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时间上的疤痕

作者: 种缪 | 来源:发表于2022-02-06 21:11 被阅读0次

    此时,香樟夹裹的马路上只稀疏地落了几块光斑,两边的房屋笼罩在大片的黑暗里头,一双双透绿的小眼睛开始聚集在我家大门前的树下。

    每到天空残留余晖,奶奶会把一些残碎的鱼和肉倒进树下的破碗里。我为了防止自家狗狗偷吃,特意把金巴的窝端到了后门。

    打开三楼的窗,目光便可掠过香樟的树冠,眺望到夜的边缘。仰头,一小颗的星似抖落在绒毯上的钻石,骄傲地闪着炫白的光芒。

    这个季节杵在窗前是耐不住寒冷的。我早早洗漱上了床,瘦削的身体终究关不住躁动的心,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明天就是我生日了!大家都记得我的生日,这样的感觉,真好。哪怕没有礼物也没关系,只要一家人健健康康就行了。

    浸染青灰色的苍穹开始裂开道道口子,晨曦淋在我的窗帘上,街头传来阵阵吆喝声。我已穿好了棉袄,雀跃下楼。

    “哎呀!今天起这么早。你爸都还睡着呢。”妈妈眼里洋溢着惊喜,她原本甜美的酒窝似乎栽进了随着年纪逐渐加深的法令纹里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完全消失的。

    我吐了吐舌头,忽然发现桌上摆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子,盒子上是可爱的卡通人物,中间浮着一行艺术字:小燕子的烘培。这家蛋糕店已经在这个镇上开了二十多年了,比我岁数还大。

    “我起床的时候啊,你奶奶就已经把蛋糕买来了,她刚刚去菜市场了。”妈妈笑道,把鸡蛋敲碎打入锅里。

    我摸着盒子上凸起的字,心头好似融化了一颗糖,酥酥的甜唤醒了身上所有的细胞。

    见我不说话,妈妈别过头来看我,“是不是不喜欢?毕竟是奶奶挑的。晚上我们再去蛋糕店看看好不好?”

    “别别别,你这样说我都不敢过生日了。”

    嗒嗒嗒嗒······

    耳畔传来细小欢快的落地声,我心一喜,转身一弓腰,摸了摸狗狗的小脑袋,细软的毛被雨水打湿,一绺一绺岔开。

    “小赤佬洗澡回来了?”

    “它是跟着奶奶一起去的呀。”妈妈拿着锅铲走到我身边,声音里隐隐带着担忧。

    我抄起雨伞踱步前往菜市场,时不时左顾右盼,揪住一个熟人就问奶奶的去向。走了半截路,被雨帘挂满的视野中缓缓出现了一个蹒跚的身影。

    “奶奶!”我跑向她,雨伞刮过行人,身后的叱骂转瞬溃散在耳际。

    臃肿的大花袄让奶奶显得十分笨重,她想扬起手递给我装着蔬菜的袋子,结果因胳膊和肩膀被一圈又一圈的棉絮裹紧,手便尴尬地卡在了我大腿前。

    我二话不说夺过另一个塑料袋。她笑着,苍老的脸上爬满皱纹,一圈一圈如花绽开,那老花的右眼如今依稀留有光晕,而左眼被一层透明白色的物质封住,已经看不见情绪和泪花。

    “蛋糕喜欢不?”

    “喜欢!”

    七点半左右,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小方桌边。今天除了我,其他人照常是粥、馒头,还有鸡蛋。

    “这也太小了吧,妈。我晚上下班回来再买个大的吧。”爸爸用手比划着盒子的大小,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可拧在一起的眉毛像松毛虫一样滑稽。

    展开盒子,一张轮廓略糊的笑脸攫住了我所有的视线,鼻子是红艳艳的樱桃,那巧克力勾勒出的大嘴已经咧到了耳根,整个笑脸的底部被一朵朵的小粉花簇拥着托起。

    我像个孩子一样拍手,然后十指相扣抵住下颏,合上眼许愿。

    其实我没有太大的遗憾,只是看着一天天老去的奶奶,银丝渐渐盖过黑发的爸爸妈妈,我便希望他们慢一些老去,多给我点时间去孝顺他们。

    周遭蓦然陷入沉寂,晨间的凉意在皮肤上褪去,所有的感知觉似乎都抛在了大海里,徒有脑袋里回荡着金属切割般的蜂鸣声。

    我把历历如绘的往事深藏

    世间万物顷刻间的停摆,像速冻食物一样锁住了水分和营养,鲜活的生命完整地保留在时间的琥珀里,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耽一束光炸裂在脑海,我仿若被冻住的细胞猛地开始运作,心脏运输新鲜的血液到身体的每个角落,所有感官迅速恢复到年轻人应有的灵敏度。

