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作家偏爱在作品当中雕琢宏大的主题,呈现苍茫的时代远景,制造戏剧性的场面,宣扬传奇性的信念和情怀,比如列夫托尔斯泰,王尔德,还有雨果。
这样的作品容易令人「肃然起敬」,感到某种深沉厚重的使命感在文字之间流淌闪烁,像是一座庄严博大,包罗万象的博物馆,本身即是一件掷地有声,不同凡响的艺术品,何况内里还藏着数不胜数的乾坤机要,奇珍异宝。
在他们笔下,一个人是时代里的人,是大环境之中的人,是诗意地象征着善或者恶的浪漫情怀烘托起来的人——时代和环境就是他们的温床,也是他们的监牢,像宿命一般的存在。
所以我们在评价他们的时候,不能简简单单地只停留在「个体」这个维度,而需要以大环境的历史背景作为依归,以期找到某种得以让他们实现托付安放的形象序列作为参考。
但也有些作家,他们的目光不是凝注在高屋建瓴的大时代,而是每个人的小时代,甚至于「时代」这种具有限制和界定性的概念都被刻意地隐藏或者忽视。
落在读者眼中的,只有一个个独立破碎的,没有秩序感的个体,只是平凡普通,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也乏善可陈,剥离了巧妙精致的浪漫传奇之感,只剩下光秃秃的人生的无趣和琐碎,或者寂寥与荒诞。
他们不准备为读者提供绚丽无比的精神盛宴,用无所不用其极的美丽繁复词汇,用一波三折引人入胜的曲折情节,或者用悲天悯人和慷慨庄严的精神情怀来为自己的作品加冕。
他们做出的选择是,展示出生活某些层面上的无趣和缺乏逻辑性,人和人之间的隔膜和冷漠,婚姻和爱情的孱弱和乏味——这不是悲观主义的论调,而是作家揭示真实生活的苦心孤诣。
俄国短篇小说巨匠契诃夫就是其中之一,他笔下贫穷悲凉,在幽幽烛火里闪着晶莹泪光的凡卡,还有特立独行的「套中人」,都是令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的人物形象。
在契诃夫的笔下,充斥着类似他们这样贫穷困苦,不值一提,被大时代吞没的,或者不拘一格,被群体边缘化,扭曲压抑的人物,这种「去偶像化」、「去英雄化」的形象设定,或者目光定格的方位,给人造成强烈的,令人「寒毛直竖」或者「瑟瑟发抖」的真实感的情感冲击——
因为你会情不自禁地感到,自己身边就有这样的人,他是你的某一位邻居,远房表亲,或者长辈口中风言风语讨论的对象,那些片段就是你身边曾经活生生发生过的故事,或者你本人就是契诃夫带着悲悯同情的目光,带着犀利幽默的笔锋定格的对象。
这种古怪的「熟悉感」,让人不由地慌张错乱,仿佛自己被「偷窥」,甚至于自己被「审判」。
我们从未曾离文学世界如此之近,剥离了时间空间,超越了肤色和语言,我们和角色的心灵实现了对接,我们的情感获得了共鸣。
超脱这一切的表象,本质上其实是我们接收到了潜藏在文字背后的作家本人渴望流露的情绪——那不会因为时代的局限而产生多大更迭的,广泛而深沉的人性,凌乱而空虚的生命,还有带给世人欢笑悲愁却无法担保长远的安宁和幸福的情爱,芸芸众生就在这样的世界里浮浮沉沉,永远无法跳出这种精神困境的宿命,像神话里的西西弗斯。
用一种比卡夫卡更「平易近人」的笔触和语调来展示这个荒诞冷清,麻木空洞的人世,来定格尘世间,一个个有血有肉,无力挣扎,缴械投降,被宿命撞得粉身碎骨的个体。
这种看似动情,又仿佛无情,听起来无情,又其实用情颇深的写作风格,像是一杯很难界定其口味,但是后劲十足的酒,让人猝不及防地沦陷,产生失去自我的幻觉。
另一个人,就是美国知名短篇小说作家雷蒙德卡佛,他被誉为是「简约主义」文学的创始人,同时也被冠以「美国的契诃夫」的盛名。
在他极受推崇的短篇小说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这本书当中,雷蒙德卡佛描写的人物大多是平凡普通的芸芸众生,比如商品推销员,旅馆修理工,给房间拍照的残疾摄影师,又聋又哑的渔民,以及面临情感危机的夫妻等等。
他们受困于贫穷,无法被满足的爱,贪婪的性的渴望,精神世界的麻木,混沌和空虚,人和人之间宿命般的无法对等和圆满的交流的瓶颈,这种困厄,这种局促,这种迷失,甚至是绝望,笼罩着整本书。
这种令人窒息的空气会让人想要犯罪,想要争吵,想要酗酒,想要离婚,想要尖叫,想要颓废,想要逃离——但是没有解脱的出口。
雷蒙德卡佛将这种弥漫在日常生活中的「啃啮性」的烦恼或者宿命般的无法满足的空虚揉成一片,打散成飞沙走石,抛掷向他的故事当中,让人被那股消沉苦闷的气息呛得心悸,同时也让人时时有「失明」般的迷失之感。
