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旧时光
“许愿，长大后我要娶你做我的新娘！”我十岁那年的秋天，张扬拉着我的手站在马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一本正经的对我说。
我歪着头，静静的想了好一会，才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踏着满地松软的落叶，我俩都认为，那一天一定会到来的。
1
小时候的我，是个爱流鼻涕的邋遢小女孩。一起玩的小伙伴给我取外号叫“鼻涕虫许愿”，常常取笑我说：“鼻涕虫许愿，看你长得不丑，可老流鼻涕，脏兮兮的，以后肯定嫁不出去。”
我一边用衣服抹着鼻涕，一边“呜呜”的哭着掉眼泪。
这时，从旁边的小卖部里钻出来一个小男孩，看到几个臭小子围着我指手划脚哈哈大笑，小男孩随手抓起门口的扫帚，朝我们冲了过来。
臭小子们一看他手上的东西，全尖叫着跑开了。
是个子长得比同龄人都高大的张扬来了。
张扬只比我大一岁，却比我快高出一个头来，这应该得益于他父母的遗传，都是高个儿。
张扬不仅个子长得高，模样也长得好，白净的皮肤，笔挺的鼻梁，像极了他漂亮的母亲。
他母亲可是我们镇上的一朵花，一朵漂亮的木棉花，红艳得耀眼。
他家在镇上开了这家小卖部，卖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生活用品和小零食。门前是一大块空地，平常孩子们都喜欢来这玩，顺带消费些小零食。
张扬递给我一张纸巾，让我擦擦脸上的鼻涕和泪水。我低着头用纸巾把整个脸都细细的擦了一遍，才敢抬起头看他。
他定定的看了我数秒，突然嘴一咧，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变魔术似的递过来一块湿湿的小手帕，指了指我右边的脸，让我再擦擦。
我一下子羞红了脸，我知道我脸上肯定还残留了纸巾擦不掉的鼻涕泪水混合物。
等我又重新擦了一遍脸，看到洁白手帕上黄了一大块，我的脸就更红了，热辣辣的像火烧一般。
我赶紧把手帕抓进手掌心，把手握成一个拳头，悄悄的藏到了背后。
张扬善解人意的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来一颗棒棒糖递给我。
我没伸出手去接，他看了看，直接把棒棒糖放进了我的衣服口袋里。
然后他说：“许愿，下次谁要再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
我看着他，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心情愉快的跑回家去了。
那一年，我5岁，张扬6岁。
2
这年冬天，镇上来了个马戏团，就在张扬家小卖部门前的空地上驻扎搭台表演。
一行五人，三男两女，年纪大约是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他们带来了狮子、老虎、蟒蛇、马、狗、猴子、鹦鹉等动物。
小镇上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动物，尤其是狮子和老虎，只在电视上看过。而看动物表演，那就更不用说了，完全没见过。
大家都好奇不已，纷纷买票入场去看表演。尤其是孩子们和年轻姑娘们，成了观众的主力军。
孩子们是被动物的精彩表演吸引了，而年轻姑娘们却是被三个男人中那个高高瘦瘦、有着一副英俊面孔的年轻男子吸引住了目光。
那个年纪约摸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非常时髦，一件黑色的大衣把他瘦高的个儿衬托得极其有型，脚上一双缀着闪亮钉子的马钉靴踏着稳健有力的步伐，明亮有神的眼睛似乎深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个男人看起来与小镇上的男人们很不一样，也比小镇上的男人们长得都好看。
被吸引来看戏的人中就包括了我和张扬，还有张扬漂亮的母亲。
他们在临时搭建的简陋台子里娴熟的指挥着动物们表演各种各样的绝活：狮子大跳板，老虎钻火圈，小猴子骑单车，小狗直立行走，鹦鹉学说口技等等。
动物们的精彩表演赢得了观众阵阵热烈的掌声。英俊男人也赢得了台下姑娘们爱慕的目光。
张扬的母亲一场不落的观看了所有表演，她温柔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男人，把自己也化身成了那群未婚的姑娘们当中去了。
她从自家小卖部拿来许多零食和饮料分给马戏团的人吃，热切的与那个英俊男人交谈，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在外奔波的丈夫和眼皮底下的儿子。
张扬的父亲是个建房子的好手，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在外给人家建房子谋生，不常在家。
张扬看着妈妈和那个陌生男人有说有笑，心里很不是滋味，黑着一张脸，远远的盯着两人。然后，他转身气呼呼的走出了大棚。
我赶紧跟着出去。看到他家小卖部的门又开了，我直接走了进去。张扬就坐在柜台后闷闷不乐的发呆。
我俩现在都在镇中学读书，我上初二，他上初三。我们早已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因为有张扬在身边，没人再欺负我，当然，我也早脱去了鼻涕虫的外号。
