种可靠的消息并不那么可靠,然而总还有几分真实性,具体说那女警又迷上了大学里的一个风流倜傥的讲师,进入另一段感情,把上官貌撂到了一边,议论者多谴责女孩的水性杨花,对上官貌表以深深的同情。
李冬清却想可能事情恰好相反,是上官貌蹬掉了那女孩,为了维护女生的自尊,于是放出这样的传闻,李冬清颇有把握地如此断定,进而有些对自己的推测沾沾自喜,或者,她想,在冥冥中她早有这般预感了,不过是藏在心中没说出来而已。
因为李冬清认为她知道上官貌是个什么德性,这个王八蛋根本不是跟女人谈恋爱,这个王八蛋是一贯地找刺激,在他那儿爱情便是一段快乐时光,一旦过去后就什么都不是了。
她暗自嘲笑起那个女警,却忘了她们相同的遭遇,她对上官貌倒有点佩服,虽然立刻发现这佩服显得荒谬,然而依旧觉得应该佩服,想来,上官貌真是一个有意思的王八蛋!
有意思到他什么女人都看不上,因为他就是女人的克星。
7
我晚上的工作在漆黑的井下,头顶上的矿灯闪烁着,在地下,一铲铲的煤被抛进轨道电车车斗内。
最初进来,我想,我跟我的同事们好像一群鬼魂,这儿与阴曹地府有什么区别呢?
估摸可以理解的阴曹地府,在我心里便是这样,我常对自己说,每次我上班,便是去阴曹地府,我的工作就是上那儿把一堆堆的煤挖出,填进幽灵一般的轨道小斗车内,然后让那些沉积了千万年由木头变成煤的黑色石块重见天日,让它们化作火,化作浓浓的烟。
我给同事们说起这个比喻,他们只是粗野地笑,说我是读书读傻了,说阴曹地府哪有我们这儿舒坦,说我们这儿黑是黑了点,可是并不限制自由,阴曹地府就不同,到处都是牛头马面的鬼怪,动不动就要把你往油锅里扔……
我知道我跟他们说不到一块儿,他们不能理解我的思绪,但我还是老说起阴曹地府,说起阎罗殿,说得他们大声地鬼笑,做出张牙舞爪的恶魔状。
他们说我该去继续读高中,说我辍学太可惜了,我说不是我不想继续读,是家里没钱让我读,家里需要我出来赚钱。
他们说你这么聪明,你们家里总也该想点办法啊。他们说办法总是有的。
我说没办法了。他们就是不相信。
后来我就懒得再跟他们说了。我在想着井下的昏黑,在这个地下的矿场里,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
我要变成一个魔鬼,一个善良的魔鬼,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和动物。
一次上夜班,凌晨12点过左右,我一个人慢慢地走,经过清河,上了铁索吊桥,我发现那女人就直直地站在桥中间,两只手搭在铁缆上,起初我以为产生了幻觉,用手揉了揉眼,眼睛立刻感到一阵刺痛,再去看,女人果然不见了。
我缓缓地过桥,到中段,桥却突然摇晃起来,我耳朵里响起那女人的笑声,我的心脏立时加快,一眨眼她居然出现在我面前,截住我的去路,在月光明亮的春夜,风吹过她苍白的面颊,她似乎非常的憔悴,她看着我笑,让我两腿发软,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想掉头往回跑,我转身,口里念着我自己都听不懂的语言,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骂自己,想来,我是非常喜欢这个高高如柱石一般的女人,可是她一笑,她一发出声音,最后对我说话,我就会觉得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我只好选择逃跑,她却拽住了我的一只手,我听见她低声地叹息着,她的那只手滑腻腻地积满了冰凉的汗液,把我那只沾着煤灰的脏手攥得死死地。
我一阵头晕身子朝下出溜,跪在了桥上,她并未松手,随之也蹲下身,默默地注视着我。
她的两眼放出清澈的光,很自然地将我囊括其中,我有一种被困住既恐慌又大欢喜的感受,我激动得不得了,周身起了鸡皮疙瘩,身子禁不住震颤,末了,我细声细气地抽噎起来。
她的另一只手灵巧地摸索过来,摘下我戴的安全帽,然后抚弄我粗硬的头发,须臾,那手又滑到我的面颊上,拨去我一颗颗滚出的泪珠,她的中指不经意掠过我的嘴巴,我认真地吮住,尝到一股凉悠悠的甜。
我听见她一直在说:“没事的。没事的。好了。你啊,就来当我的父亲吧。”
她之后一直在重复父亲这个词,像是在呼唤我,又俨然是在叫另一个人。她的意思是我来替代那家伙,她的父亲。
我缄默,一言不发。
8
张医生坐在她的对面,隔着朱红色的办公桌,仔细地甚而是冷峻地观察她,听她讲述昨晚做的那个梦。
她说:“我真的把他当成了我父亲的形象。”
她激动得喉咙里有了哽咽声,“在那铁索吊桥上,在几点星光摇曳着的梦里,真的觉得他就是父亲,没有任何可以怀疑的,然而,醒来,回想却感觉太荒谬!”