    我睁开眼,昏暗的视野让我感到晕眩,忍着恐惧静坐了几秒,猛地发现自己坐在床上,手里捏着一张薄纸。

    狭窄的房间里,漂浮着凄惶的月光。我屏住呼吸环顾四周,那一件件熟稔的物品和摆设唤起我尘封多年的记忆。这里是我住了整整九年的山庄小区22幢3楼,我在这五线小城也读完了九年的书。

    空气里漂浮着深秋独有的味道,像是蒲扇在一盘薄荷糖边轻轻摇曳。

    我走到曾滴过无数泪水的书桌前坐下,拿起手里的纸定睛一看——一张半透明的火车票,写着“2021年——2015年”,我翻转过票,又见一小段文字:

    乘客,当您发现这张车票时,相信您已平安到站。在这段旅程中,您将与2015年的自己携手度过一年的时间。当您感觉疲乏,不再想继续这段旅程时,车票上会出现上车的地点,凭借此票便可帮您安全返回。切记,此票必须保存好。

    呵,那我票丢了这命难不成也交待了?什么情况啊这。

    我不断深呼吸,尽量让自己一次性适应好2015年的空气。调整好心态,还没把咄咄怪事解释得理所当然,便听到阵阵呼吸声。

    扭身,借着如水的月光,才发现床上蜷缩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床两边的阴影漫过她揪住被子的手。月的光狭长,打亮了她一边留有泪壑的脸庞。

    这是,我?对,2015年的我。唉,为什么要我回到2015年。

    移开目光,又瞅瞅桌上摊着的作业,不禁用修正带改了错别字,然后轻轻整理文具和书本。这一场与少年自己的旅程,把深深往事展开,沿着炽灼泪水冲出的曲径,就着干冷的冬风,小心翼翼地开始了。

    “谁?!”床上的人弹坐起来,急促的呼吸声在不过几米宽的墙上来回震荡。

    我咬了咬唇,把最后一本书放入书包以后,便温和道:“别害怕,我只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你把灯打开吧。”

    她因紧张,手未触及开关,屁股就跌落到了床底,迅速地把被子从床上拉扯下来紧紧裹住自己。

    我于模糊的昏暗中看见那不断颤抖的线条,一时不敢有动作,思忖几秒,便道:“司纯,我知道你过得很难,所以我来陪你读书了。我是未来的你。”

    倚门颤抖的那坨被窝总算平稳了下来,一个似竹竿搭建的身躯从厚实的被窝中挺立了起来,骨瘦如柴的手悬在半空。

    “咔”——

    刺眼的灯光如千万细针扎进眼睛,我缓和以后,目光便紧紧地贴在那人身上。

    2015年的我是长发,那双就要溢出情绪的大眼睛被前额刘海削去了三分的柔情,冷得发紫的唇微张,清冷的骨骼撑起的挑高身材让很多女生羡慕不已。

    她跃过那坨被窝,立定在我面前,仰起脸说道:“谢谢。”

    “什么?”我察觉到她语气的不对劲。

    “一本书里说,如果遇见另一个自己,那么现在的自己就会死。你好好代替我活下去吧。”

    我骇然,看着那绽满泪花的眼睛,心不由得沉了,却不得不装作云淡风轻一切安然。

    “不是的,我是坐火车来的,你看。”我扬起那张票,未等她看完,就急着补充:“我会陪你读完初三的!我保证!你不要害怕。”

    她果然眼里掠过一丝怅惘,嘴角的笑瞬间崩塌,摇了摇头。

    “你何必这么麻烦呢?现在的生活比死还难受。”

    我拥了拥她,替她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刘海,后又拢了拢一头长发,五指顺着她那发育初才有的玲珑曲线往下梳去。

