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后第八年

作者: 雪初 | 来源:发表于2022-06-02 06:18 被阅读0次

    我为皇后的第八年,后宫大变。

    边疆战役大败,皇上下令彻查。这不查倒还好,如今一查却是让人遍体生寒。粮草被贪污,军资被扣用,甚至朝廷还有与蛮夷暗结传递消息的奸细。皇上勃然大怒,下了狠心要将这些都砍了,好好整治风气,一时间朝廷上掀起腥风血雨。

    朝廷之事自然也牵连后宫。

    当年,皇帝年幼登基,位置不稳,这些花一样的姑娘带着荣光进入宫墙,那时,她们个个有着山一般的后盾,现在荣光去了,她们也如浮萍了。

    我与她们斗了八年,而今,心平气和地一杯杯毒酒送她们体面。

    能喘口气的时候,我就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静看花落。

    我的贴身宫女晴彩走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娘娘,兰妃那边不好了。”

    我疲惫地闭了眼,终于还是到这天了。

    前两天,兰妃在皇上面前大闹一场,这是她能干出来的事,也是她从前的特权。可朝廷之事牵扯太多,皇上也保不住她,便将她关在了兰香阁里。

    可这也是天大的特殊了。

    兰妃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年纪轻轻入宫,模样极好,家世虽不算好,但入了皇帝的眼,从此三千宠爱不为过。

    我曾见过他为她莽撞行事,如果非要说他有情,那么只能是为兰妃一人了。

    “兰妃怎样了?”

    “回娘娘,里面的消息已经好几天递不出来了,奴婢花了一番功夫套守门的话,话里话外,兰妃娘娘,是快不行了。”

    我猛地睁眼,拽紧了秋千绳,“皇上那边有放口风吗?他知道兰妃快不行的消息吗?”

    “向陛下报过了,但陛下没理。”

    我泄了气,坐回了椅子上,思前想后,对晴彩说:“去将皇上请来。”

    “陛下这两天跟内阁大臣们论朝政,说后宫之事,后宫之人,一律不得到他面前。”

    我气笑了,“倒是躲得干净。那就去告诉皇上,说我得了重病,再不来看我最后一面,我便要死了。”

    “娘娘!平白无故咒自己做什么!太医都说了,您这是小毛病,只要好好将养总会好的,娘娘就是因为太过操累才会这样的,娘娘,她们家里罪有应得,皇上都不管,咱也不管她们了好不好?”

    我缓缓摇头笑了,也不知怎样跟她解释,只是有点无奈地笑,“听话,去吧。”

    传消息的没出去多久,皇上就到鸾仪宫了,想是一听到消息就匆匆赶来了,匆匆赶来,看到的却是我跪在地上向他行礼的样子。

    皇上气得身子都在发抖,指着我,指尖颤抖,最终还是气得说不出来话,拂袖就要走。

    我扬声叫住了他,“陛下,臣妾有话要说。”

    皇上咬牙切齿,“姜清仪,你这是欺君!”

    我又深深地伏了下去,“臣妾知罪,外面天凉了,还请皇上保重龙体,进屋吧。”

    多年默契,他知道我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挥退了身后的人,还是进屋了。

    “别跪着了,这一年你身子老不好。”

    我站起来,捧了一碗茶递给皇上,他喝了一口就顿住了。

    “这茶还是兰妃教臣妾做的呢。”我笑着说。

    他把茶放下了,“她便也就只会做这个了,其他的都难以下口,还得让朕哄。”说完他好像知道说多了,沉着脸闭了嘴。

    我也笑了,“陛下,答应臣妾一件事吧。”

    他更不开心了,“清仪,这件事你别掺和进来。”

    我摇头,重新跪在他面前。

    “你干什么?!”