“我真是万分惊讶,”她接着说:“那个年轻的矿工啊……在那古怪的梦里,我就是把他当成父亲看待了。我还不真正认识他呀,而且看上去他的年龄比我还小,只是在那吊桥和超市见过两面。他给我的印象是他有点神经质,喜欢做出一些夸张的动作。我试着同他说话,他就慌乱,甚而还在超市里摔了一跤。呵呵,现在我一提起这事还能清晰地回忆起他那既狼狈又滑稽的样子。”
然后她开始描述那矿工的形象,像个高中生,很有几丝秀气,同挖煤的人完全不能联系起来;想来是因为家境的窘迫才去“下井”的吧。
“他年龄可以做我的小弟弟,当时我有了这个念头,让他当我弟弟,我能给他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张医生,你知道,我有一个弟弟,但我和他感情从来都不好,因为他总跟我唱反调,所以我想另外有一个弟弟,我觉得那小矿工是我理想的人选。我想了很长时间了,但就是没再遇见过他,可没料到昨晚我很奇怪地不曾失眠,梦见了他,我压根儿想不到我会梦着他,并和他抱在一起,我傻透了,不停叫他‘父亲!父亲!’你说,张医生,我是不是想我父亲想得扭曲了?”
张医生面色凝重,用低沉的嗓音说:“你应该找一个男朋友了,而不是要一个弟弟。你父亲很早就离开了你,(我不说他抛弃了你),他的离开并没使你产生对他的怨恨,通常应该是产生怨恨,你却相反,把你的父亲神秘化和美化起来,也许他离开之前确实对你很不错,所以让你保留了很多对他的美好印象,进而在他走后,你加强了这种感受,并不断地进行理想式的强化,到如今,你的父亲已经成了你的一个‘隐形’男友,你变得无法突破他对你的影响。你依赖他,但他并不是你现实中真正的父亲,她是你想象的一个不存在的你内心的人物。你要明白,必须明白,你在杜撰一个人物,并给他套上你父亲的外衣,你要的不是你父亲本人,你要的是那完美的父亲形象。也许你觉得那就是你未来丈夫的模板,但你又发现这个世界似乎不存在这种人物,所以你就逃避式地不说找男友,而说你要父亲,你希望你的父亲回来。可你真的希望他回来吗?他若回来,将把你的一切幻想通通打灭。”
“你是说我有强烈的恋父情结?”她听得一头雾水,不安地叫道:“可我没你说的那种感觉!我对我父亲,他……”
她急躁地变得语无伦次,面色惨白,最后张着的嘴发不了声,只虚弱地喘着气。
张医生忙走到她身边安抚她,把嘴靠近她的耳边,用带磁性的声音说:“你放松,放松,我不是在指责你,我是在告诉你该怎样克服你的问题。”
他说:“你并没太大毛病。你不过是进入了一个自我设定的误区。我啊,是要把你领出来。你要出来对吧?”