因为他的每一个故事,仿佛都有裂痕,或者说「残缺」,没有严丝合缝的情节衔接,没有看似有条有理,精心设计的语言交流,甚至没有水到渠成,一锤定音的结局,许多时候,人们之间是「牛头不对马嘴」地「胡言乱语」,结局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空荡荡,像是一支曲子「曲中收拨当心画」,读者还在等待剧情继续,然而已然戛然而止,瞬间心情阻滞悬空,没有沉稳落地的归属感。
比如《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里的比尔和杰瑞,谁也不知道最后比尔为什么会用石头对付两个半路上遇到的年轻女孩儿,谁也不知道女孩儿有没有死掉或者被凌辱,比尔会不会被判刑,关进监狱,就像谁道知道,这个精神空虚,接近癫狂的男人肯定罪大恶极,还有《大众力学》里面发生争端的两夫妻,蛮横粗鲁地争夺一个婴儿,谁也不知道两个人为何吵得如此厉害,不知道最终谁得到了孩子,就像谁都能猜得到,他们一定在蛮力之下将孩子的手扯断,还有《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当中,谁也不知道四个人为何忽然间沉默,彼此又是否用自己有关爱情的言论将对方说服,就像谁也能够想到爱情这种东西永远没有说穿说透的一天,语言是苍白无力的,人自己都是自相矛盾的。
小说里这些看似「没有说圆」的部分,其实结合读者自身的生活阅历还有思维逻辑是可以填充和补缺的,虽然不表示一定正确,但是这种思考和追索,却是阅读雷蒙德卡佛的一大乐趣之所在,而故事里将说未说的部分,那被遮蔽和掩藏住的婚姻的平淡,生命的琐碎,人性的贪婪,语言的困境,确是生命本身最真实的样子。
许多小说家的得与失都在于风景或者道理描述得太满太通透太真实太具体——雷蒙德卡佛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他的故事总像是破了许多窟窿的斗篷,然而人的欲望是古怪的,人性是古怪的,有窟窿的地方,他总渴望去瞧上一眼,总渴望去流连,以为有什么意味深长,至于作家本人是不是真的苦心孤诣又是另一回事,读者意识填充的游戏欲望被满足,这就是雷蒙德卡佛闪闪发光的地方。
雷蒙德卡佛太「简练」,没有丁点儿堆砌藻饰的痕迹,小说里每一句话都像是被过滤过的,剩下来的,句句都是骨头,这种简洁,自然有不拖泥带水,精辟干练的色彩,但也益发令人感到「面无表情」的冷漠,许多时候修饰是为了美化,是为了取悦,是为了掩饰,但是雷蒙德卡佛拒绝这样的投入,所以面对故事里支离破碎的,无可救药的,消沉堕落的人生和人性,他也没有明显地流露出自己的情感倾向,读者只能够曲折蜿蜒地,自作主张地透过他布下的网,留下的窟窿去小心翼翼地试探和揣摩。
自然有人爱他「轻描淡写」里勾勒出来的人生质地,也会有人嫌恶他的寡淡瘠薄,莫名其妙。
雷蒙德卡佛自己在书里说,我们在谈论爱情时,说起来就像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一样,其实,我们在谈论雷蒙德卡佛时,说起来就像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一样,但我们还是要谈,就像我们不一定知道爱情是什么,我们还是会尝试领略和猎奇一样。
因为阅读作品本身,就是一种从无到有的过程,而这种「有」,大多数时候都是读者赋予的,既然有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何尝不能够有一千个雷蒙德卡佛。
雷蒙德卡佛赋予作品的有机性让读者的能动性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们能够捕捉到,那千千万万的主观里面的一点客观,或者说,我们能够在条条框框的客观里,萃取出一点属于自己的主观,就已经是难得的机缘。
张岱曾在他的文章《一卷冰雪文序》里说:「诗文一道,作之者固难,识之者尤不易也。」
写诗作文,创作出来是一难,能够被合情合理地接受和懂得又是一难,小说也未尝不如此,正因为难,才显得愈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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