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多想,再去一次花园。
过去的路并不困难,只需回到那个十字路口,左拐即可。
我始终记得,童年与我为伴的你,会陪着我奔跑在花园,我们跑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下,看大雁成群结队地继续飞,你指着大雁南归的方向,说那会是你未来去往的远方,我隐隐有些不舍,但还是会陪着你大笑。无数蒲公英的种子随着气流方向远去,一阵风吹来,那扑面而来的自由气息和青草味很像。我还梦见,自己的青春和年少——每当我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会忍不住左拐,当我再次回过神,我已来到了花园。有时,是万物生长的时节,有时,遇见满地红枫,有时,看白雪落满枝头。
每当我路过花园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
2.
所以,那些岁月,她去了何处?
我们,为何会失去联系?
我被血管里的冰凉激醒。间歇性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但我没资格抱怨。医生说,我能活下来已是万幸。我腿部骨折的伤还在愈合阶段,不能下地走动,我胳膊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疤,有被缝合过的痕迹,我醒后抬手的瞬间看到了它,这个横向的伤疤,让我想到以前买门票去看过的木偶戏,现在我的半边身子多少和那些木偶人相似,只能苦笑。
我没法回忆起自己如何受的伤,尽管手机就在我旁边,却没有故事可听,失忆的我没想起开机密码。我在无聊的时候,胡乱尝试了好几次,这让手机能够解锁的时间越来越长,输入密码的机会越来越少。在还剩三次机会的时候,我决定不试了。
睡着后,我梦里似乎总出现同一个人,那个梦指引我去花园,我相信,梦中花园在现实中是真实存在的场所,否则,就不会连那里扑鼻而来的花香气都如此具体,我肯定曾身临其境地感受过哪里的一切。当那个人以影子的形态出现在我梦中时,我会去想,此人此刻在哪儿,他会不会在花园里等我,然后告诉我一切?并且他究竟是何人,我们在哪里相识,又在哪里做最近一次告别,现在,我们彼此间是否有联系。
我想,等我腿好了,就去花园走走,或许能和他偶遇,我不会主动转身,也不会随意东张西望,直到听见呼唤我名字的那个声音,我才能确定。
3.
今天,我见到那个穿紫色休闲服的男子。
他看上去和我年纪相仿,二十来岁的样子。
他皮肤白到发光,很容易让人想起生活在废弃古堡之中的贵族,可是他的笑容又是那么甜美,说话声音带着磁性和阳光,有种让人想要靠近的魅力。他戴的十字架项链,让我盯着他脖子多看了两秒。
他是除医生和护士外,在我醒后第一个同我说话的人。他说他叫杜鸿影,并且说,花千忆死了。我听到“鸿影”二字时,对他微微一笑,嘴上还重复了一遍。可当我听到“花千忆”这三个字时,脑中如电光火石,有什么东西闪过,紧接着又是一阵头疼。
“你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哪里不舒服吗,”他皱着眉问,“我帮你叫医生来。”
“别去,”我拉住他的手,“我没事。”
我话说完,又赶紧将手收了回来。他倒不介意的样子,从他的黑色背包里拿出一个浅粉色本子,我看着本子的颜色觉得不太喜欢,或许是这几日总盯着窗外的天空,眼睛习惯了晴空蓝和病房里的白色,但他将本子递给我的时候,我还是将它接了过来。
杜鸿影说:“医生说,你失忆了,我帮你带了本日记,希望它可以帮你回忆起一些东西。”
“谢谢。”
“洛虹,我们是一家人。对我不必如此客气。”
他笑了笑,于是我也笑了笑。我看着他的眼睛,隐隐觉得他不是我梦中的那个人。
我有些失望——我们不是童年的玩伴。
数日来,我还没照过镜子。
我想,我该找个时间问护士借面镜子。
他注意到放在我枕边的手机,问我有没有想起些什么,我告诉他密码还没解开,他让我别着急慢慢回忆,接着他又随意和我寒暄了几句,便起身要离开了。他说他过几日再来看我,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让他带的,我请他给我多带些书,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杜鸿影走后,我开始读我之前写过的日记。
4.
