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70岁的生日快到了,爸爸在来信中嘱咐我一定要回去,庆贺奶奶长寿。
不知不觉,奶奶进至古稀之年了,想起她额前飘扬的白发,脸上深一道浅一道岁月的印痕,还有那永远对着我慈爱的微笑,心中涌起一丝怅惘,奶奶真的老了。
在家里,我是奶奶的宝,奶奶的心肝。从小到大,奶奶疼我爱我胜过她自己,我是她唯一的孙女,我是她生命的支柱。
从懂事时起,我就不知道妈妈是谁,偌大的屋子里就我,奶奶,爸爸以及三个人的影子,空空荡荡,让人心酸。爸爸在村砖瓦厂做一个小工头,平时很少在家。长到20来岁,仿佛我的世界里只有奶奶,奶奶的世界里只有我,我们的生活简单而快乐。
来广东两年,在外面经风历雨,委屈时便想起奶奶替我揩干泪水的轻柔举动,劳累时便浮现出奶奶轻抚我面颊时的慈爱神情,烦闷时梦想自己被奶奶轻拥入怀。
一次一次电话响起,奶奶那颤巍巍的声音是那么的亲近,又那么的遥远。在抖抖的乡音中,泪水像拧不紧的自来水,一串串地滴落。
我成大姑娘了,奶奶一直关心我的婚事。我将男友峰带回去,想给奶奶一个惊喜。峰是湖南人,与我一见钟情。我在乎我的初恋,我将对他托付我的一生。
我与峰急切地踏上那条蒙住眼睛也能知道哪儿有个坑,哪儿有个洼的黄泥土路。在路尽头的那株古柏下,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我心中涌起热浪,拽起峰就往那身影奔去,我知道,除了奶奶,不会再有谁。
一切都没有改变,灰旧的土布褂,慈爱的笑容,轻柔的话语,恨不得将我融化的眼神。一切又有太多的改变,白发已如霜,皱纹已如沟,脚步更蹒跚,眼晴更浑浊,身子抖索如风中的古楝树。
我的奶奶,伏在她干瘪的胸怀中,我的泪淌成河。
奶奶扶起我的脸,仔细地端详着,为我轻轻拭去泪水。雯儿呐,奶奶没病没灾,都70岁了,身子骨还硬着。两年不见,你该高兴才是,看我,心里多舒畅。雯儿长高了,更标致了,奶奶等着喝糖水。奶奶笑得如同山菊花,眼中的泪珠闪闪。
峰在旁边怯怯地用普通话喊了一声奶奶,奶奶看了一眼峰,又疑惑的看着我。我赶紧说,峰是我的同事,这次也请了假,顺便到我家里来玩几天。
奶奶轻轻一笑,问峰是哪儿的。听说是湖南的后,面色沉了沉,旋即轻轻哦了一声,同事,那好呀,玩几天就回去吧,你爸妈也会想你的。我似怨似怒地瞟了奶奶一眼,回屋去吧,大老远赶来,雯儿早已累了,饿了渴了呢。奶奶轻拍一下额头,又露出了笑容,看看,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光顾着唠叨,我的雯儿还是刚回呢。
峰满脸通红,讪讪地走在后面,一声不响,我轻轻拉了他一下,并扮了个鬼脸。
峰在奶奶面前有些拘谨,语言不通,人情世故不懂,非常不习惯。我有些为难,有时也免不了数落一顿,峰总是不冷不热的嘀咕几句,似有满腹怨气。特别是峰见了爸爸,更像老鼠见了猫,紧张得要命。说爸爸简直是老鹰,那一双眼睛仿佛带着钩子,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翻来覆去,里里外外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峰躲在角落里,偷偷的跟我说,很有些咬牙切齿地味道,我的心有些冷嗖嗖的。
奶奶的生日办得简朴而不失隆重,宁静祥和又不乏喜气环绕。奶奶心情很好,破天荒喝了两小杯红葡萄酒,面色红润了许多。峰也受了气氛的感染,放开了许多,分别向奶奶和爸爸敬了酒,二老都很高兴地接受了。