    一个有点不要脸的想法在心头挠痒痒。但这个点子也许可以帮我更好地陪伴她。

    毕竟那个时候的我,真的已经孤独到靠幻想来满足爱的归属感。

    “呃,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伴侣。你看,这头发多短,我本来想怪那个理发师的。”我咯咯笑着,见她眉头开始缓缓舒展。

    “哈哈,好吧,”她低眉,抿了抿唇,“那我该叫你什么呢?我们名字是一样的。”

    我抓了抓头,先把她推到床边,然后端起一边的“被子山坡”。

    “叫我知绪。那是我笔名。”

    “我未来会成为作家?!”才刚盖上的被子又被她蹬飞了。

    我宠溺地横她一眼,道:“没有哦。偶尔写东西。我下半年去实习当倾听师,就是关于心理方面的工作。但是我私心重,我更想陪伴你。”

    灯灭,空气中残留着方才蒸腾的欢乐。我掖了掖被角,没有丝毫困意。

    唉,现在已经有了轻生的念头,那么不到两个月绝对会做出极端的事情。欸,可是我记得我之前好像就已经······

    我仓皇,蹑手蹑脚地来到床边,轻轻敛起司纯的袖子,看不清细节,便靠着手指敏锐的触觉去探索肌肤上的秘密。

    没有?那太好了,我来得不算太晚。

    那年试卷翻飞,你辛苦了

    这趟神奇的旅程没有深夜托梦给我,更没有童话精灵耳语告知,突如其来,也悄然开始。2015年的深秋,片片金黄的落叶翻转过日日黄昏,不觉间淌着凉意的风拂过眉梢,白驹过隙。

    在这生活的第三天,我大概熟悉了“玩法”。我不需要食物补给体能,也用不着厕所。在这个时空,除了小司纯,没有人看得见我。同样地,除了小司纯一人在场,任何人和物我都无法实打实地触碰。

    此时,我目送电瓶车上的二人渐行渐远,心里有些担忧——

    小司纯的数学大坑我勉强给填了一半,她开始对我产生依赖,想要让我去考场帮忙。

    “为什么?我现在连及格都难说,有你在,我的分数会漂亮很多。”

    我迎着那溢满恳求的目光,勉强镇定道:“司纯,你真的想要我帮你作弊吗?一年后我便要离开了,我无法永远帮助你的。而且,如果我帮了你,未来的你会恨自己的无能。我这样讲,你明白吗?”

    那晚,她咽下苦水,把眼泪憋了回去,居然乖巧地去背公式了。

    我一个人在蜿蜒盘旋的山庄里转悠,踩着泥泞的小路走,扔石子到湖里,趁没人经过,百无聊赖地挑拣些形状好看的落叶带回家。

    我之所以没有陪伴上学,是因为以我的性子,肯定会帮过头。虽然在这个世界几乎什么都做不了,但是现在的小司纯需要我,而且,我也许可以借这次经历消除手臂上横亘着的偌大疤痕。

    就要到放学的时间了,我把落叶夹在小司纯的本子里,楼道上此刻也回荡起熟悉的脚步声。

    “嗯嗯好的,我刚好多买了些菜。”妈妈一边对着手机说话,一边把钥匙放入已经掉色的包包里,又扭身去关门。

    我静静地坐在茶几前,侧着身子注视她。2015年的妈妈,看起来其实并没有年轻多少,她的脸上常常积攒着厚厚的阴影,那叠叠层层里夹着的都是养育女儿的重任以及工作的压力。

    而爸爸那时的工作地点是在家乡,加上前阵子爷爷的中风,陪伴妻儿的次数呈悬崖式下跌。我太理解,自己那时因缺少父爱受到的创伤有多大了。

    一刻钟的时间,司纯被接送到了家,那鼓鼓囊囊的书包似要把她的腰肢给掰折了似的。

    “司纯啊,我去买点大蒜来,但是车没电了。等一下爸爸要来,你放下书包就去淘米煮饭啊!”说罢,关门的沉闷声紧跟话语。

    我接过司纯的书包,像个大妈一样开始啰嗦:“今天怎么样啊?这个只是小考,不要太在意。我会陪着你的。”

    一双手忽然插入我的口袋,将腰紧紧箍住,我的背被紧紧贴着,阵阵滚烫的热气打湿后颈。

    “我觉得今天的考试没问题。自从爸爸去陪爷爷后,我感觉自己的世界都荒凉了不少。我一开始靠着作弊来维持我和妈妈的关系,但是被戳穿了。今天,是我第一次靠自己做完试卷。”