她感觉张医生的嘴快贴上她左边的耳朵了,他呼出的热气溜进她的耳孔,有点痒,更有点暖,张医生的络腮胡子剐蹭着她的耳垂,那滋味颇叫她舒坦,使她杂乱的情绪逐渐恢复了平和。
9
我抱紧她,她也抱紧我,我们要积极全面彻底地融合在一起。
那时候好像铁索吊桥已经隐遁,我们就漂浮于半空,下面的水凝固不动,只等我们下去,方才重新流淌。
我等待着那扑通的一声,我们进入河中,这河便是我们的归宿,我们的家,我们永恒幸福的居所。
等着,夜风很柔地在我们周围吹荡,貌似在祝福我们,给我们低低地吟唱颂歌。
心快活而紧张,她则在我的拥抱下愈加缩小,我终于开口对她说了一句:对的,我是你的父亲。
然后,然后,啊,我被她推开了,她比我想象的还有力量,很轻松地把我推下去,我听见我的身体急速地下坠,身体歪着,一点点的头朝下,随之耳朵里布满了水声,充斥着咕噜咕噜的声响。
刹那功夫我就在河流的深处,脑袋因为刚才的幸福还在幻想着明天的美好,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美好就这样泡汤了。
我如今是在一条河里,身子慢慢地恢复到正常状态,头翻过来了,脚踏着昏暗的水,两手展开滑动,像一只笨笨的鸟在飞一般,可就是飞不起来。
我想起了许巍的那首《水妖》的歌曲,忍不住哼出几句:
这夏日充满阳光,我却依然迷茫,
听不到你的歌声,只有风声在响,
无所谓什么坚强,无所谓什么悲伤,
我从来都是这样,没有方向
……
我感觉到在死亡的边缘,但却始终没进到死亡的内心,我便在水下移动,周围暗灰,仿佛湿漉漉而阴沉的夜;要朝上移动,两脚拼命蹬着,两手向上猛抓,身体上提,逐步拉长,发现身体即将被扯断,即使扯断也无法往上移动半步。
我只可以前后左右地游动,无法上行,不能出水面而离开这河底。
我苦笑,又将牙齿咬得嘎嘎作响。
我怒火攻心,气急败坏地要从喉咙里冲出,全身已绷紧,好像再过几秒钟即将炸裂。
我倒希望那轰隆的一声震撼这河流,我以粉身碎骨的形象来结束我被她推下来的这荒唐遭遇。
可是那关键的时刻我却惶惶然地睁圆了眼,汗毛竖起,额上背上有冷汗层层,我看到了我的屋子,连同我和我的铁架单人床,这些全浸泡在幽暗里。
啊,原来之前是做梦,难怪那么离奇。
10
张医生让李冬清躺到一张弹簧床里,窄小的弹簧床可以前后摇动,他叫李冬清闭眼,轻拨那床,床如钟摆缓缓摇曳。
张医生叫李冬清把脑袋清空。
他说:“你什么也别想,听我的指令,使自己能彻底卸下负担,身子将变得比一根羽毛还要轻。”
张医生声音蕴含着磁力,一点点使李冬清全面放松,身体软下来。他开始数数,一、二、三……直到十,接着又从一开始,反复着数,每数一遍,李冬清的意识就减弱几分,末了,终于去除了意识这层雾霭,潜进无意识的汪洋。
催眠做完后,张医生对李冬清说:“做两个疗程的治疗,每周两次,大约需要八周,之后你的心理问题差不多就可以ok了。”
李冬清说:“刚才我被催眠的状态中我应该是看见了我父亲,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衰老了的模样哦。”
张医生不以为然地说:“是的。那老头子,现在他应该这样,你的父亲不年轻了。你就想着你父亲的那副面孔,他就是你的父亲。”
李冬清略显失望地说:“之前我意想不到他那老年斑,他那交叉密布的褶皱,我居然不曾想过他会老。”
张医生说:“对的。是人都会老,你以前没意识到,是你有意地忽略,所以以前那不是你的父亲,现在你该明白你的父亲是怎样的了吧?所以,现在你真实的父亲来了,你懂吗?他是你的父亲而不是你想象的完美男性;如果想要完美男性也不是你父亲这个形象啊。”
李冬清脸色有些羞红,问:“那是什么形象呢?”
张医生突然发出了笑声,说道:“这个你都要问我吗?比如像某个明星,或者我这样的,呵呵……”
张医生的络腮胡子在他的笑声里颤动了几下,李冬清注意起他那乱蓬蓬的胡子和头发,才感觉到好像是很久没洗过了。
李冬清皱皱鼻子,一股酸腐的气息静静地钻入鼻孔,她胃里涌起一阵呕吐的冲动,但她憋着,似笑非笑地说:“张医生,从前那个上官貌也同我讲过和你今天类似的话。啊,他说他也足够完美,可是,结果呢,他就是一个花心大杂种!”
张医生恢复了严肃,冷冷地说:“不能以偏概全啊,世界上只有一个上官貌,而非所有的男人都跟他一个德性。”
说到上官貌,李冬清便将张医生和那家伙做比较,张医生年龄比他大,没他好看,上官貌是一个标准的帅哥。张医生啊,比较成熟,三十五岁,尚未结婚,连女朋友都没有,或者,不会是从来没谈过吧?
