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今天是二妹的生日。谨以此文告慰永远是少年的二妹：
我们爱你！
我们记得你！
你永远是我们相亲相爱的姐妹！
前言：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我为年方14岁就早逝的二妹迁葬一事，迁延多年，在她逝去的第三十五个年头，在我经历了前半生的人生沉浮和历练，在我通过学习心理学的路径让自己的内心足够有力量之后，我终于完成了这件大事。
为早逝的二妹迁葬，是为了与自己的幸存者内疚和解，是听到了二妹那孤苦灵魂的声声呼唤，更是为了终止家族系统中自杀行为的代际创伤的传递。冥冥之中，家族系统选中了我，赋予我这项使命。我，只能勇敢向前！
一、念 起
2008年深秋的一个下午，在学习心理咨询师培训课程的案例演示环节，我举手并被老师选中做来访者。那是我第一次做心理咨询中的来访者，我知道我的内心有很重要的事情驱使着我。于是，在那个下午，在老师和蔼地询问和关切的眼神中，我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说起了早逝的二妹。
那年我38岁了，刚辞了职，准备成为一名先帮自己再去助人的心理咨询师。
那年距离二妹早逝已经过去了22年。
我的二妹比我小刚好两岁。听母亲说，在她出生后不久，我就经常生病。爸爸和妈妈当时还在两地分居，妈妈一个人要上班、还要带两个孩子是很困难的，于是二妹在断奶之后，就被二妹出生时临时来照顾、帮助妈妈的奶奶带回爸爸的老家，一个远离县城、位于大山深处的小村庄去养育。她再回到父母身边，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时候，是她开始上小学了。
现在，我是多么希望那段时间我们一家人的幸福时光能够延续下来，我们三姐妹一起疯玩的快乐能更多些。可世事总是那么无常，家人团聚在一起的生活还不到十年的光阴，我的二妹因为那个年代被视为洪水猛兽的早恋问题被学校处罚，在1986年6月的一个下午，喝下了那个年代的农药“敌敌畏”。
那时的交通工具是多么的缺乏啊！得知消息慌乱的父母匆匆找到一辆附近村子的拖拉机送她去医院急救。
那时我们家与县医院的距离又是多么遥远啊！我们在爸爸工作的靠近水源、却远离县城中心的自来水厂生活，这去急救的路途就成了二妹永远不能到达生的彼岸的劫难。
那天晚上，悲痛欲绝的妈妈不断重复着二妹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妈妈，我不想死！我只是想吓唬你们！”这句话，会在之后的岁月里，时不时就在我的心里响起，揪心的疼。
那天晚上，悲伤的爸爸无力地坐在院子中间，围坐的亲朋和帮忙的邻居、村民都好像与他无关，我第一次看到平时生龙活虎、谈笑风生的爸爸是那样的痛苦和无助。
那天晚上的我，被要求做一个不要哭泣、以免让父母更难过的乖孩子。我安静地靠在院墙的围栏上，一直注视着前面远方一处山腰上跳动的火光。大人们告诉我，那是火化二妹的柴堆发出的火光；大人们还告诉我，因为二妹自杀早夭是不孝的，所以不能入祖坟、不能立墓碑、父母不能去扫墓，否则会给家人带来厄运。因为害怕，因为听话懂事，当时年少的我都信了。那时少年的我没有意识到的是，二妹在她死亡的时候，又再一次被抛弃了。她幼小时被奶奶带走养育，虽然无法言说，但她的身心感受到的一定是来自父母的抛弃。而这一次，是她的灵魂被整个家族抛弃了。但我没有遗忘，我在心里一直记着她。
就在我悲伤地向老师讲述着关于二妹的往事时，我忽然意识到那天晚上我看到的火光一直跳动在我的心里，二十多年了这火光从未减弱，它一直在我的生命里燃烧，和那些时常闪现在眼前的、和二妹去世那天有关的画面一起，搅扰着我的生活。学习心理学，就是我的内在力量推动着我，需要为改变这一切做些什么。
静静听完我几度哽咽的叙述后，老师悲悯地看着我，对我们讲了家庭系统的理论，然后对我说：一个家庭或一个家族里，不能有“孤魂野鬼”，他们需要被家庭系统看见和认可，才能终止家族中的代际创伤的延续，才能避免我们和我们的后代可能发生的一些危险。老师告诉我，我需要去做给二妹的坟茔立碑、扫墓、告慰她的灵魂这样一些仪式。这也正是我心里想过的，但从没敢说出来的想法。
于是，这次课后，我在心中暗暗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去和父母商量，给二妹做这些告别的仪式。
二、念 长
我应该预想到的，在这件事情上我会碰到很大的阻力。当我第一次向父母提出这个想法时，父亲似有心动，但不敢做决定，因为那时奶奶还在世。等父亲问过奶奶的意见后，古老的家族习俗打败了我的提议，我只能在心中压下了这个刚刚滋生的想法。
时间随着我的孩子的长大，变得越来越快；而我心中对二妹的愧疚也越来越沉重。如果当年不是因为我体弱多病，二妹也许不会被送到奶奶那里抚养；如果二妹回家来上小学之后，作为姐姐的我多关心她一些，而不是只顾着埋头读书学习，她会不会感觉到家里更多的情感支持，而不必去在早恋里找寻爱的温暖。我知道再多的如果，也无法换来二妹的重生，可是我就是不甘心，多少次在体验里做着同样的白日梦：我看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穿着战袍的战士，迎着霞光飞回到二妹去世的那一刻，我叫自己“霞光战士”，我像《月光宝盒》里的至尊宝一样，一次又一次的在想象中希望救回我的妹妹，可总是一遍又一遍的失望。
