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陋室铭》的这句开篇语仿佛就是写我家乡的蛟龙山、沂河水一样。
我的家乡东栗园面临的那座山,名蛟龙山,一名庙山。
“蛟龙山万丈高,摩得老天哎哟哟。”这是流传在我们庙山一带的民谣。明嘉靖二十六年任沂州知州的浙江瑞安举人何格,在《治河议》中提到“治沂之难有二:一隘于石沟,二隘于庙山……庙山以上,有马儿湾通五丈沟、芦塘入诸湖,入邳之故道。实乂沂之迹也……庙山山麓亢隘,河流既胜,趋马儿湾入五丈沟,又过郯之马头,以出宿迁”。此文中共有五处“庙山”。
在民国五年修《临沂县志》载:蛟龙山,一名庙山,去城八十里,自沂北文昌、文曲二山(黄山山崖二山)起脉,穿河崩洪,结为沂东小土山。又南起此山。沂水至此,曲折西南流,环起二面,山小而秀,西面陡绝,极顶有玉皇庙,庙里有泉,名为龙眼泉。清咸丰、同治间,土人避难,居山者数万,咸取汲于此。
2001年修《郯城县志》载:庙山系蒙山分支,为一孤山,北南走向,高度109米,山区面积0.78平方公里,山体西陡东坡,北高南低,纯系石灰岩,山顶原有玉皇庙,故名。又因顶部有龙眼泉,又称蛟龙山。时山中绿荫蔽日,所产小枣色味俱佳,尤为上品。
这些资料,使庙山的秀丽、神圣从历史尘埃中显现出来了。她不再只是一个小山包,而是一个有文献记载的地方名山了。也可印证庙山之盛,说明庙山之名源自明朝以前,是方圆几百里独有的以庙命名的山,足以旁证山上庙宇很早,香火旺盛。
但是我对于它的确切形状,已经非常朦胧,只记得不是很高,满山上都是一种低矮的灌木,间或点缀着一些高大的乔木,如枣树、栗树、柿树、核桃树等等。
春天到来的时候,也是一片葱翠碧绿,山花点点,如火如荼,秀丽逼人,是它最美的季节。
秋天的庙山黄绿相间,可以说是半山青翠半山黄。柿树上经霜熟透的柿子犹似一盏盏红色的小灯笼,更兼酸枣子等野果浆满肉丰,只待我们去采摘。此时的庙山如一略显富态中年人,一任我们跑上跑下,边吃边采,只是带着一份平和宽容的微笑,静静地立在那里。
夏天的庙山是我们每一个孩子的节日,而冬天的它却过于平淡,就像是晒太阳的老人,在冬日暖暖的阳光里昏昏欲睡,不发一言。
二
庙山虽小,却有许多许多优美的传说。每一石,每一木,都承载着岁月遗留的神话。其中流传最广的就是二郎神耕田的故事。
据说是二郎神不小心触犯了天条,被罚在庙山上耕田,播种金豆。每日耕田播种,却从不生长,因此日日重复地劳作,以示惩罚。那时山上还有二郎神夫人天天送饭的竹篮遗留的印迹,甚至还有哮天犬的足迹,二郎神休息倚坐的石椅,等等。
我却一直不觉得这个故事是个传说,男耕种,女送饭,家犬相随,这不就是我们先祖们最早的生活模式吗?从乡土上这个代代流传的神话故事,我相信所有的传说都是源于生活,都是以日常的生活为蓝本的。只是年代久远,口传听诵,再加以讲述者的想像,找一些模糊的证据,久而久之,就成了传说,成了神话。
三
小时候也听爷爷说过,山之所以以庙为名,是因为山顶名为玉皇顶,玉皇顶上有一庙,叫玉皇庙,而且香烟鼎盛,信男信女纷至沓来,各求所需。他告诉我老庙是什么样子,龙鼻子泉眼在哪个位置,庙里有株几搂粗的银杏树,还有那位叫法海的善吹笛箫的老和尚……每年阴历三月三,还举行规模盛大的庙会,各种物资云集,各式杂技汇演,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一度空前绝后地繁华。
爷爷还说,那时山上林深树茂,半山腰上的龙眼泉泉水清凉甘甜。常引得我心驰神往。 我也曾满山找过,不仅没有找到一滴泉水,连庙寺的遗址也无从寻觅。至于庙会,已蜕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在山脚下,每月阴历的初八、十八、二十八三日,四乡农人来此买卖一些生活必需品,这时已没有了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演出,只遗留下地地道道的生活最底需求的基本形式而已。