我叫洛虹。
我记得母亲的习惯,她会在星期六上午备好食物,下午教我们钢琴和算数,周日我们一家人出去野餐。这也差不多成为了我之后独居的习惯。
我住在二十六楼,我会在周六上午在阳台上晒衣服,下午弹一会儿钢琴,晚上去参加城市里的音乐节或者去做伴奏这方面的兼职,周日我会和男友鸿影一起看电影逛街吃饭。
鸿影和他的家人都对我很好,不在乎我的身世,只在乎我们是否是真爱,如果不是他们的出现,我们本该拥有美好而又璀璨的明天。
花千忆说,我们两个可以去流浪,去冰川的国度,沐浴在浪漫的极光下幸福地生活,不去管周围那些异样的目光。可是我觉得,她这想法太天马行空,我立马反驳道,不行。如果,我和你一起去陌生的国度生活,我们语言不通,没有住房,也找不到固定工作,要怎么生活呢?我们只是两个弱女子,在那样寒冷的异国他乡,要无依无靠地生活着,谁能来保证我们的安全呢?还有,我们两个如此平庸,连信仰都没有,我们见了面只会争吵,无法成全宇宙带给我们的浪漫,在一起根本欣赏不了美,生活一点也不惬意,没必要浪费那些时间、精力……
看过日记,我对花千忆的愧疚感与日俱增。我想,这数月来,如果我对她态度好些,她就不会死。
我是那样自私的一个人,怎配得上她偏执的目光。
我照了无数遍镜子,还是想不起她的脸。
我越来越痛苦,终于睡去。在梦里,我回忆起了许多……
5.
是你吗,花千忆。
虽然你姗姗来迟,可你终究还是来了。
我一直在花园等你。没想到,当我们再次聚首,却不能给彼此一个拥抱。
你的直觉,还有那些想法都是对的。我只希望,你能在我梦里短暂停留。我知道,你心里充斥着善良、单纯的愿望,我也知道,你那些笨想法只对我说过。
欣赏你的人,会觉得可爱。
还记得,我在孤儿院度过的孤独岁月。
在见不到你的时候,我想过要给你爱,给你幸福,我想去找你,想让你回到我身边,可我只是孤儿院里的一名儿童,当时的我,又能做什么呢。
你随着收养你的那户人家远去,我哭着追赶那轿车狂奔,跌倒了在爬起来,然后再跌倒……
那辆车的车牌号,至今我都能倒背。
我一直在想,是他们不让你和我联系,是他们让你忘了我。想着想着,我觉得是不是你真把我忘了。如果你读过我写的日记,你就会知道,当年的我,多么离不开你。
我后来时常独自去那座花园。
在心跳的位置,记忆能寻找新的出口。
可逃逸的时光,荒废的岁月,在我们离散后,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多年后,正当我沐浴在爱情之海,被温暖的晨光照耀之时,当我也想将你相忘于江湖的时候,你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你和A在得知我的住处后,果断搬到了我的隔壁。我很害怕你们此番突然出现会打扰我原本平静的生活。虽然,你我同岁,但好多事,你都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
幸福的人,有资格健忘;痛苦的人,还留念过去。
……
不过还好,现在对我而言,一切都过去了。
花千忆,你是我的亲妹妹,我现在可以回答,自己心里的那些疑惑了。
我们相识于混沌,出自一母同胞,生于同年同月,拥有相似容颜。
你体内流着最干净的血,干净而又伤悲。当那些玷污来临的时候,只有我最懂你。
我却向着十字路的右侧,渐行渐远,我将你推向深渊,我对你的伤害最深,也让你陷入深深的绝望。
6.