2013年的秋天，我趁着回老家办事的机会，请了四叔带我去看二妹的坟茔，因为四叔是当年帮忙埋葬她的人之一。
那是我第一次去看她，虽然四叔记得埋葬她的方位，但因为没有墓碑，加上常年野草疯长，四叔也不能马上确定她坟茔的位置。在那个山洼里，长满了和我的肩膀一般高的芦苇，在四叔左右张望的时候，我在心里呼喊着二妹的名字，疯了一样的在芦苇丛中跌跌撞撞的寻找。也许是血脉相连的感应，也许是二妹的灵魂早已在盼望着这么一天，我凭着我的感觉，在四叔之前找到了她的坟茔。看着那简单的一个土堆，如果不是有一个记号，无论如何我都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二妹的坟茔。我泪如雨下，在心里更坚定了要给二妹立碑的想法。如果父母同意，我就把她迁葬到我们现在居住的城市，因为父母一直是和我生活在一起的。
当我回家之后，再次向父母提出为二妹迁葬的想法，这一次父母一言不发、未置可否。一天在饭桌上，我问妈妈：当年为什么要把二妹送到爸爸老家抚养呢？当我的问话发出的时候，我惊异地感觉到我的问话是带着哭腔的，就好像是我代替委屈的二妹问出的话。一时间我愣住了，在看到对面妈妈那尴尬的、笑比哭还难看的不知如何回应的面孔，我又心疼起父母。这次的提议，也因为不想戳父母的心，又放下了。
直到2016年父亲去世后，在给父亲立碑时，我把二妹的名字带着黑框刻在了墓碑上。无奈的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告慰远在老家的二妹的灵魂，我们没有忘记她，她永远是爸爸妈妈的二女儿，是我们血脉相连的姐妹。再到2018年初妈妈去世后一段时间，我读到了一则消息，是关于一个七十多年前在抗战中牺牲女战士的遗骸被发现，并被隆重迁回家乡的事，这则消息我边读边嚎啕大哭，同时在心中发了誓愿：一定要为二妹迁葬！
三、念 果
我的坚持和誓愿感动了一位有德行的风水先生，他愿意驱车千里陪我回老家去做这件事。在他的帮助下，2019年的年末，我终于完成了我的誓愿。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上午，还是在那片山洼中。早晨的阳光照在山那边的山坡上，静谧无风的山洼里，我们一行人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风水先生做仪式。忽然听到风水先生对我说了一句：你这个妹妹还蛮调皮嘛。顺着风水先生的眼神看去，原来是其中一个写着二妹名字的经幡在轻轻的舞动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摆动就像有一个看不见的精灵在跳舞，我在泪眼朦胧中微笑地看着这个场景，心想二妹知道我来接她，是高兴的呀！姐姐我也是高兴的呀！
那天晚上，连夜驱车往回赶的我们，行驶在西南丛山峻岭的山地公路上。我看到了天上的月亮比平时的要大许多、不是十五却比十五的月亮还圆。我好奇的查了资料，原来那几天的月球正处在最接近地球的距离点，原来我们遇见了天象中的“大月亮”。那天晚上的夜空没有云朵、没有星星，只有似乎伸手可触的圆白大月亮一路相随，似陪伴更似护佑。
当完成所有的仪式，我抚摸着二妹墓碑上的名字：赵晓梅，禁不住热泪长流。我在心里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告诉她这个世界她来过，不论生死都有一个属于她的位置。现在，我终于能帮助她回到了她本该拥有的位置，也帮助自己终于放下了多年来压在心头的块垒。我，终得心安。
后记：
二妹去世后的三十五个年头里，我从未梦到过她。在为她迁葬后快一年的时候，去年11月的一个晚上，我梦到了二妹拿着钥匙，打开我的家门回到我家。梦中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时，我去推开门迎接，当看到门口站着的是年少模样的二妹时，我没有感到惊奇，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我微笑的问她：回来了？她没有说话，还像从前一样腼腆的笑着对我点点头，我拥她进家，我们像久别重逢一样紧紧相拥。梦醒之后，我知道，这个我等了三十五年的梦中拥抱，就是对我的心灵最大地救赎。
今年4月我回老家给爷爷奶奶扫墓，第一次听四叔说我的父亲还有一个早年生病死亡的妹妹，就是我还有一个以前未被提及的姑姑，她去世的时候也是14岁，正在读书的年纪，听四叔说，这个姑姑学习是很好的。但在爷爷奶奶的墓碑上，我都没有看到这个姑姑的姓名，她也是被家族遗忘的灵魂。
我想，听到这个姑姑的往事，也是我的使命使然。每一个来到过这世间的家人，都不能被遗忘，我要用我的文字去书写他们生命的故事，用我的文字帮助他们的灵魂回归属于他们的位置。只要还有人读到这些文字，还有人念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不会被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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