有一种流言,是一个小护士传出的,说张医生有相公癖,她在和张医生值夜班时,说亲见过他与一个男性患者在楼顶的花园接吻。
还有一回撞见他同那男性患者一同从卫生间出来,两个人额头都有汗珠,头发蓬乱,面色潮红……
这些流言看似有根有据,但并不能真正让人相信,因为那小护士所言的男性患者,好像只有她自己见过,让她说具体是谁,她又说不清楚。
后来,这小护士被看作是一个爱挑拨是非乱嚼舌根儿的浅薄姑娘。而另一种说法则颇有趣,听来十分在理,即这名其貌不扬的小护士曾向张医生告白,不想遭到张医生严厉的拒绝,从此这小护士便恨上了张医生,于是这心灵阴暗的姑娘绞尽脑汁地想要报复,进而琢磨出这么一条同性恋的谣言来诋毁张医生。
11
此后的若干个时段,无论我是上下白班或是夜班过那桥,总有所期待,站在微晃的桥面上朝下看默默流淌的河水。比如在夜班的时候,看到水流中有时出来的月亮倒映在缓波间,时圆时缺,进而向周遭散开的波光把我的眼睛弄得很惬意,于是,我便想,那女人在这盈盈的水光里似梦似幻地游动。
我会站许久,脑子里充满着女人愈加飘忽的形象,然后回家做梦,能遇着她,把她从虚变实,把她安放在我身边。
我会不顾一切地喜欢她,珍惜这个高大面色苍白,却不失亮丽的女人,关心着爱着她,甚而像她的仆从,当然,如果保持幽雅的平等那就更理想了。
我顺从她,尽可能让她笑,绽放的笑使她苍白的面孔染上几分健康的红润。
我想着我快乐着,我在做梦,我似乎感觉到,离她会越来越近。
我希望在夜晚与她相遇,是的。看着她,我鼓着我最后的勇气,我得同她说点什么,我在镜子里做着温习,我要说:“我好想你!”
我要说:“你好。你……”
我千万别脸红,别手足无措,我要说:“我能请你去喝杯可乐吗?”
我说:“喝点茶也可以。”
还有什么呢?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紧张起来。
我得有自信心,我不要先看不上自己,先规定了我的下贱,而她高高在上,我配不上她;这是不对的,我是个矿工,但我并不是个禽兽,我有正当的工作,我靠劳动赚钱,我自己养活自己,而且尚能每个月从薪水里拿出一千块存进银行,到今天我已经有了三万八千元的款额。所以,我没必要太自卑。我和她是站在一条线上,没什么太大的高低之分,设若真的有,也是在我心中,是庸俗的社会等级观念的偏见作祟。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我在大花市唯一的朋友王为,他是一个肥头大耳一脸憨厚的出租车司机,他听了我的讲述,颇为疑惑地问我:“你有多喜欢她?你还是喜欢靠近她的这种感觉?你分不清楚吧?”
我说:“是啊。我尚未了解真实的她。”
他说:“正因为不了解所以才说喜欢,如果了解了啊,所谓远香近臭,你便不会对她那么着迷了。”
我说:“也不一定。或者我和她真在一起了,我或许会更加觉得,她比原来我想象的还要好。”
他说:“假设没意义,你这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理想化的一落到现实就会破灭,而你现在的感觉就是所谓的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我说:“你还一套一套的了。”
他说:“平时没别的爱好,就爱胡思乱想,且看点书,自己梳理自己总结的,我自认为还是颇有点道理。”
我说:“你这样胡扯,你老婆不骂你啊。”
他说:“她不懂,我也不跟她讲,讲了她也不爱听,我只是跟你说这些,跟她,我就插科打诨呗。对一般人我也不讲这些。你呢,我觉得还有点水平,所以才给你吐点金玉良言。”
我说:“照你的意思,我以后就把她搁脑袋里,别接近她这样就最完美了?”
他说:“对的。这是最佳方案。可是,我看你做不到,也不是你,很多人都做不到的。”
我说:“那我该咋办?”