但是比我大许多的哥哥也很喜欢到山顶玉皇庙遗址搜寻历史的痕迹。他曾说过,他去找的时候,大殿的地基尚存,戏台还有,碗口粗的大枣树懒懒地长在半山腰。山上也有很多的古墓,以汉墓居多,大墓里还有汉画像石刻,风水好的地方甚至是上下两三层墓葬,也出土了很多半两钱、五铢钱、铜镜、宝剑、泥人、陶罐等等。甚至,山上还有几块石碑,可惜上面的碑文没能抄下来,不过几年,也都被毁了。
四
我有些生不逢时,没有赶上乡山最精彩的那一页。然而盛极必衰,荣亏无常,万物一理,自古皆然。庙山也不例外,几度花飞雪飘,几度春来秋往,已是庙塌寺毁,繁华成空。出现在我生命里的庙山,略显得有些苍老,有些凄凉,有些寂寥,如暮年的老者,曾经的沧海桑田已慢慢沉淀,只是悠闲地笑看天际云卷云舒,庭前花开花谢。
五
庙山自身的落寞,并没有妨碍它成为孩子们无忧的乐园。上山砍柴,打草,虽是繁重的劳动,却也野趣盎然。简简单单的工具,无牵无挂的心情,更能在劳作中获得一种纯粹的乐趣,一种朴素而真实的幸福。
庙山赋予我们最惬意的事,莫过于在雨中上山捉山水牛和拾地角皮了。只可惜地角皮在我的记忆里毫无踪迹,而哥哥和姐姐只要一说起地角皮,就会相视而笑,令我很是愤慨。
山水牛总是在夏天下雨时才在山上出现,所以我们那里俗称它为山水牛。它体形颇壮,通体黝黑,有一对尖锐的牙齿,会咬人。因它奇怪的习性,使长大的我一直不曾释怀,多次翻阅有关动物昆虫方面的书籍,可惜没有找到与它相关的或相同习性的种类。对于它真正的名字,到现在我也并不知晓。
每年夏天,看到天色阴翳转暗,或等到淅淅沥沥的雨点飘下来,我们就沿着山路逶迤而上,在阴暗的天空下,透过蒙蒙雨雾,在深绿色的植物上仔细寻找黑色的山水牛。
山水牛有着一对强壮的翅膀,虽然在雨中,一有惊动,仍能飞出很远。往往在低空掠过的山水牛身后,我们紧跟着奔跑,当山水牛突然降落,我们又马上蹑手蹑脚地轻轻走近。历经奔跑与蹑足几度交替,泥水四溅,衣衫尽湿,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了收获后,不少小伙伴的视线已经转移,开始寻找野果,或者采撷山花。约摸到了饭时,大家就不约而同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油炸山水牛的美味固然是终生难忘,但真正难以忘怀的,还是捕捉的过程。因无畏无惧,无拘无束,大家都可以在雨中尽情尽兴地玩耍,无忧无虑地欢笑。缘于这份彻底的欢乐,这份尽情的狂欢,可以说每一次雨中上山捉山水牛,都成了我们最渴盼的集体郊游,最浪漫的远足游戏。
六
生命里经历的有些事情,总是永远都说不明白的,只能说每一件事物都必然存在着不可分割的两重性,正与反,阴与阳,善与恶。如同庙山,它既给予了我极度无拘的快乐,也给予了我彻底的恐怖和黑暗。
那是深秋的一个暖洋洋的下午,我和伙伴们去“倒地瓜”。“倒地瓜”是我们这里的土语,是说主人把地里种的地瓜收走以后,大家都可以在那块地上再翻刨主人遗漏的地瓜。
农家的孩子早当家,略大些,已自然而然地开始帮助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我家的生活条件稍微好些,没有必要去“倒地瓜”,但是同玩的伙伴都下地去了,我一个人在村里没有玩伴,不如和伙伴们去地里干活,至少可以在一起说说话。
那天下午,我和几个小伙伴在一块地瓜地里翻来覆去地找地瓜。可是无论我们怎样努力翻土,怎样细致查找,也没有找到多少地瓜根,更别说小地瓜了。
就在我们已经绝望的时候,一位小伙伴突然说:“知道吗?在山那边,满地里都是地瓜,一刨就是一堆。”
“是吗?”询问的小伙伴已经流露出无限神往的表情。他们太渴望自己的篮子里能有几块象样的地瓜,以换取父母赞许的一笑。
而那一位则信誓旦旦地说,看到谁谁等都从山那边倒来了满篮子的地瓜。
“要不,我们也去那里吧?!”