我的学习成绩不算差，不过偏科得厉害，尤其是数学最弱。而张扬学习很好，每次考试都能进年级前十，数理化是他的强项，我经常找他帮我补习数学。
我走上前去，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张扬抬起头看到是我，朝我笑了笑。
“张扬，你昨天考我的那个脑筋急转弯，我想到答案了。”我倾斜着上身趴在玻璃柜台上，看着他说。
“那你说是什么?”张扬一下来了劲，他非常喜欢玩脑筋急转弯，不过我从来没考住过他，都是我被他难倒。
“麋鹿，对不对?”我眨眨眼：“麋鹿谐音迷路，你不是问我什么动物最没有方向感吗?我昨晚睡觉前还一种种动物在头脑里过滤了一遍，忽略了你问的是脑筋急转弯。”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嗯不错，你这小脑袋在我的调教下变聪明了不少嘛！”张扬伸手在我头顶胡乱的揉了揉。
我白他一眼，哪有人这样变相夸自己的。
第二天上学路上，张扬悄悄跟我说，他想半夜趁那些人睡着了，把他们的那些动物毒死几只，好让他们赶紧离开这里。
我吓一大跳，虽然我看到张扬因为他妈妈和那个男人关系亲密不开心，连带着我也不喜欢那个男人了。但那些动物们却都是无辜的，我不愿他做这么残忍的事。
我极力劝阻打消张扬的这个念头，最后他答应了我。
可是就在当天晚上，马戏团来到小镇整一周的那天夜晚，他们带着那些动物，还有他们开来的那两辆破货车，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小镇。
一同离开小镇的，还有张扬的母亲，那朵耀眼的木棉花。
早上起床的张扬没有在桌子上看到准备好的早餐，却意外的看到了一封信，是他母亲留下的。
信的大致内容就是：妈妈爱上了马戏团的那个男人，跟着他走了，要去别处寻找她的幸福。不要找她，父子俩好好生活，如果遇到合适的，让爸爸再找一个女人持家，她这辈子对不起父子俩，下辈子做牛做马再伺候他们。
张扬拿着信扑在桌子上嚎啕大哭，他可怜的父亲为了这个家还在外面奔波，而他可恶的母亲却丢下他丢下这个家跟一个陌生男人跑了。
那一年，我15岁，张扬16岁。
3
张扬的父亲是在妻子跟人跑掉的当天晚上连夜赶回来的，已经有好心的邻居给他打去了电话，告诉了他家里的惨变。
还没满四十岁的男人，因为常年在外奔波，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不少，身材瘦高，还满脸络腮胡。而他的娇妻，年龄比他小几岁，加上常年呆家里看店，不用在外经历风吹日晒，又会打扮收拾自己，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年轻。
这样的两个人，确实是不太登对的一对。
父子俩从没想过会遭遇这样的变故，沉重的打击击倒了张扬原本坚强的父亲，他病倒在家里连床都起不来。
张扬一边强忍着痛楚一边打起精神照顾生病的父亲，整整一个星期，两人连家门都不曾迈出过，小卖部也整日大门紧闭。
可是邻居们的闲言碎语却燃烧了整个小镇，多嘴的长舌妇们议论纷纷：
“早就看她不像是什么好女人，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知道想勾引谁呢？”
“就是，我还听说她和xxx有一腿，老公天天在外累死累活的，她倒好，闲着没事，跟人乱搞男女关系。”
“水性杨花的女人，真是白瞎了这副好皮囊，可怜了这么一个优秀懂事的好儿子，唉！”
…………
张扬一家成了小镇人们茶余饭后消遣谈论的对象，这庄轶事给她们单调苍白的生活平添了一抹色彩。
我连着一个星期没有见着张扬，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我又急又担心，每天去敲他家的门，可是没有任何回应。
我实在不放心，有天晚上，我悄悄的走到他家院子外，用石头绑着我写的一张字条扔进了他家院子里。
第二天晚上，吃过晚饭，我一个人早早的去了桥边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等张扬。
不知道等了多久，在我双手双脚都快要冻麻了时才看到张扬无精打采的出现了。
借着昏暗的路灯，我看到脸色苍白的张扬，双眼里擒满了泪水。
我伸出双手心疼不已的抚摸着张扬消瘦的脸盘。片刻，他一把把我揽进了他怀里，然后脑袋重重的抵在我的头顶上，带着哭腔喃喃自语着：“许愿，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抚着他还不太宽阔的后背，边流泪边安慰他：“别怕别怕，你还有我呢！我……许愿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那晚，我和张扬相互依偎着坐在梧桐下聊了很久，直到冻得实在受不了了才各自回了家。
可是张扬的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和我说学校有趣的事情，也不再逗我开心。学习成绩依然很好，因为他除掉吃饭睡觉的时间外，全都用在了学习上。
张扬父亲病了近一个月才慢慢好起来，他也变得更沉默寡言了，人老了许多。他没有再出去给别人建房子，而是留下来守着店，守着家，守着张扬。
到了第二年春天，天气慢慢转暖。有一天，张扬突然对我说：“许愿，我要离开小镇了！”
我大吃一惊，紧紧拉住他的手问为什么?