他摸摸他的大秃头,做出一副怪里怪气的沉思状,约莫过了两分钟,他才说:“就一条,来硬的。”
我瞪大双眼说:“不懂。你说明白点。”
他说:“就是直截了当哦。”
我说:“这个太粗暴了吧,我做不到。”
他笑道:“你想多了。我是叫你直接去找她,见着她就表白,越肉麻越好,倘使她拒绝,你就以死相逼。实在不成,干脆,你就强吻她一下。”
12
从春入夏,每周都上张医生那儿去三趟,叫他催眠,躺在小床上,李冬清意识由清晰至模糊,慢慢地进到另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
父亲在那儿,上官貌在那儿,那个矿工也在那儿,一个比一个真切,很容易地把他们区分开。
父亲苍老,但不失慈爱本色,冲李冬清笑得最甜。其后是那矿工,一脸的孩子气,露出雪白牙齿,走上前要同自己牵手;他的手拉起李冬清的一只手,口里嘟哝着什么,站在他们左前方的上官貌,依着一棵大榕树,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们。李冬清欲上去抽他两个大耳光,想,看着这个狗东西就冒火!
年轻矿工顺着李冬清恼怒的目光看去,不用多解释便大抵明白了其中怨恨的根由。
矿工说:“姐姐,我替你收拾他好了。”
话音未落,矿工一个箭步到了上官貌跟前,挥拳便打,上官貌被打翻在地,矿工回望李冬清,李冬清雀跃着连连拍手,嚷道,谢谢!请接着打。
矿工于是骑在哇哇乱叫的上官貌肚皮上,朝他俊朗的面孔左一拳右一拳,只把那张好看的容颜揍得一片血肉模糊。
末了,矿工揉着酸疼的手回到李冬清身边,孩子般地嬉笑,说:“我还给他留了口气。”
李冬清突然在矿工稚嫩的面颊上亲了一口,说:“你是好样的。我现在真的很喜欢你了。”
立在右前方的李父这时候也走过来,对李冬清和矿工说:“我的孩子,你们非常的般配,不如你们就在我的见证下成婚做一对恩爱夫妇吧!”
李冬清的双腮浮起两团红晕,羞涩得像一朵娇艳欲滴的蔷薇花。
矿工喜极而泣,猛地跪在李父身前,说:“伯父,你放心把姐姐交给我吧,我会十万分地珍爱她的!”
老头扶起新女婿,说:“你们同我来,到我那儿去把事办了。”
随后,他领着矿工和李冬清进到一片杨树林,在西边空地上搭着一间茅屋,两边围着一人高的篱笆,老人带他们进了茅屋,对他们说:“以后这儿就是你们的新家了。”
他们环视周遭,茅屋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只是地上铺了些泛黄的草,细细地用鼻子一嗅,便是一股难闻的怪味。
李父说:“我想你们准能满意的。”
矿工说:“还需要打扫一下吧。”
李父说:“已经打扫好了。”
李冬清说:“我们很高兴能住这儿。可是,爸,我们占了这间屋子,你住哪儿呢?”
李父说:“我啊,在这林外又盖了一间新屋,你们只管在这儿过你们的舒坦日子,不必担心我。”
李父让他们坐下,他们一时茫然,但见李父蹲到那些草边,一只手把那些腐烂的草摩挲得哗哗乱响,抬头示意女儿女婿过来坐下。
李父屁股很结实地落到烂草上,心满意足地呼了一口气,说:“这儿可软和呢。等你们夜里躺上去会更惬意。”
他俩一左一右坐到老人身旁。
李冬清忽然抹起眼泪来,说:“爸,你走后,我们以为你过逍遥日子去了,想不到,你竟过得这么不如意。”
老人疑惑不解地盯着女儿,半晌惊得说不出话。末了,李父略显不悦,自顾自低声嘟囔出他那句著名的口头禅,唉!去你妈的……
矿工见状忙出来打圆场,说:“姐姐,你这就不懂了,伯父这是在清修,只有高人才能达到如此的境界。”
李冬清哭着说:“我可不要我爸变成高人,我要带他回家!”
13
后来,张医生将李冬清所见的场面做了解释,说:“问题在你这儿,矿工是你以为的父亲,但实际是你的男友了,在催眠的幻象里已经表明。再讲你的父亲,他不是一个障碍,他是你寄托的爱的一部分,你一直在潜意识里觉得你父亲过得不好,所以你看到的他果真就是那样,但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观点。至于上官貌,你对她只有厌恶,这就足够,可以把这个家伙抛开不提了。”
张医生喝了一口茶水,络腮胡子沾上了几滴水珠,李冬清仔细观察那几滴水珠,水珠反射着雪亮的灯光,让李冬清一时有些迷眩;她好像又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住在那片灰蒙蒙的树林里,现在张医生茂密甚至是有些脏乱的络腮胡子看来就像那片树林。
李冬清用手按住自己右边的太阳穴,说:“张医生,你说我接下来该不该找我爸,我是说或者可以去电视台,不是有很多这样寻亲的节目吗?”