大家一拍即合,收拾了工具,就奔上路,朝着山走去。我贪恋着和伙伴们玩,也就无可无不 可地跟着去了。
当我们费尽周折地爬到山顶时,太阳已经在西天的半空中斜挂着,但是大家都被希望憧憬着,谁也没有注意到。
下了山,向东走了不远,果然有一地瓜地,已有人在地里翻找。我们很快也加入了这个队伍,各自找了一块地翻刨起来。
找了许久仍然所获不多,有人直了直腰,忽然发现太阳已移到山顶,强光尽敛,鲜红欲滴,周围万千云彩环绕,甚为壮观。不禁说了句:“今天的云彩真好看。”
我忙抬头观看,只见深秋的晚霞云蒸霞蔚,美不胜收,西天飞红,一路递减,到东边已是幽蓝乍现。
我细细观看着流光溢彩的晚霞,蓦然想起家还在山的那一边,回去还有很长很长的路。急忙呼唤伙伴们回家。
伙伴们仿佛也觉得问题有些严重,天已太晚,翻山回去有些害怕,不如到附近村庄投靠亲戚,明天再回家。
可是我母亲向来家规森严,我们兄妹三人要出远门必须事先向母亲说清楚。今天下午我不告而别,翻山越岭走了这么远,已构成大错,再彻夜不归,更是错上加错。而且我也无法想象,如果我一夜不回家,母亲会有多么着急。
虽然此地也有亲戚,我还是拒绝了伙伴们的挽留,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踏上了翻山回家的路。
到山脚时,夕阳已被山挡住,瑰丽的晚霞也渐渐黯淡褪色,弥漫的暮色中天上的飞鸟皆相约着归巢而去,喧嚣的山慢慢沉寂,只有半山腰上偶尔传来几声鸟儿凄厉的鸣叫,使我的心跳几乎和我的脚步一样越来越快。
在微弱的几不可见的余光里,我拖着三齿镐提着篮子跌跌撞撞地在山路上奔跑。当我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时,远处的河,近旁的树,已全与黑暗浑然一体。除了深邃的夜空中几颗黯淡无光的星星,黑暗彻彻底底地统治了这无边无际的世界,而恐惧也完完全全占据了我小小的心房。
虽然山路并不陌生,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在如此黑的夜里,独自在山上行走过。所有听到的关于山妖鬼怪的传说全部涌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越发觉得它们仿佛就在不远处,悄悄地张开了血盆大口在静静地等着我。因此我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走得心惊肉跳,却没有流泪。
长大以后我常常想起这一幕,很惊讶一向极爱哭的我为什么在那时却没有落泪。或许在极度的恐惧下,在不可知的黑暗中,我早已忘记了哭泣;也或许那时的我虽然幼小,却也明白在那种境况里,哭泣是丝毫不起作用的。只有一步不停地前行,才能摆脱困境,回到母亲身边,回到温暖舒适的家。
正在下山时,寂寂的黑暗中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本能地,我停了下来,并向路边靠了靠,但那匆匆的脚步也在我面前停下了。
我早已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透过依稀的星光隐约看到一个人,好象非常高大的样子。而他也看到了我,也许不相信在这条荒僻而漆黑的山路上,居然还有一个孩子在黑暗中独行,他立了一会儿,才低声问我:
“你要去哪里?”
