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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二哥
“麻木”这个词,我是不能同识的。草木不仅有情,其感官比人类还敏锐得多。
江南立秋日,人世间还是八方流火,地气只是在难以察觉之处微微凉了一下,香樟树上的黄叶便噼里啪啦地飘动着,旋转着,翻滚着,落下,决绝地投向地面,落在青石板上。
蝉声渐渐地在四周寞了下去,天空在眼角边一点点高了起来,白色的云朵也变得轻盈,变得薄淡起来。
四季之中,以秋最有味道,在江南也是最佳的节气。
秋天秋天,到了秋,天就变了。走在马路上,听着树叶落下的声音,抬头仰望天空,远,淡,净,清,一色的淡蓝,下一场雨,浅了几分,再下一场雨,又浅了几分,没有海的碧蓝,却是大海一样的浩瀚,比海更匀一的纯净。水流天际外,青色有无中,用如洗来形容是合适的,像浣纱女,在湖水里荡蓝衫,洗了无数遍,濯去新衣的浆硬,留下舒适的软贴,这蓝得透明,蓝得发白的青苍和秋的时节,秋的意味是契合的。一如看倦了繁艳绚烂的名花,听一苇白芦在风中低吟;吃多了山珍海味,大鱼大肉,来一碗菠菜豆腐汤,其味淡寡,回味却无穷;渡过了春之百芳争艳,夏之茂盛繁英,到了秋天,独赏着淡淡的色,轻轻的光,恰若经历了世事沧桑,老人嘴边掠过若有若无的微笑,融和温宁。
台风来了,江南地域,亦受影响。云被扯成一缕缕,一丝丝,一条条,是素手轻描画下的黛色眉梢,是青衣道长侧身扬起的拂尘,是天女起舞掷出的绣带,傍晚时分,突起变化,聚片成群,如金翅巨鹏展翼覆盖中天,如紫鳞大鱼翻肚遨游天际。云飘得极低,天穹显得愈发高远,张开无边际的蓝帆,把云团吹向地面,青天外面是更高的天,白云尽头连着更淡的云。
风过了,流云自在地消散了,像一声鸟鸣淹没在天际,不见踪迹。
北方的秋天是风吹来的,江南的秋天是雨落下的。江南的秋雨在肃寒里氤氲着通融,不是果断杀伐,不是霸王抢亲,而是彬彬有礼,是有理有节,是轻解罗裳,是附耳低呓,让人觉得这凉意来得清盈,来得不慌不忙,来得舒舒服服,是可以“ I sing in the rain ”的。一场雨下来,在屋檐上嘀嗒地数着时间,水面激起一圈一圈涟漪,润了你的眼,清了你的耳,静了你的心。
清晨起身,青石板路还是湿的,小巷口上,两个阿姨会了面,一个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另一个手里也提着一个菜篮子。一个见了面忙不迭地说:“秋—天来哉—!”另一个也忙不迭地讲:“就是格,该格夏天热煞人哉—!”吴语里讲话秋字是拉高了调,哉字是拖长了音。一个人用哉颂秋天的到来,另一个用哉怨夏的酷热。初秋,在江南,是悦人的。
往小巷子里面走一走,巷子是窄的,两侧的墙是高的,爬山虎顺着墙斑驳地爬上去,紫藤的枝条顺着墙枯萎地络下来,马头墙的一角露出了瓦花。踏着青石板一路走进去,摩挲着旧墙,指尖沾了层薄薄的白灰,听着自己的足音在巷子里面回响,巷子很深,很深。
突然走过一个拐弯,或是寻常小院的一角,视野一下子开阔了。小角落有着嶙峋的气象,几株石笋,或一太湖石,玲珑剔透,迎面而来,孤朗地站着。右摆一圆石缸,种着荷花,幽暗的石缸里,錦鱼若隐若现地游动。左边斜倚着一丛绿竹,瑟瑟地响。石头后面,立着参天的大树,靠白色的粉墙。没有人声,没有喧哗,脚下的足音已消失不闻,满地枯黄的叶子,踩上去悉悉索索。
秋风到了角落,打了一个旋,地上的落叶们很不情愿地挪动了一下,水缸里的那两根残荷也无奈地晃了两晃。在瓦蓝天空下,灰白墙根里,青色湖石一角,褐色水缸旁,苍苔厚覆的乌黑石砖上,蓦然之间,一枝多瓣秋菊黄灿灿地傲然迎风挺立怒放,夺色而出,燃起金红火焰,点亮了整个角落,秋风似乎也被熏得金黄,挟带了菊花的香。正在这时,从邻居人家的窗户里,悠悠然,传来一曲苏州评弹,飘荡在角落里,唱的蒋调,用中州腔,苍老激昂,顿挫有力,清缓悲凉。一瞬间,秋的意,秋的味便完全地浸透了身心,人也变得沉寂萧默起来,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分不清是秋风凝结出了这角落,还是秋光蔓延出去变成了小巷。
在江南,最能深切体会秋意的时刻,并不是在白日,而在风清月明的凉夜。在院落的小径上兜一圈,踩着一路鹅卵石走过去,头上是愈行愈高青黑的夜空,轻云流淌,散着淡淡的银辉,月亮时隐时现,白色卵石映着粼粼月光,似乎也流动起来,汇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地上月河,浮动在小院里。