    “知绪真好,我好怕你离开。”

    我的身子越来越热,生日那天刚喷的香水被蒸发出来。现在整个人就像沾在烤箱架子上的鸡翅膀,心甘情愿地闻着自己被烤熟的香味。

    笨重的书包置在地上,落地声估计已经把一楼大婶的鸡蛋给震碎了。司纯满怀期待地展开密密麻麻的试卷,用红笔圈出了几个题号。

    “这次我就五个题目不会,其他的至少都多多少少写了。”

    我笑着点点头,俯身去一一细看那几道题。

    “这个我有思路,草稿纸给我一下······”

    纸上的字随着我愈渐清晰的思考变得欢快起来,几乎要跑出纸面去拥抱抚慰苦逼的学生。我正要得出答案时,手上的笔倏然滑落,滚到地上。

    二人瞳孔一缩,都机械地转头去看门外。

    “你在干什么?我要你淘米,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我尽量把司纯挡在身后,但是一旦有他人在场我便会变得透明,司纯只能看到一团扭曲的空气在微微抖动。

    妈妈骂人的时候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话语是利齿可以直戳内脏。这个场景,我约莫五年未见了,然而此时震耳的叫骂声依然可以撼动成年的我。

    司纯绕过我,像个夹着尾巴的小狗狼狈地跑去厨房。

    “走开!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还有什么用处?你这个成绩对得起我吗?我省吃俭用让你吃饱穿暖,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我飞奔到司纯身边,蹲下看她,那张脸已经糊满咸涩的眼泪,鼻涕半挂着,整个人一吸一顿的。

    “司纯,不要哭,我在身边。”

    妈妈脚不沾地地开始忙碌。我试着握住司纯冰冷的手,一大滴的泪直接穿过我的手背打在地上。

    “司纯,你跟着我念······”

    她把鼻涕猛地一吸,咽了痰,犹豫了半晌,出声道:“妈妈,对不起,我是因为太想爸爸了,我想爸爸可以多陪陪我,所以我忙着赶作业,忘记淘米了。”

    妈妈拿着菜刀的手滞在半空几秒,刀口偏转,险些切到中指。她把手在围裙上来回擦擦,走到司纯面前,叹了口气道:“妈妈也有不对的地方,但是你更不该这样,爸爸很快就要来了,他会饿的。”

    门板撞击门框的声音打破了对话,我欣喜地跑去看爸爸。

    他硬直的黑发精神地竖立着,脸上还泛着年轻的光,腰板直,胳膊壮。后来由于脊椎炎——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腰如此弯,诠释着女儿永远无法从他肩上卸下那半辈子的岁月。

    小司纯扑到爸爸怀里,泪决堤了,嚎啕大哭。

    饭菜的香气勾得我几次凑到桌前,尤其是那肉末豇豆,然而咬到的都是空气。一旁的司纯在偷笑,还特意把肉嚼得很大声。

    “你!信不信我不教你数学了!”

    她忙不迭把大嘴紧闭,老老实实吃饭,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

    “纯纯,周末我来接你去看看奶奶吧?”爸爸忽然开口。

    未等小司纯回答,妈妈紧接着道:“下次吧。这周考试,双休日好好补习。她的成绩你也知道,真的不大好。”

    我听到“奶奶”二字,心里瞬间按捺不住冲动。以前总是埋在题海里,时不时还因为一些小事跟奶奶发脾气,太对不起奶奶了。

    “司纯!你很想去对不对!?快跟爸爸说呀!妈妈不能代替你做决定!”我在她耳边疯狂暗示,唾沫星子直飞耳鼓,击得她挺直了背。

    “爸爸,”小司纯咽下嘴里的饭,“我想去看奶奶。”

    “我不是说了吗。”妈妈用筷子敲了敲碗。

    司纯的小脑瓜飞速转动,未等我提醒,她脱口而出:“那这样吧,如果我数学进步了25分,你就同意我去看奶奶!”