梦醒了,窗外一片漆黑,夜色将一切吞噬。我声嘶力竭地哭着,那本日记我不愿再看,我将它撕碎扔进了废纸篓。原来,我是个内心如此污秽不堪的小人,我几乎不愿意承认我就是我了。可曾经写下的文字,无法抹去,如今已成罪证。
我不会忘记,在妹妹回到我身边后,我在日记中写道:“为什么当年他们收养的人是你而不是我,现在你笑嘻嘻回到我身边,到底想炫耀什么?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一周后,我又在日记中写:“我终于看见妹妹她痛哭流涕的样子,她再也不相信爱情了,此刻,她一心只有复仇的愿望,我只要去将那件事告诉他,就可以让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最好连A也陪她一同消失,也省得我亲自对A动手……”
听着门口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我从自责的手掌中抬起疲惫的脸,看见几名值夜的女护士正焦虑站在门口打着电话,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但我心里没法不去思念我死去的妹妹。
我是被蒙住眼睛的迷茫者。我也是那个披着羊皮藏起尖牙露出虚假微笑的加害者。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我现在深处地狱,无人来将我拔救。
我想起杜鸿影那双干净的眼。
他是否也看过我之前写过的日记呢?
他一定不知道吧。
如果他看过的话,他怎会对我笑容是那样亲切、善良、友好,默默地听我述说,目光中带着温柔与关切。可是,“回忆”起一切的我,日后要如何面对他的微笑呢。
杜鸿影听到我半夜失声痛哭的消息,赶到医院时,已是早上6点。我浑浑噩噩中,似乎听见他对我说了许多话,可我不敢看他那双眼睛。
我因为自责很想对他提分手,可是话到嘴边却成了:“你这么早来看我,一定还没有吃早饭吧?”
他一脸疑惑:“我方才说了,我给你带早餐了,我路上已经吃过包子。”
“抱歉,我走神了。”
“无妨。”
他又问了我最近的身体状况,我还是照旧,止疼药只能起一时的作用,就像安眠药只能让人一时安睡,却不能让做了错事的人免去愧疚与难过,但我回答他还好。
我的支支吾吾,面对上他的坦坦荡荡,到后面我的支支吾吾变成了试探。
我发现,他的确对日记本上的那些事不知情,他没有私自将它翻开过。我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信任,一上午的相处也变得更加融洽。
下午,杜鸿影回公司上班。
我在让自己放空的时候,头疼感意外地没有来临,突然,我脑海中闪过一串数字,暂时还没想起它有什么用处,不过,我将它快速记了下来。
7.
照镜子的时候,我想起你。
放下镜子,你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你是我梦中的亡灵。
见到你我是喜悦的。
而这喜悦又错综复杂。我对你爱恨交织。
你被我亲手毁掉了一切,最后又为我牺牲。
为什么?就因为你是我妹妹。
我好想问问你,你为何还要回那座花园。
难道余生,我们只能在梦中见到彼此了么。
这样的境遇,我只能用想象安慰。
我根本没资格奢求原谅。
也许,久而久之,我不太能分清,谁是谁的灵魂、皮囊和血肉。
到了那时,我又该如何找得回久违的阳光,那敛去的笑容?
只留下心里的悔恨,永远都无法释怀罢了。
……
现在,梦和日记本里的点点滴滴将我的心来回拉扯,随着时间的推进,我头疼的毛病不再那么频繁了,我才知道,原来这次失忆并非永久。我决定,不告诉杜鸿影这个秘密。
我忆起,我和妹妹,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他的名字叫A。我似乎记得那天,在那狭窄的破屋,是我用话激怒了A。他按下开关朝我们扑来,那东西常年没用有些生锈,就在这时,杜鸿影破窗进来,他快速将钥匙塞到我手里,让我快跑,然后奋不顾身地朝A扑去。
我逃脱了。
但A就是个疯子,他想让我们四人同归于尽,就在我奔向那扇从内打开的门的时候,A跑过去启动爆炸装置。是妹妹,在她生命的最后,拼命拽着A,拖足了时间,给了我和杜鸿影生还的机会。
我听见她在身后大喊:“我不想让你死,快走!”