张医生说:“我觉得没那必要了。”
李冬清说:“为什么呢?”
张医生说:“找到又能怎样。他走了那么久,如果他想回来早回来了,你若真寻到他,你肯定会失望的。很明显,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进而可以说他是一个混蛋。”
李冬清闭上双眼,她以为自己听了张医生对父亲这样恶劣评价的话会难过,可是没有。
末了,李冬清勉强地露出一丝微笑,说:“那矿工,你说是我的男友,真的是如此吗?”
张医生说:“你的潜意识是这么认为的,至于为什么是他,那就要进行更多深度的催眠,当然这需要更长的治疗时间,但我个人觉得你可以去接近那个矿工,和他相处一下,这疑团或许会很快解开。”
李冬清说:“你是让我去跟他谈恋爱?”
张医生咳嗽了两声,说:“可以这么理解。”
李冬清怏然地说:“但我不会主动去爱上谁。”
张医生说:“那你就先把他当一个弟弟看待,久了倘若觉得喜欢他,再换角色。”
李冬清说:“怎么像按照剧本演戏似的。”
张医生说:“不,这是治疗的一个方案。”
在七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天,依旧在清河的铁索吊桥上,炎热的傍晚,李冬清和年轻的矿工再次碰面了,看上去像是约好一般,但实际并非如此。
李冬清每天不定时地到这儿等他,已有一个多月了,矿工心知肚明,上下班,在河的下游拐弯的那片乱石堆里,窥看李冬清,他几度想去见她,一次次鼓足勇气,可很快又打退堂鼓。
他时常急得汗流浃背,诅咒自己的无能,想来,她是在等他,可是他老这样做缩头乌龟.......
他恨透了自己的怯懦,他想,要么我就彻底不见她,要么就去桥上,坦白我的爱慕之情;而不必像现在这般偷偷摸摸地窥视,如一个丑陋的变态。
他努力说服那个懦弱的本我,一次次地失败,一次次地继续,失败、继续,失败、继续,他觉得这样反复拉锯已经过了一百年似的。
终于,他感到自己成熟了,有了男人的力量,他走出了乱石堆,箭一般地射向黄昏微微晃悠的吊桥,飞向他心仪的女人。
起初,他当自己在做梦,到了女人身前,梦还不醒来,他在自己的腰上拧了一把,感到了疼,他忽然一阵惶恐,发现女人高挑的形象已经在他眼里,她贴近他,苍白地一笑,他打了个寒战,万分激动,他看见女人嘴巴在轻盈地一张一合,却没声音,周遭静谧得可怕又可爱。
他突然两眼冒出星光,拉住女人绿色无袖连衣裙的一角,女人尖锐地叫了一声推开他,他听到了女人的叫声,像一只玻璃茶杯被摔碎了;他连连道歉,身体软软地滑到女人脚边,半是跪着半是瘫坐,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爱,啊,我是想爱你的,可我老不敢,我怯懦,我胆小,但我又不甘心,因为我,我,我太想你.......”
李冬清见矿工跪在地上表白,早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后来她用手摸了摸他的头,说:“你哭啊,哭了你就轻松了,你就能面对我了。”
矿工用双手捂住脸,两眼紧闭着,热泪滚滚而出。
她想:“这家伙有点可爱,但同时也有些烦人。”
李冬清温柔地低声对矿工说:“你先做我弟吧。好不好?”
