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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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浑身病是她的闺蜜。第一个闺蜜心绞痛是她出嫁第三年头上忽然来到她身边的。一天，她觉得心口疼。奇怪的是，心像被轻轻地抚摸着一样的舒服。她高兴地发现，自己有闺蜜了!后来，这位闺蜜又给她带来好多朋友，都成了她的闺蜜。这些闺蜜一个个脾性不同，正好满足了她心的方方面面需要的安慰。比如心绞痛让她觉得是一根根思念的情丝缠绕着她的心在一点点地往紧绞，唯其疼，才产生了舒畅与圣洁；温柔的头晕让她觉得像给慈母哭诉了委屈后，被慈母抱在怀里轻轻颠着，心里洋溢着被娇宠的惬意；猛烈的痛经宛如把自己的不幸愤怒地向众人申诉，让她心里又郁积起的那口气释放出来；哮喘气短像尺子一样丈量着她的不幸，这不幸每多出一尺来，她的雍容就长一尺……就是说，她们一起把她调教成了活生生的林黛玉，人们在怜惜她的同时，对导致她有了这些病的病根更是愤懑，这让她更觉得自己活得委屈。

        学习出类拔萃的她，读高三的那年冬天，嫁给了二十五岁的独眼龙王占山。婚后，她还是像坐在教室里那样苦读。只是身边不再有同学，她的眼圈儿不时地发红。有时雀儿落在宽宽的土坯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啄食着秋天甩在窗台上的香瓜子，才会分了她的心，望着活力四射的雀儿出神。

        备战高考进入了白热阶段。她只能把以前的试卷、复习资料、书本上每道题的解法背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妊娠反应越来越厉害了。

        高考那三天溽热难当。她在家里辗转反侧，用作业本的纸折成的扇子丢得到处都是。高考结束后，她焦急地等待结果，第一次不顾自卑，给同学们写信。不久，同学们的高考情况她全知道了。考中的同学中，学习能跟她站齐的就一个。她只能怅然地想象人家的前程了——从此他们一步跨出了农门，从穿戴到言谈举止都变成了城里人。女生能理直气壮地剪成李慧(《血疑》里的女配角，发型亮晕了当时的女孩)那样的齐耳短发，男生能无所顾忌地理成许文强(《上海滩》里的男主角，当时的男孩崇拜的对象)那样的长发，和天南地北的同学坐在宽敞的教室里，听讲台上白发飘飘、精神矍铄的老教授侃侃而谈。他们和新的同学徜徉在美丽的校园里。他们开始明目张胆地谈恋爱!……他们毕业了，分配了工作，坐在敞亮的办公室里，喝茶、看报、聊天……

        她就这么遐想着，在这间屋顶裸露着椽子、笆子，只在南墙上开着一眼四尺见方的窗子，炕占去了多半个家的小屋里生下了小孩。小孩的第一阵哭声是在宣读对她命运的最终判决。从此，她少言寡语，脸上总缠绕着淡淡的哀愁。你跟她开口说话，才能把她从走神里惊出来，不知所措地冲你笑笑，脸上的和善掩饰不住盼着你早点说完话走开的神色。她在梦游状态中打狗、喂鸡、做饭、下地，和王占山睡觉，抚养着孩子。

        但她还是觉察到了村里人对她的同情，也觉察到了娘家人在她面前的恓惶，这让她觉得自己的委屈理直气壮起来。

        她的婚事让自己这一家外来户在村子里站住了脚。她的命运是在她十六岁那年的一个冬夜定了的。那天活谝子徐四海照例在她家正吃晚饭时来串门了。一见他大大咧咧地蹲在火炉边，呸，吐一口浓痰，一口一口吐出辛辣的旱烟来，她就赶紧吃完饭，借口做作业，躲进了里间，轻轻地带上门。她从门缝里听见了徐四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替王占山家向父母提亲的话，手扶住当桌子用的躺柜沿子，心跳得要撞裂了她。半个月后，她知道父母应承下了这门婚事。按王家的意思，她在家待上一半年过门就行了，但她死也要继续读书。她本来就聪明伶俐，现在拼命地用功，成绩自然名列前茅。读高中时，她躲在县城不回家。母亲每个星期来看她，给她带来肉酱、膜片、面。把这些东西先堆在床上，再往箱子里放妥当后，母女俩相对无言而坐……