待客人散去后,我偎在奶奶怀里,趁奶奶情绪好,将我与峰的关系挑明。我轻轻摇了摇奶奶的胳膊,奶奶,峰怎么样?奶奶环抱着我,嗯,还不错,挺老实本分的,他今天要回去吧。我有些急了,奶奶,峰是我男友,他对我很好,我红着脸说。
奶奶颤抖了一下,挽住我的手松了,直直的看着我,仿佛不认识似的。什么,峰是你男朋友,我就料到会是这样。奶奶的语气提高了许多,我绝不同意。
我一下如坠冰窟,奶奶一直对我百依百顺,总希望我早点找个婆家,早点有个幸福的窝,今天怎么了。我嗫嚅着,可是,可是,他对我真的很好。
奶奶的身子抖得更厉害,声音也喘起来,雯儿,你找外地人我就是不同意。你是这一方水土养大的,血脉里流的是这里的血。这儿有哺育你的婶婶姨娘,有让你再生的恩人,你怎么能能一下子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奶奶的脸色煞白,剧烈地咳嗽起来。爸爸一直阴沉着脸,气得差不多要撕了我。峰早已不知钻到哪儿去了,今天是奶奶的生日,我不敢再争下去,噙着泪,一气扑进自己的卧室。
第二天清晨,我负气与峰轻手轻脚潜出屋子,走上了那条黄泥土路。在古柏下忍不住泪落如雨,奶奶是爱我的,我也爱奶奶,可我又不忍失去峰,那是我想要托付一生的人。我知道这样不辞而别,将会给奶奶多大的打击,可是,如果我与峰老在奶奶面前晃荡,同样会给奶奶带来伤害。
到广东后,我给奶奶打了电话,奶奶平静了许多,根本没提我与峰的事,只是嘱咐我要注意身体,吃好睡好。我只是嗯着啊着,一个利索字也讲不出来,泪水顺着电话线一直往下滴着。
峰知道奶奶的态度后,对我冷淡了许多,有时几天不来找我,甚至还故意躲着我。我俩经常闹别扭,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不休,我想也许我要失去峰了。
一天上午,我给奶奶发了一封信,回到厂里,就收到了爸爸拍来的电报,奶奶病危,想我甚切。我将电报拿给峰看,希望他再陪我回家一趟,看我奶奶,也请求她的谅解,也许她想通了,会同意我们的事。谁知道峰却恶狠狠的将电报纸一扬,老不死的,早该死,活着干嘛,阻三碍四的,不办好事。
我一听,血往上涌,“啪”地一声,使劲地掴了峰一耳光。峰愣了愣,旋即用力推了我一把,走开,死八婆,谁稀罕你。我后退了几步,再一看,峰早已毫无所谓地走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隆隆作响,不争气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跌落在尘土里,溅起我一团一团的悲伤。
峰与我从此形同陌路,一个礼拜后,从家乡来的同事说,奶奶已经过世了,临终前不停的喊着我的名字,想见我一面。我的世界一下子坍塌了,我失去了峰,又失去了爱我如生命的奶奶,我无依无靠,万念俱灰。
我辞了工,峰没有在送别的人群里出现。
到了家,我大睡了两天,吃不进喝不下,搞得爸爸不知所措,又是请巫师,又是叫医生,熬药煎汤,忙得昏天黑地。我心里清楚,眼前迷濛,只是任眼泪将枕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清明节那天,我硬撑着起床,陪着爸爸去看奶奶。奶奶躺在那片新土之下,不再朝我微笑,但她一定在想我,就像这绵绵的雨丝纷纷扬扬。
奶奶,我来了,你听到我的脚步声吗?你还在念叨着我的名字吗?那无边无际的蒙蒙细雨,是你又见到雯儿喜极而泣的泪水吗?