她又补充道:“一切要慢慢来,感情更是如此。”
矿工使劲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他不哭了,抬起脸,定定地看她,两个人无声地笑了,然后,手牵手立在桥上,望向火红的晚霞。
14
他将她邀请到他的居所,一栋老楼,陈旧,带着潮湿的腐气,在二层的一个单间;是那类典型的筒子楼,两边都是排列的房门,中间的走廊幽暗细长,他的屋子在最里边的一间,推开门,房子背光,拉亮灯,里面巴掌大小,横着一张漆成猪肝色的单人铁架子床,几个纸箱子拼成的写字台搁在最里边圆孔似的窗户下,两张柳条编的藤椅,一张放在床头边,一张放在写字台前。
圆孔窗户上的麻玻璃染上了一层灰色油渍,一副看不出颜色的窗帘被打了一个结向上翻着,窗户狭小,有点类似飞机上的舷窗。
她走到窗户前,拉开肮脏的玻璃,脑袋探出去朝外看,后面是一片荒地,稀疏的杂草,不远处是一个小山坡,坡上点缀着几点绿,可见黄昏将尽,一轮满月从坡后升起。
她说:“这儿真冷清。”
他说:“也很安静啊。”
她坐到写字台前,见上面堆着一摞书,翻出最下边的一本看看,书名是,《梦的解析》,作者是弗洛伊德。
她笑嘻嘻地说:“你一个挖煤的也看这么深奥的书。”
他说:“挖煤的就不可以看这书了吗?”
她说:“当然可以。不过这书你能看懂吗?”
他说:“起初是有点看不懂,但多看几遍就大致能理解了。如果反复看,那就会全明白了。”
她说:“你现在可以给我讲讲吗?”
他说:“我才看第二遍,现在还讲不好,等下次,我看到第三遍,我再给你讲吧。”
她把柳条椅挪到他坐的床边,然后又环视周遭,说:“你的衣服放哪儿啊?”
他用脚点点床下,说:“都在底下的那个大纸壳箱里呀。”
她说:“你平时洗澡在哪儿洗呢?”
他随手指向进门左边的一处,她才注意到那儿有一道酱色的布帘。
他说:“你要去参观一下吗?”
她说:“不用了。我从没参观别人家卫生间的习惯。”
后来,他们又聊了会儿,接着她起身告辞,他送她下楼,说:“以后我可以给你发消息或者打手机吗?”
她说:“好。不过,频率不要太多。”
他说:“一天打一个电话,发两次微信,怎么样?”
她说:“电话就两天打一次吧。”
他们互相留了手机号,添加了微信,他送她下楼,又结伴走了一段路,两人在一条街的拐角分别。
他目送她,感觉一下子时间变成了慢镜头,看她绿色的连衣裙忽闪忽闪,露出的两条小腿轻柔地晃动,极缓极缓的步伐,带动高挑婀娜的身姿。
他看得有些呆了,突然听见一个中年妇人地笑声,才恍然醒悟,害羞似的连忙转身朝回跑。
边跑他口中边嘟囔着:有什么好笑的?
15
张医生坐在自家书房里,戴着MP5的耳机听许巍的一首老歌,名字叫《在别处》,歌很吵,摇滚十足,他喜欢这种喧闹,包裹着他的头,从这喧闹里他能感到特别的宁静。同时,张医生手里还翻着一本工作笔记,记着他最近接诊过的病人,如何治疗的方案,看到倒数第三页,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那是李冬清的记录,有失眠症,妄想意识,梦游,附加恋父情结,当然,在恋父情结边上打了一个问号,或者说,她想要的是一个男友,因为被一个叫上官貌的帅哥背叛,所以更需要男友,但不能明着这么表现出,于是,用她的父亲做了一个幌子;从无意识深处来分析,李冬清这个女人想找一个给自己充分爱的安全感的男子,于是,她看中了那个矿工,那矿工必然是对她非常的爱慕,她要的就是他对她狂热的爱,他会认为自己配不上她,而仰视她,甚而是崇拜她,她呢,要的就是这种感觉,需要这个家伙把自己当女神,由此可以把他牢牢地攥在自己手心拨弄来拨弄去。
这是一个不够自信的女人,带着被人甩掉而失恋受伤的心结,想找一个新男友来开始一段新感情做慰藉,于是得找一个容易控制的男友。
首先觉着找个与自己地位悬殊的可以占优势,从而高高在上掌握主动权,其次再谈感情,当然感情也应该是有的,外在的形象也是要关注的,总之,机缘巧合,也许也是老天帮忙,给她送来了那个矿工,两人正好互补,合在一起,是比较理想的配偶。
笔记本最后一页是对李冬清的治疗建议,让她去和那矿工接触,接触得越深越频繁,她的心理病康复的速度会越快。
如果他们真能进入婚姻,长期来说,李冬清眼下的心理疾患便会被治愈。
但是,之后她会不会又生出其他的心理障碍,这个问题颇叫张医生头疼,显然是很有可能的,然而现在,他只能考虑现在,所以,只可以从眼前着手,以后再讲以后的,以后见机而动,以后顺其自然。
16
李冬清带矿工去见过自己的妈妈与弟弟,妈妈与弟弟很不高兴。
弟弟说:“姐,你脑子生锈啦!”