        邻家三嫂爱过来跟她闲坐，总会说着说着就叹口气说，你该是个城里人呀。这时，三嫂的脚不拘哪一只，就会愤愤地往前一伸，小板凳在她山一样的身子下会裂开了似的惨叫几声。她听了只会笑笑，脸上的哀戚更浓了，越发地沉溺在走神里，好尽量躲开自己眼前的日子。但她密切关注着那些同学。那些没考上大学的同学，觉得自己有希望的又去补习了，别的都赶时兴，女的上县城学理发、学裁缝、(去国营厂)当临时工；男的上街摆摊、当临时工，有的甚至去了广州深圳去打工，没有像以往的高中生一样，不再补习就回去成家。没过两年，同学们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些考上大学的自不必说，别的同学不是腰缠万贯，就是略有小成，只有她，打狗、喂鸡，扛锄、下地……

        本来，她能忍受下她的命运，很快会心平气和的，这是从小严峻的生活调教出来的忍受力。不想，港台歌曲和武侠言情小说以及电视剧潮水一样涌进了她的村庄，搅得她坐卧不安，常常看着自己二十岁就暗淡了的面孔发呆。每一首流行歌她都能唱得比歌星好。她最喜欢的是《千年等一回》，每唱一次都有想死的冲动，总会茫然四顾，那在自己耳边说那句话的人在哪儿呢？然后，红着眼圈收回目光。她就是在这时有了第一个闺蜜。

        公公活动着，让她在村小当了代课老师。

        她二十六岁那年，村小来了位实习的小伙子。胡子才由黄绒毛往硬变着。他那副学生娃刚上社会，不知道门头夹道的恓惶样，让她不由得像招呼自己那三个弟弟那样招呼他，他也像拖鼻涕的弟弟一样黏着她。她从他身上嗅到了大学的气息，城市的气息，比她更年轻的年轻人的气息，觉得自己正在变成古董——年轻更新换代真是神速呀!感到了外面的世界的日新月异，镜子一样照见自己是死水一潭里的一尾鱼，注定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这死水一潭里。她的那些闺蜜来得就越发勤了，她们点起了她不甘心的火，至少，她要抓住些什么，你比如，爱情!

        是呀，小伙子的那副熠熠生辉的近视眼镜，小伙子那几颗粉嫩的青春痘，让她抑制不住地心跳!但是，她是在严峻中长大的，练就的警觉抑制着她的爱情之火没有烧到失控的程度，没有留下一点能引起流言蜚语的蛛丝马迹。她的爱真是艰难又痛苦，她的那些闺蜜日夜陪伴着她。

        小伙子的实习期满了，要回乡中学了。村小连小伙子才九个老师。下午提前放学，一起给小伙子践行。

        提前让门房老汉炖好的羊肉一上两张办公桌并成的大桌，大家说笑着狼吞虎咽一番后，几个男老师就开始拼酒。她暗暗地为单薄又单纯的小伙子担心，带动着两个女老师一再劝他们别喝得那么凶，但喝在了兴头上的男老师们哪听她们的呀。急了的她飒然而起，指责他们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娃娃，光明正大地提出要替小伙子喝酒。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阳刚态度，连当时是教导主任了的王占山也吃了一惊。他们的兴头像点了一勺子冷水的开水一样被压下去了，但马上又像开水一样翻滚开了。

        那两位女老师代替她替小伙子喝酒。饶是这样，小伙子还是喝得出溜到了桌子下。王占山和校长架着小伙子的胳膊送他回宿舍。她说，送到我们的宿舍吧，你们不喝成死猪不罢休，夜里他有个三长两短，谁招呼他呢？