    妈妈翻了翻白眼,飘出一句:“多个五分能及格就不错了。”

    次日,八十分的试卷放在了桌子上,给妈妈一记响亮的耳光。司纯和她的透明姐乐呵呵地在周五上了爸爸的面包车。

    2015年的我们,不宽裕,也不大快乐。车往前驶着,金灿的落叶擦着窗户抛飞,浓郁的桂花香被抵在门外,司纯望着窗外,我不知道她的情绪。我很想告诉她,2021年的家依旧没有大富大贵,但是有团圆有安康。

    你小心地吐丝作茧

    依旧是两行香樟分三道,两边高出的地上行人熙熙攘攘,中间的马路上车辆稀疏。暮鸦驮着晚霞归巢,耽天边最后一朵亮着的云暗淡下去,家家灯火熏黄了视野。

    奶奶正织着毛衣,未等我们唤她,她早就听闻脚步声站了起来,大踏步地朝司纯走去,拉扯着的毛线球在地上拖着打滚,被小白猫一爪按住。

    我望着老人那澄澈的目光,心里慨叹良久,不一会儿注意力被小猫勾走了。

    “小雪,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我蹲下来看猫咪玩球,企图伸手挑逗它几下,还是以失败告终。小雪已经离开五年了。

    晚上,小司纯和爸爸伏在桌上吃饭时,我溜进了奶奶房间。

    歪坐在轮椅上的爷爷骨瘦如柴,眼窝深陷,弹出的眼珠呆滞无光,嘴巴只一张一合地接收奶奶瓢羹上的饭菜,时不时从嘴角漏出一些汤水。我有些哽咽,手指不自觉地抠着衣服。

    “纯,纯纯。”爷爷忽然含糊道,已经扭曲的右手往我这边一寸一寸挪过来。

    他忽然激动地把嚼烂的食物都吐了出来,不顾奶奶的大手,整个人用半边力气使劲转过身来,大睁着的眼里涌动着浑浊的情绪。

    我呼出了声,不断点头,“爷爷我在,我来看你了!对对,是我。”

    我两手拼命抓着,却永远触不到爷爷那褶瘪的手,徒有被我搅浑的空气穿梭在爷爷指间。

    奶奶穿过我的身体,扶着门往外喊:“纯纯,快来看看你爷爷!”

    司纯放下筷子赶来,见状有些吓到了,她的手悬在半空,不敢触那沾满食物渣滓的老人。

    “他很需要你,你握住他的手吧!司纯!”我哭着喊,对着她的耳朵。

    现在只能由你帮我安抚爷爷!

    司纯也落下两行泪,目光游移到他处,把手递了出去。最后两只手只是轻轻碰在了一起,并没有相握。

    “你不要这样······”我恳求道,心急如焚,整个人跳了起来。

    爸爸赶来,两手插进老人的腋下,提了提,摆正坐姿。一边转过身的奶奶叹了口气,抬手,正在脸上擦拭着什么。

    等到忙完,两人回去吃饭,饭菜都已凉了。奶奶收拾好碗筷,和爸爸唠嗑了几句,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自言自语。

    “唉,纯纯是男孩就好了,可惜儿媳身体不好,不好生了。”

    “我去洗澡了。”司纯突然说话,语气冷淡,盖过了电视里的喜剧。

    她很快被黑暗淹没,亮堂堂的客厅里只剩下爸爸和奶奶。我叹了口气,随手往口袋里一插,心徒地一悬,往楼上跑去。

    “司纯,司纯,”我气喘吁吁地跟上她,“我的车票不见了,我很担心,不知道是不是落在了你房间里。”

    话音如烛般幽幽熄灭,死寂笼罩住二人,像置身于一座坟墓。

    “司纯?”我隐隐有了些猜测,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摇了摇头。

    眼前人缓缓转过身来,噙着泪水,眼里写满失望。

    “为什么?”我退了一步。

    她握着拳,咬牙道:“你根本不是来看我的!你看的是别人。”

    我慌张解释:“不不,我看的是你们。我很想好好陪着你!”

    她一拳揍到一边的墙上,已经快要失去理智,双目赤红,瞪着我怒吼道:“我原本以为你真的懂我。然而呢?你只会让我去做我不愿意的事情!我根本就不喜欢这个家!我不喜欢这个以成绩为中心的妈妈。我对爸爸也失望透顶。呵,至于奶奶,不就是个重男轻女的封建人嘛。”

    “还有,”她忽然冷笑起来,“那个瘫痪的,只会让我们所有人都遭殃!”