“东栗园。”一直站在路边的我听到如此柔和的声音,不禁怯怯地回答。
“喔,我知道那个村。我送你下山吧!”说着,他从我肩上取下篮子和齿镐,抗在他肩上,转身向山下走去。
我一语未发,却顺从地跟在他身后走着。途中我们有过一次短暂的谈话,他大体上了解了我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很快,我们已走到山脚下的大路上,他将篮子和齿镐交给我:“我还有事,不再送你了。前面都是平路了,不要害怕,快点回家吧!”说完,已急急离去。
听着那急促而愈来愈小的脚步声,我愣了一会儿,就背起篮子和齿镐在熟悉而平坦的黄土路上跑起来。
跑着跑着,黑暗中隐隐传来母亲呼唤我乳名的声音,我不敢答应,只是跑得更快了。
快到村子时,已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母亲焦急地呼唤。母亲正站在大路上,也许她听到我奔跑的声音,又一连串地叫着我的名字,我张嘴想要回答母亲的呼唤,没想到眼泪如决堤的水一泻而下,我不禁放声大哭。
母亲急步走过来,接过篮子和齿镐,揽着哭声震天的我,一边往家走,一边也泪落如雨。破天荒地,母亲那天晚上始终没有责备我,一直温言劝慰,并领着我,去那些没有回来的伙伴们的家中,一一相告。
多少年以后,每每想起此事,母亲总还是心酸不止,她也没有忘记那个送了我一程的人,一次次地叨念着,感谢着。
而他一定是个要事在身的行人,不然,在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岁月,谁会在夜里行色匆匆翻山越岭?
可他仍然为我停止了脚步,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在我已经快支持不住的时候,是他的声音温暖了我,是他带领我,走过了最最艰难的那一段。
随着时光的流逝,一些细节已渐渐淡忘,比如沉重的篮子粗笨的齿镐,比如崎岖的山路,比烙脚的山石,比如刻骨铭心的恐惧,但是在乡山上黑夜中传来的声音却日益清晰。那声音如此低柔如此温和,粉碎了夜的黑暗和恐惧。
“你要去哪里?”
七
庙山的湮没,我是听说的。
我家搬到县城以后,常有乡亲进城时顺便到我家坐坐,我也就从他们那里慢慢知道了庙山最后的辉煌和辉煌之后必然泯灭的结局。
很幸运,我并没有亲自看着它一点点萎缩,一块块消失,一天天走向生命的尽头。我想我一定受不了,我挚爱的庙山,我生命的起源,我的快乐和梦想,终日遭受炮火袭击,遭受无情的铁锤、撬棍和轰鸣的钻孔,然后青翠不再,满目疮痍,遍体鳞伤。
很早以前,在庙山东侧建了一家水泥厂。后来,我的乡亲们都上了山,家家在山上刨草伐树,撅地为牢,建起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石塘,疯狂开采石材卖给水泥厂以获取利益。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生存的不二法门令所有的开采者都心安理得。据说那时庙山的繁忙兴旺已经超过了庙会时的繁华,但怎么看也有些回光返照的意味:钻炮眼的机器轰鸣着,拉石料的拖拉机络绎不绝,所有的乡亲都在山上辛勤劳作不舍昼夜,不时传来巨大的放炮声,然后就是炸起的石头漫天飞舞。
我不知道,那些山水牛是怎么逃匿的,我也不知道,满山蒙尘的植被在何时停止了呼吸。沉寂了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庙山,也许都没有想到它居然会有这么辉煌的一天。
乡亲们迅速富了起来,而庙山也以极快的速度被蚕食着。
无序地开采,混乱的管理,富裕起来的乡亲们付出了太多太多的代价。有些代价,他们是看得见的,那些殒身石下的人也会令他们叹息,令他们流泪;可是,有些代价,那些无形而沉重的代价,却是他们所看不到的。
失去了庙山的庇护,东栗园失去了祥和宁静。对金钱无止境的追逐是石头终于采尽,庙山也已被削平,只剩下废弃的大大小小的采石塘,仿佛庙山裸露着的深深的胸腔,一个连着一个,对着苍天,无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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