    其实我除了平常在外人面前,私底下很少在他面前跪下,他俯身要拉我起来。

    我挣脱了,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臣妾及笄之时,陛下尚是二皇子,顶上还有太子,陛下潜龙在渊时臣妾便陪伴在旁。那时,陛下跟臣妾说,您这辈子只娶臣妾一人,此诺天地可鉴。”

    他僵住了。

    我继续说:“后,陛下登基,臣妾又久无子嗣,社稷不稳,遂广纳后宫,臣妾无怨言,如今后宫之人多半皆为臣妾亲自挑选出来的。”

    他收回了手,只讷讷地喊我声,”清仪……“

    我轻轻一笑,“陛下,这本是些陈年旧事,我从不爱提,如今提这一回,以后便都不再提了,我也从来没有怪陛下的意思,陛下当年若不争这位置,我和姜家,也断然活不到现在。”

    他沉默了许久,“你想说什么?”

    “兰妃身体不好了,陛下去看看她吧。”

    他垂着头,许久,摇了摇,“我不去看她。”说完,他又补了句声音更低的,“我不能去看她。”

    可语气分明不舍。

    “好。”我仍是温柔地看他,“那陛下允我去看看她吧。”

    他还是摇头,声音里是怜惜的难过,“你不必替我去,清仪,你不必做这些。”

    我摇头,甚至在心里无奈地笑叹一声,“陛下,臣妾不是为了您。”

    他难得疑惑了。

    “兰妃十六岁入宫,如今入宫整整六年,连那百宝茶都是她教臣妾做的,她亦是臣妾的故人啊。”

    他想了想,似乎终于想到了那些陈年往事,点了点头,俯身把我扶起来,“地上凉,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对我说就是了,别这样。”

    我坐在他身边,笑着答应。

    可他却还是满脸疲惫,最后抱住了我,沉沉的脑袋搁在我的颈窝。

    低沉的声音里满是委屈,“清仪,快结束了,都快结束了,你相信我,我答应你的事会做到的。”

    “清仪,我好累啊。”

    他会在无人的深夜伏在我颈窝对我说,他好累啊。

    第二天,他踏出寝殿,就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皇帝,周旋于朝野,周旋于后宫,高高在上,应有尽有。

    可他还是对我说累,他只对我一个人说累,他说他没人可说,他只能对我说。

    曾经,我把这当作最大的荣幸。

    我去见兰妃的时候,昔日光彩照人的大美人躺在床上面色枯槁,有残余泪痕。

    我沾湿了手帕替她擦了擦脸。

    她笑了,对我说:“我还道能见你兔死狐悲呢,怎的还是这张死人脸。”

    “何嫔,靖妃,安美人……她们都走了,送走的太多,伤心的累了,反而不知道怎么伤心了。”

    “当年她们斗得厉害,你不是气得要死,想要一个个的都杀了干净?”

    “嗯,确实不喜欢她们,可我今天来看你,一路走来,后宫空了一半,我倒是有些害怕了。”

    “怕什么,又不是你做的,你就好生的当你的皇后,谁也冒犯不了你。”

    我点头,又替她掖了掖被角,接着说:

    “他不来了。”

    “我知道,他不敢。他来了要对我说什么?说从来没爱过我,只是拿我当靶子?没意思。”

    我看向她的眼,没有悲伤,见我在看她,她弯了眼睛,“姜清仪啊,我这回啊,真得走了,我想我爸妈了。”

    “嗯。”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一点儿也不喜欢,可他在这儿,我就还存着妄想。现在妄想也没了,我就只想回去。回去我就有家了,这儿算什么家啊。”

    “嗯。”

    “姜清仪,你以前就是这么乖,她们都欺负你,狗皇帝也欺负你。以后,那狗皇帝再娶那么多人,你要怎么办啊。”她突然哭了,我说他不来了,她没哭,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没哭,却在想到我日后的日子哭了。