在奶奶的坟头上了些土,烧了几刀纸,爸爸一把拉过我,重重地跪在奶奶的坟前。爸爸的脸肃穆庄重,我很少看到他这样的神情,我有些懵懂。
爸爸领着我向奶奶磕了三个响头并不起身,不知是雨还是泪,爸爸的眼睛湿湿的,定定地看着我,向我讲起一个故事。
20年前的一个春天,一位可爱的小女孩呱呱坠地,小女孩的爸妈非常高兴,奶奶更是心肝宝贝的亲个不停。小姑娘的妈妈在一个月后,却被久已缠身的病魔夺去了短暂的生命,不无留恋地走了。
从此小女孩就断了奶,爸爸只好买了麦乳精,蜂王浆什么的,取代人奶喂。小女孩很瘦弱,那种砸着小嘴唇,嗷嗷待哺的模样着实让人心痛。
有时,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饿得浑身无力,奶奶只得掀开自己的衣襟,捉住自己干瘪的乳头塞进小女孩的嘴里。小女孩死命吮着,拱着,咬得奶奶的乳房生痛。可是没有奶水,小女孩吮上一阵,便松开嘴,又哇哇大哭起来,泪眼汪汪。奶奶只好又换另一个乳头哄一会儿,女孩好得了片刻,便又委屈的抓手蹬腿,可怜兮兮地呜咽。
这样一场闹腾,奶奶满身大汗,两个乳头鲜血淋淋,小女孩依旧饿得前胸贴后背。
奶奶没办法,终归是一条小生命,终归是黄家的骨血,奶奶便抱着小女孩,到那些哺乳期的婶婶姨姨家去央求。有时远远看到人家正在奶孩子,别的小孩吃的欢快,长得白胖,奶奶边揩泪,边悄没声息地退出。有时也碰上人家小两口闹不快,骂骂咧咧,奶奶便也只好红着脸默默返回。也有很多好心人,偶然在路上碰到,看到小女孩那饥饿的眼神,叫一声,乖乖可怜,便在路边蹲下来,撩起衣服就喂,奶奶则在一旁千恩万谢,磕头作揖。
为了小女孩,奶奶走东家串西家,受尽委屈与脸色,始终有一个不息的信念,一定要哺育好小女孩,她唯一的孙女,让她快乐地成人。慢慢地,小女孩牙牙学语,蹒跚起步,小女孩上学了,懂事了。
十八岁那年,她跟着老乡出门打工。奶奶却在过完70岁生日,小女孩20岁时,积劳成疾,最终油干亮熄,去世了。甚至前不久,她还惹奶奶生了气,在奶奶临终前,也不在她身边。
爸爸依旧深深地看着我,头发上,睫毛上,粘住许多小水珠,而我的泪水早已肆意横流。我深深的伏下去,头抵在坟头上,仿佛贴着奶奶沟壑遍布的脸。
我要在奶奶的耳边说,奶奶我爱你,我不该惹你生气,孙女不好,你怎么不早说。我辜负了你,你用血哺育我长大,我却让你孤独老去。
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雨仍旧不急不缓,漫天飘洒,轻轻地滴落在我的头上,脖颈里,又悄悄地隐去,不愿惊醒哀恸的我。
回家的路上,爸爸递给我一张纸,字迹歪歪扭扭,上面记的好些人的名字,而这些人我都认识。有二狗的妈金花,兰兰的嫂红梅,巧巧的姐月红……
爸爸告诉我,这些人都是那些喂过我奶的人,奶奶清清楚楚的记着。在临终前,奶奶要爸爸一定要将这些让我记住,我的生命是这些好心人救回来的。无论将来我嫁到哪里,都不要忘恩负义,不要忘记有这么一个质朴的乡村,有这么一些婶婶姨姨嫂嫂哺育过我。
爸爸还说奶奶病重时,总在不停地反悔,不该反对我与峰的事。奶奶想通了,只要我幸福,比什么都好,孙女是有良心的人,无论在哪儿,肯定知道报恩。一把老骨头,怎么那么糊涂,还要剥夺孙女的幸福,将她死死地捆绑在自己的身边,爱她就要给她幸福,让她过得好呀。
我又一次泪眼婆娑,我知道,其实奶奶多么不愿我远走。
奶奶,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守在你身边,陪伴着你。我将那张纸轻轻贴在胸口,感觉到奶奶的心跳,心中有热血在沸腾,一直连着奶奶的胸口,两股血融合在一起,散发着无尽的热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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