昏黄的路灯,掩映着角落里闪烁着各种形状的影子,在看不见的地方,有小虫在低鸣。人在黑暗里,听觉变得敏锐,清灵地发觉虫鸣的调子降了几度,热情减了几分,之前是高,响,密,疾,畅,而今变得低,弱,疏,缓,衰,有一声没一声的,像是在窃窃私语,如无数隐身小人对着你的影子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凉意忽起,心底深邃的幽怆就在清冷的月光下,晃动的影子中,草虫的低吟里涌了出来,啊,秋天到了。
随着秋越来越深,月亮不仅是凄清的,孤寂的,更可以是有趣的,是热闹的,是有人情味的。
月亮是会“穿”的,杭州西湖,平湖秋月,三潭映月,撇开不提。西湖东南,凤凰山上,近巅有窍,名曰月岩,窍圆通透,中秋月满,月光穿窍过,投于岩壁,又呈一月,与天上月,与岩下水中月,三月成友,同辉共明,相映成趣,佳节相聚,节后分散。站在山上,立于岩边,听山林叶涌,听钱塘潮起,感沧桑,叹光阴如戏,白马过隙。
月亮是可以“串”的,太湖之滨,有一内湖,名唤石湖,八月十八,石湖串月,行春桥上,九环桥洞,月入桥洞,一环一月,其影如串。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登山上香,唱曲笙歌,看月泛舟,萧鼓画船,荡于洲渚,泊于桥畔,随意取乐,至明而返。九环串月,何处可得?有故人言,湖边青山,上方塔下,横贯铁链,分度投影,联为一串。平生未见,但为乐故,流连忘返,通宵达旦。
月亮更是可以“走”的,吴地童谣“月亮圆,月亮亮,兔子灯笼走月亮,兔子灯笼真漂亮,走东跑西兜白相(玩的意思)”中秋之夜,虎丘听曲,天高气爽,夕月如镜,清光万家,倾城而出,浩浩荡荡,踏白月光,踏青石路,踏丝竹乐,踏木樨香, 走走走,从沧浪亭,从平江路,从北寺塔,从老阊门,从山塘街走到虎丘,月越走越圆,路越走越亮。千人石上,欢歌彻夜,十番钹鼓,鼎沸翻天,呼不可闻。一人登石,缓缓而歌,昆曲清唱,声出如刻,裂云断石,众如雁坐,听者心枯,寂然无声,人在曲中,曲在风间,风在月里,缥缈间已不辨天上人间。后山密林,空蒙浩渺,冷香阁里,高挂匾额,俞平伯书,四个大字“旧时月色”味可追古。
味道两字,涵义复杂。江南的秋,其味丰富,藏在水里是鲜美的。
莲藕白生生,像小孩胳膊,单节为上,双节为次,三节为下,洗净切片,撒上白糖,咀嚼无渣,甘甜清爽,可得真味。两头切去,塞入糯米,放入砂锅,加冰糖煮,藕肉变红,切片装盘,撒上桂花,一口咬下,藕断丝连,莲藕清香,糯米软香,桂花馥香,各种香味,如丝入口,在唇齿间,在两颊里,回味生长。荷也生藕,瘦,不可吃。
芡实,又称鸡头米,其叶如莲,其果水生,酷似鸡头,果壳极硬,大力破之,颗粒圆满,形如蚌珠。清水煮开,点干桂花,软糯弹劲,如碧波浮玉,银江沉珠,清香溢齿,甘雅润喉。若和其它果共煮,如桂圆红枣,失取清雅,其味不佳。芡实需食鲜果,干果失去弹性,味亦不佳。
白鱼,正当时令,身窄且长,鳞细肉白,多细刺,清蒸为美。隋大业时,贡至洛阳,养于御池,北人推崇至极。叶梦得《避暑佳话》“太湖白鱼实冠天下也。”蒸熟了,肉极细嫩,碰筷则分,入口即化,鱼肉香醇,鱼肚肥腴,透如凝胶,味之鲜美,无与伦比。于湖船上食最佳,一叶扁舟,寄身太湖,漾秋浪,尝鲜鱼,烟波浩渺,四面来风,品口中鲜美,人在船中摇,树在岸上浮,水在天边动。
秋是一片茶叶,江南是一碧清泉,秋的色,秋的韵,秋的味,在这一泓碧水里慢慢地渗出。
桂花开了,桂花香了,桂花落了,撒满了一地。
栗子结了,栗子褐了,栗子熟了,啪地裂开了。
橘子绿了,橘子黄了,橘子红了,被人摘走了。
江南的秋,不如北国来得悠远,来得萧索,来得浓烈,但自得南国独特之秋的淡泊,秋的怡人,秋的清趣,秋的丰饶,秋的韵色,也是同样让人动容,值得体会,值得赏玩,值得回味的。恰如梭罗《秋天的日落》的描绘:“终有一天,太阳将放射出更加绚丽的光芒,照亮我们的内心深处,令我们的一生充满更加智慧的奇妙色彩,其中的温暖,静谧与金光灿灿,使我们仿佛置身于秋日的岸边。”
“秋风起,蟹脚痒。”再过几日,阳澄湖大闸蟹就要上市了。走在田头,水稻正在抽穗,乡野的风里满溢熟香,念及这人间至味,我的心也像这青壳螃蟹,张开了八只脚,舒展了腿上的长毛,在清澈湖底的杂色小碎石上,爬啊爬,爬啊爬,爬个不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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