    她哭得好伤心,她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会为我伤心的人了。

    我压抑在心口的那口气开始翻腾。

    我用力压着,哄着她别哭了,我没事的,我是一国之母,我是皇后呢。

    我哄着她不哭了,她在我怀里闭上了眼,最后一句很轻,但我依然听清了。

    她说:“时至今日,我才知道你是真的喜欢皇帝,你要是也能回家就好了……”

    那口气压不下去了,我咳得惊天动地。

    咳完了,满脸的眼泪。

    空荡荡的寝殿里,我哭得那样伤心,和那天答应选妃一样伤心,可同样的,谁都不知道。

    晚上皇帝又来了我的寝宫,他沉默地坐在我身边,又沉默地抱住我。

    我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背,对他说:“兰妃说,她只是想家了,要回家了,走的时候,也是笑着的。”

    他沉默着却又浑身颤抖,紧紧地抱着我。

    我仰着头,已是没了眼泪。

    是真是假,戏里戏外真的能分的清吗?

    他们这场热烈的爱恨从头到尾都与我无关,不过旁观一场,却还要强盗似地要我几滴眼泪,真无道理。

    夜里,我久久才睡,梦里又梦到了我的年少时光。

    我和他是少时同窗,他平时寡言,倒只与我多说几句。

    他第一次跟我诉衷肠前喝了些酒,眼睛亮得很。

    见着我,像是着急似的,急忙忙地就说,他要娶我。

    我被吓得一愣。

    他便笑开了,带着少年豪气,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他倾心于我,此一生,只娶我一人。

    少年朗朗如月,说出的话,却又坦荡如火。

    让人忍不住相信。

    后来,我与他成亲后的一个晚上不经意间提起了这事,他笑得眉眼张扬。

    “当时,宰相的二公子,户部侍郎周青也要上你家提亲,我只是个势单力薄的皇子,唯恐你爹选了周青,我便一大早去周府,硬是拉着他去酒馆喝酒,周青酒量不好,被我喝倒了,我丢下周青赶忙去你家,跟你表达心意,这才抢了先机。”

    他十分得意,而后多次向周青赔礼,也是丝毫不含糊。

    而今想起这些往事,我和他,不是没有好日子的。

    后来,太子盯上了姜家,他为了保姜家与太子对立,起了夺位的心思。也或许他早有筹谋,事情很顺利,很快太子德行有亏,加上先皇病重早逝,他年纪轻轻便登基称帝。

    他称帝之后,要做的事就更多了,他再也不会为了娶一个女子撒泼打滚,不顾自己的脸面,也不会为了保一家人而堵上自己的身家所有。

    他仍敬我爱我,却永远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那时,我仍觉得他是爱我的,哪怕选妃入宫,我都存了希望,他只是不得已。

    可后来,何嫔,靖妃,安美人……她们都拥有了我曾经拥有的,他会对她们笑,也会对她们好。我不着声色地跟她们抢夺,唯恐他从我身边彻底离开。

    再后来,兰妃来了。

    他将他的全副心思都给了她。

    他给她母家提升官位,他记得她最爱吃桂圆,他任她任性不守规矩,他让她随意出入他的书房。

    他爱她,也不吝惜把这件事告诉我,让我善待她。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做一个端庄贤淑,不争不抢的皇后了吧。

    兰妃时常有些新奇的点子,很多人想害她都被她巧妙地化解了,难得的是,她始终心地善良。

    于是,我便也时常跟她说上几句话。

    她觉得我不爱皇上,如若爱他,怎会忍受又大度。

    我想了想,说,可能是吧。

    她惊讶地捂嘴,说:“皇后殿下,原来你也叛逆啊。”

    我笑着摇头,我哪儿算啊,我只是会藏罢了,难道我要说,我嫉妒她嫉妒得发疯吗?无论是骄傲和体面,都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得不到,便只能当做不想要了。