张扬别过头去，不看我。沉默了片刻，他才又开口：“我爸爸说，要去寻找他的妻子。”
自从张扬母亲不告而别后，张扬嘴里再没有吐出过“妈妈”两个字。
“你们要去哪里找?茫茫人海，哪那么容易找着。”想到张扬就要离我而去，我感觉呼吸都疼痛起来。
“不知道，我爸爸说要去找，那我就陪着他去，他一个人已经够可怜了，我不能说任何拒绝他的话。”张扬有些茫然的回答我。
“真的要走吗？那我怎么办?你不要我了?”我可怜兮兮的哭着问他。
“许愿，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生活，好好学习，争取以后考一所好大学。你还有爱你的爸爸妈妈和姐姐，以后我……我会给你写信，也会想你的。”张扬边帮我擦着眼泪边安慰我。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你忘记那年你说过的长大后要娶我的话了吗？”
“我没有忘，等我找到她，我还会回来的。”
“那如果找不到呢？是不是就一辈子不回来了?”
张扬没有回话，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里。过了很久，他才又开口说：“对不起，许愿，如果我食言了，也请你不要恨我，未来的生活我不能预料，就如当初我没有预料到今天的变化。”
我再说不出一句话，只有眼泪不停的滴落。年少的我们，又如何抵得过生活的磨难呢？
就这样，张扬和他父亲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带着他们的忧伤和迷茫离开了小镇。
4
三年多后，我如愿的考入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
虽然我一直在打听张扬父子的消息，但除了张扬刚离开的那年，我还能时不时的收到他从不同地方寄来的信件，可没几个月后就断了联系，一直再没有过他们的消息。
四年大学毕业后，我放弃了省城更好的工作机会，选择回到了家乡的小镇中学任教，当了一名普通的语文老师。
我固执的认为，张扬总有一天会回到这儿的。
我很想念、很想念张扬，却不知道他在何处?我拒绝了所有追求我的男孩，一丁点机会都不曾给。
我要清清白白的等着张扬回来娶我做他的新娘。
等我再次见到张扬，是我任教近三年后的一个春天的傍晚，我下班回家，在马路边的那棵梧桐树下，就是当年张扬说要娶我的那棵梧桐树下，我看到了张扬，他安静的站在树下，看着我缓缓的朝他走去。
他长得更高了，也更成熟了，年轻的模样真像极了他漂亮的母亲。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我越走近他，心跳得就越快，年少时和他一起度过的美好旧时光，像电影片段一样，一幕幕的从我脑海里飘过。
“嗨！好久不见，张扬。”我声音愉快的与他打招呼。
“嗨！好久不见，许愿。”张扬声音淡然的回应我。
我正要伸手与他拥抱，他却拉过来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他们手拉手，十指相扣，乍一看，竟十分相配。
可为什么我刚才走过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孩？
张扬指了指身边的女孩向我介绍：“这是我女朋友肖筱。”然后又指了指我跟女孩介绍：“这是我儿时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许愿。”
女朋友?小伙伴?我像被人突然施了魔法似的僵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晚上，张扬约我出去，说有话跟我说。就在桥边当年我们分别的那棵梧桐树下，我们再一次彼此相对。
只是这一次，那个忧伤、双眼含泪的人换成了我。
我默默的看着张扬的眼睛，想从那里看出点什么来。他的眼神看起来很复杂，似乎混杂着沧桑、迷茫、伤痛，却唯独不见年少时我熟悉的那种快乐。
“我……要结婚了！”良久，张扬打破了沉默开口道。
我浑身一阵颤栗，努力压抑着快要爆发的情绪，我把布满泪水的脸深深埋进了双掌里，痛苦地慢慢蹲坐在地上，心像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抽搐似的疼。
“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再回来。”我强忍着心痛，声音微弱的挣扎着，似乎是说给自己听。
张扬没有像以前那样安抚我，更没有拥我入怀。
“对不起，许愿，这次回来，我只是想跟过去做一个彻底的告别。我的父亲不在了，这个家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因为你在这里，这里还有一段我回不去的旧时光。我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张扬，我希望你能放下那些过去，重新开始你的新生活。”
我捂住耳朵不想听他说这些，我守着这个小镇等了他整整十年，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你爱她吗？”，良久，我抬起头看向张扬，问出我最想知道而又最害怕的那个问题。
张扬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张扬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我从地上站起来，面无血色的靠近了点看他，我很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来，却意外的看到几滴眼泪从他的眼角跌落。
也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心里默想。十年的时间，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发生，他人生中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我却没能陪在他身边。
瞬间，我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和力量。我们都成年了，不再是十年前那两个无忧无虑的小小少年和少女。
我一直爱着的、等待着的张扬，旧时光里的那个少年，还是眼前的这个人吗？我迷茫了。
可不管我怎么迷茫、怎么放不下，张扬还是再一次离开了小镇，离开了我。我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要失去他了，我将要永远的失去他了。
张扬说他要娶亲了，可是新娘不是我。
那一年，我25岁，张扬2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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