妈妈说:“疯丫头,你怎么能找这么一个男的啊?”
弟弟说:“我真的不理解。”
妈妈说:“太离谱啦!赶紧和他分手。”
弟弟说:“那家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姐,你可不能变成那只天鹅啊。”
妈妈说:“我们晓得你同上官貌分手后,你不开心,但不开心归不开心,你也不要找个下三滥的货色来作践自己呀。”
弟弟说:“你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姐,不要糊涂了,和他马上分手,免得以后他赖上你,像狗皮膏药甩都甩不脱。”
妈妈说:“我们希望你找一个好的男人,配得上你的,你要听话,我们总是爱你的,不希望你误入歧途,你现在没看明白,可是我和小强可以帮你看明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
后来,李冬清几次和妈妈,弟弟发生争吵。她说不过他们,她也不想以哭泣来对抗他们,她就躲出去,到朋友那儿去过夜,跟朋友提起这件事情,那女朋友却也劝她,说她妈妈与弟弟是为她好,她应该听他们的提醒,这对她只有益处没有坏处。
李冬清心里很不痛快,最后干脆搬到了矿工那儿去住。
起初,李冬清跟矿工约定,不准他碰自己,只可以拉拉手。矿工爽快地答应,并到外面特意给李冬清买了一张精巧可爱的折叠床,晚上就展开,两张床隔开了一步的距离,夜晚躺在黑暗中,他老要过来握握李冬清的手,然后才安然入睡,同时他很守约,不曾有越界的行为。
久而久之,李冬清觉得矿工是个好男人,因为好男人是知道尊重自己喜欢的女人。
渐渐地李冬清发现自己对这个年轻的矿工生出了不少好感,最后变成了她认为的爱情。
某晚他们在外面吃了一顿麻辣鱼头火锅,两个人各自喝了一瓶青岛啤酒,然后就顺着夜风到了清河的铁索吊桥上,看着河里的圆月,清辉播洒在水流间,清澈晶莹,周遭柔柔的水声,和他俩安详的呼吸声混为一体,他们俨然进入了一张如梦如幻的图画中。
这温馨的景色触动了李冬清,她靠到矿工的肩头,感到自己的幸福。
今晚她要把自己交给他,让他们的爱变得真实而确凿起来。
李冬清在十月初的一个周五,见到张医生,她将自己最近一个半月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他。
她说:“我要感谢你,医生,你的‘好主意’让我现在觉得非常幸福。”
末了,她总结似的说自己已经不失眠,不想父亲,对上官貌也没了怨恨;自己已经振作起来,她要和那矿工结婚。
张医生说:“这么快?”
她说:“是的。差不多下个月我们先去领证。”
张医生说:“是不是太急了点,我觉得有些草率。况且,你妈妈和弟弟能赞同吗?”
她说:“我管他们同不同意,他们反对也没用,这是我的事我做主。”
张医生说:“结婚可不是小事,你要想好,谨慎总没坏处。”
李冬清说:“我和他已经商量过多次,我想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我们将一直走下去。”
张医生不经意地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但又迅急地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他装着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几秒钟,说:“那好吧,我就只能祝福你们啦!”
李冬清露出羞涩的表情,伸手和张医生握别,她说:“那么我的治疗也该结束了吧?”
张医生点点头,说:“是的。目前看来,你的问题因那家伙迎刃而解,不过……”
张医生欲言又止。
李冬清问:“怎么不说了?不过什么?”
张医生顿了顿说:“其实也没什么了。总之要保重。”
李冬清没察觉出张医生的担忧,张医生其实感到李冬清已经陷入了另一场心理疾患。
送走李冬清,张医生拿出办公抽屉里的工作笔记本,在李冬清的那几页最后,用红色圆珠笔写下结束语:
李东清进入她的幸福时期,到了山顶,接着会是下坡路,那么就看她朝不朝下走,若一直停留在高处,如果她能做到这一点,我就会对她跪地膜拜。
写完合上笔记本时,张医生嘴角不自觉显出一丝苦笑。他想,大概率,她还会再来找我,那么我又得为她制定新的治疗方案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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