        两人把小伙子架到床上，就急急忙忙去喝酒了。还在吼喊着我没事的小伙子，挣扎着要坐起来。她摁他躺下，用姐姐不容弟弟违抗的口气让他老老实实地睡觉，用湿毛巾给他擦脸。等小伙子安静地睡着了，她用湿毛巾擦他吐在了衬衫上的秽物。这具散发着男性的单纯和雄气气息的肉体，让她涌起要抱住它的欲望，但她人像被点了穴位一样瓷在那里。忽然，她像看见屋里有鬼了一样逃离了宿舍，在旁边的操场里彷徨了一阵，去了酒场，硬把王占山拉回了家。

        她坐在床前，出神地看着两个睡在床上的男人出神。两个男人混起来的体味弥漫了一屋，一会儿小伙子的体味浓些，一会儿王占山的体味浓些。窗外那棵摇曳的柳树，把月光一把一把洒在她的脸上。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滑了出来。

        这以后，那些闺蜜把她围起来；她缩进了自己的内心里，和人对面也视而不见似的。人们都悄悄嘀咕她神经有问题了，更加同情她。好在她喜欢孩子，不耽误教书。

        她觉得自己与自己应该有的生活永远无缘了，开始缅怀它们，开始写作。给当地的报纸投稿，竟然不时见报!这在当地是件了不起的事，人们开始仰视她，纷纷背地里说，如果怎么怎么，她会更怎样怎样。这些话她还是听到了，越发悲壮起来，竟然写了一篇文章，披露了自己不幸的婚姻，得到了读者普遍的同情，这让她内心的悲情膨胀起来，弥弥漫漫，迷魂阵一样困住了她。更可恨的是，当了校长的王占山，不但从没认识到他在她的不幸中起的作用，从而忏悔，好好地待她，反而动不动就打麻将喝烧酒，整天整夜地不回家。这让她越发感到了自己的不幸，在那些闺蜜的陪伴下，更深地陷入了缅怀遐想里，恍恍惚惚的，真分不清自己是在缅怀遐想里，还是在现实里。但是，她总会被惊回现实，与缅怀遐想中强烈的反差让她像外星人般地难受。想想自己的余生会在这里度过，心里更加委屈。就这么，她有了另一位闺蜜——肾衰竭，很快，它就成为她最亲密的闺蜜。因为这位闺蜜勇敢地替她向命运发出了抗议，这抗议是通过四处求医问药来进行的，她的身体越痛苦，外形越走样，越是对命运的控诉!人们越怜惜地把她捧在手心里，越是对她的命运怒目而视。

        一年后，她变得头如斗大，当头顶十来根黄枯的头发，脸黑黑的，身体油桶似的粗。她对自己的外形很满意，打着医生让她别老是坐着的名，拿个马扎，走上十来米就坐下来休息，像展览罪证似的到处走。她开始给自己设计棺材，几天一个草图，不用拿出去，人们就来看了。她还给自己选择墓地，总觉得周围没有配得上自己长眠的地方。最后，她有了个主意:把自己埋在七十里外的后山上向阳的山坡上，坟头竖上一块儿高高的墓碑，俯视着开阔地，让人老远就能看到，就想起了她冤枉的一生。她一面想着怎么让王占山去完成这件自己死后的事，一面开始给自己写墓碑上的铭文。草稿写成了撕掉，写成了撕掉。

        一天，王占山半夜呻吟起来。她拉着灯，见他头上的冷汗直流，狗一样蜷着身子，双手摁着腰。

        王占山这样的疼痛间隔越缩越短。他的姐姐带着他去医院一检查，是肝癌。她又惊又气，直骂再让他喝酒打麻将!他的姐姐怨恨地对她说:你咋不想一想，不光是我们家的人，就是我们的叔伯姊妹里，我们的祖祖辈辈里，就没有喝酒打麻将的人，为什么就跑出他这么一个人来呢？他不就是小时候放炮被炸坏了左眼，怎么就要受这样的折磨呢？

        这是婆家人第一次这么跟她说话，她不禁愕然。她的那些闺蜜面面相觑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