那栋木屋健在山坡高处,我因为炸弹的冲击,从木屋外滚下去,身体多处受伤,最严重的就是脑袋上的瘀血和腿部骨折。
因为我提前通知了杜鸿影,他赶过来找到了我。他本就是为救我而来,我的傻妹妹,却被我亲手推向火坑,死在那个禽兽的手里。
我还想起,这场仇恨的源头。
小时候,有一个喜欢字母积木的小男孩跟随他的父母,经常来我们家玩,后来他就再也不来了。那段时间,我和妹妹清清楚楚地听家里的大人提起过“拒绝合作”、“制造意外”、“灭口”等字眼,当时,我还模仿过那些说辞,吓退过其他小朋友,但当时年幼不懂事的我,不能深切体会那些话的意味,不知道,在无人关怀的角落,喜欢字母的男孩在哭泣中成长,心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硬,逐渐趋向于无情。而害人者,在狭窄的道路上承受了果报,他们死于同一场“意外”。寄宿在孤儿院里的时光,生性贪玩的我,经常带着妹妹翻墙,我们跑出孤儿院去那座花园里玩耍,那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幸福来源于她的配合、同甘共苦、感同身受与日夜陪伴,我们白天翻墙跑出去疯玩,到子夜时分,还非要钻进对方的棉被里,说无数的悄悄话,日日夜夜,脸上都没有疲态。
我没有想到,A长大后,居然和我妹妹密切交往,他掌握了她的一举一动,他也早已知道我妹妹的身世,却还能真心对她。A当时对她还尚未有过杀心,只有足够的保护欲。他可以为了保护她,对抗全世界。当我逼得妹妹想要动手杀掉A的时候,她却也迟迟下不了手,因为她发现,自己无法自拔地陷入爱情的漩涡。
是我,在他们之间,以姨姐的身份,煽风点火,让仇恨蔓延……我反复横跳,以此,冤冤相报,我以爱之名,摧垮他们之间最坚实的壁垒,然后隔岸观火,宣泄我内心的妒愤。
8.
虽然,那个眼睛干净的杜鸿影,没看过我写的日记,但不知为何,看见他我的心就会砰砰直跳。
我知道,我对他有些好感,但是看见他,我又会内心极度不安。若还是当断不断,再与他相处下去,我怕自己会死于心脏病。昨天下午,我对杜鸿影提出再不相见的要求。我知道,这是个何其艰难的决定,当我看到他脸上挣扎痛苦的表情时,我再一次感到自责,心肠歹毒的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棋牌,这是做了亏心事的人,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天终于亮了,我独自坐在花园里。警察还没有找到我,冰凉的手铐也没有将我拷住。像我这么孤独的人,应该很好抓,身边本就没有什么帮手。
我想起,花千忆对A说过:“承受犯错的代价,总好过无限的自责。再错,就没法回头了。”
失忆过一次的人,等同于一次重生。
我尝试隐瞒一切,但过程太艰难。
我极度厌弃从前那个自己。
我决定,等树上那片枯黄的叶子落了,要是还没人来找,我就去局里自首。
此时,我的手机只剩下5%的电。我尝试着用那串数字打了密码。杜鸿影昨晚发的消息映入眼帘:“我知道,你的记忆在慢慢恢复。你的手机是否已用密码解锁?你是否想起了一切?你可还恨着花千忆?”
“为何你这样问,难道……”
“我看了她写的日记。我知道,你和她失去过什么。我曾对她好言相劝,嫉妒和愤怒都是罪啊,迟早会引火烧身的。可她不听。你看现在,天亮了,花洛虹,你姐姐已死,你还记不记得,花千忆最后说过些什么,那是悔悟之人才能说得出口的遗言,她牺牲了,她希望我们都还活着。”
我恍然大悟,原来在读了姐姐的日记后,我将回忆安插错了对象,我以为深陷泥潭的人是我,我以为无法靠岸的人是我。其实,我是个失落的隐者。日记的主人已经死去,她才是杜鸿影最爱的人。而我心里的那个人,是A。
我平复了心情,对杜鸿影说:“我姐希望活着的人是你而非我,她甘愿为你牺牲,她最后拯救了你。谢谢你在医院那样悉心地照顾我。从今往后,请你别来见我。我不是花千忆。我和她,是不一样的灵魂。你可以默默祭奠她的。”
“洛虹,没有你的原谅,我想她的灵魂得不到安息。所以,你是否能选择原谅她,就当她从未离开过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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