    啪!——

    她整个人撞到一边的衣柜上,柜门随着她的滑落发出沉闷的吱嘎声。我的手心瞬间变得通红肿胀,像要溢出血般的皮肤控诉着我刚刚的行为。

    “刚刚爷爷看的其实是你。”

    司纯拂去眼角的泪,从裤兜里拿出车票,拍打在床沿上,那手臂上触目惊心的伤口晃过我眼前。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我没有去拿票,只抓着头发坐在地上痛哭。

    所有的一切,欢乐、感动、痛苦、绝望,都掉落在地上粉碎,似不曾拥有。我再也没有勇气面对那黑暗中泛着灰白的眼色了。

    车票的一角浮现了几个小字,我捏住这张布满折痕的纸,独自一人在阳台上伫立了很久,直到伸手不见五指,门窗内朦胧的夜灯熄灭。

    我步子虚浮,浑身无力地走下楼,把第二天奶奶要干的事都忙活完,然后打开了笨重的后门。

    喵,喵——

    我扭身去看黑暗中炯炯的绿眼睛,轻声道:“小雪,冬天千万不要爬到轮胎上取暖。知道吗!”

    铁皮撞击门框的声音打破沉寂。

    我们的疤痕下藏着的秘密

    我走到后院不远处的空地上,只见相隔几米距离的两端空气一扭,一辆绿皮列车呼啸着悬空而来,缓缓停靠稳当了以后,开了门。

    再见了,2015。

    “你许了什么愿啊,这么久?”

    爸爸的声音挑逗着我的一根神经,将我从迷雾中唤醒,睁开的眼倏然滚下泪来。

    “啊,怎么哭了?”妈妈抽了一张纸在我脸上擦着。

    奶奶站了起来,瞎猜道:“这蛋糕肯定是那新收的学徒做的,看看多丑,把孩子给吓哭了!”

    我顿了顿,十指快要嵌进皮肤内,尽量冷静道:“爸爸,我想回山庄拿些东西。呃······我自己去就好了。”

    这生日淡淡地扫过,嘴里的奶香味聊胜于无。第二日,我便坐公交回到了山庄。

    风尘仆仆地赶到,忙不迭把房门打开,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鼻,眼前的景象非常惨淡。这个山庄从我上高中起,便再没有住人,妈妈种下的芦荟已经冻死在僵硬的土中,许久未生烟火的厨房里充斥着冷空气。

    我揪着渺茫的希望,走到自己的小房间。拥挤的房间里,木床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间。曾经这张床上,凄惶的月光淌出一条河道,两边的黑暗就要漫过床上蜷缩的人儿。

    摆在床尾的书桌已经布满灰尘,没有一本书一支笔放在上面。我握住抽屉的把手,往外拉开,锈迹斑斑的滑轨发出低吼。

    这是?

    我无意中瞥见一本陌生的黑色记事本,一拃宽,一寸厚。端详了半天,实在记不起自己到底什么时候买的。

    我翻开泛黄的页章,骇人动目的血红色字迹扭曲地排列在纸上,像是临终的病人喘着气,咯着血,用力向世界诉说着什么。

    知绪我找了你好久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心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明明说过要陪我一年的我恨你我恨你·····

    ·····

    知绪,我好想你。我真的,真的,很需要你啊。但是我把你赶走了,对不起,求你回来好吗?我真的好想你······

    2015年 11月 9日:知绪,我用零花钱买了这个本子,把我原本写在纸上的话都转移过来了(包括骂你的话)。你看到不要生气,我都划掉了,我只是想把所有的感受都和你说······

    哦对了,妈妈今天又骂我了,我现在很烦躁。但是你说过我未来会成为倾听师,所以我想着,如果我自己都不能治愈自己,怎么去治愈别人呢?

    ······

    2015年 12月 1日:知绪,现在是十一点,我写完了作业,等会儿就上床了。你在那边过得好吗?我好想你啊。我自残被老师发现了,不过她答应我不告诉妈妈。但是,你知道吗,她看到的伤口一个月前就有了。我不想自己伤疤太多,让在未来的你伤心,所以我不会再伤害自己了······

    日记断更在2015年的岁末,剩下的纸页被风吹着翻滚,气浪惹的眼睛一阵凉意。我笑着,合上了本子,右手轻轻握了握留有伤痕的左胳膊。

    我本以为彻底改变不了的2015年,原来是努力改变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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