    后来,兰家被捧得极高成为众矢之地。再后来,凭借内奸一事皇帝出手将兰家推了出去,当了诱饵,也当了替死鬼,最后兰家的权力都收进了他自己的手里。

    多少年的情爱,付诸一炬,兰妃去殿前大闹,只得了个凄惨结局。

    而我真怕啊,我真怕,我真怕他跟我说,这都是为了我。

    我真怕他跟我说,他从始至终爱的是我。

    我怕我会疯。

    兰妃死后,我也大病了一场,病来如山倒,药又艰涩难喝,委实提不起精神。我便把宫内的事儿大多分散给贵妃掌管,一个人坐在秋千上,一呆便是一下午,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去想。

    宫内的老嬷嬷在花圃里除草,晴彩在一边绣帕子,我摇摇晃晃地睡着了。

    梦里好像发生了很多事,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越发觉得累。

    后来,药喝的差不多了,贵妃来找我商讨那些已故嫔妃的谥号,我想了想,这还是得跟皇帝说。

    我提了提精神,去了皇帝书房,路中却意外地遇见了个故人。

    前任宰相的二公子,周青。

    当时,我与皇帝,周青都算是同窗。然,自我嫁给皇帝之后,与周青便再也没见过了。

    而今见他,熟悉的面容与记忆重叠,却又生出几分岁月带来的陌生,我不禁想起我的少年时光,愣怔许久。

    曾经我们见面未语先笑,而今他在我面前敛容行礼。

    过去与现在,割裂的彻彻底底。

    或许是我最近总做过去的梦,我情不自禁地问他:“近来可好?”

    他愣了一下,片刻后又抬头看我,眼神温润,“一切都好,听闻皇后娘娘病意缠绵许久,万请放松心情,保重凤体。”

    我禁不住笑了,“谢君慰言。”

    身前突然传来声音,“清仪怎么来了?”

    我寻着声音看过去,刚要弯腰行礼他便把我扶起来,笑着对我说:“怎么不让奴才通报一声,我正要去找你呢。”

    “皇上是要去臣妾那里用午膳吗?”

    “嗯。”

    “晴彩,你回去跟小厨房说一声吧。”

    “是。”

    我对皇上说:“臣妾陪您走回去吧。”

    “好。”

    我转头往身后看,而周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皇上突然拉起我的手,我吓得要挣出来,他却握得更紧,他明明笑着,脸色却不大好看,“怎的,皇后不能跟朕牵手吗?”

    不知道他突然怎么了,我只能顺着他,任他一路牵我回去。

    用完膳,我把嫔妃谥号这件事跟他说了,他没多大的反应,只说让我定就是。

    我说:“兰妃……”

    他打断了我,“清仪,你是皇后,她们只是妃子,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认真地看着我,“清仪,如今我手上的权力越来越多,不用再担心旧臣的制肘了。我答应过你这辈子只娶你一人,我就快要做到了。我承诺过你的,天地可鉴,不会负你。”

    我看着他,他直直地看着我,眼里有坚定,可太着急了,像是着急想让我知道他的心似的,这跟当初那双明亮的眼是不一样的,不知道他发没发现。

    我只是又习惯地顺着他,说好。

    我很熟悉他的脾气,果然,他便就又开心了。

    晚上他宿在我的寝殿里。

    在那天之后,他总是喜欢跟我在一起,连晚上都是紧紧地抱着我。

    我一动他便会醒,问我去哪儿。

    那天我也睡得迷糊了,回了一句,“我还能去哪儿。”

    他也不清醒,呢喃着,“嗯,是,你是朕的皇后,你哪儿也去不了。”

    “清仪,你喜欢过周青吗,当年若不是我耍赖,你还会嫁给我吗?”

    “清仪,你不会离开朕的,是吧,清仪。”

    他念着念着又睡着了。

    而我看着他,心突然就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月亮清辉,夜幕清净。

    那是一种静默的绝望,来的如此突然,却又不意外。

    我开始仔细地看他的脸。

    我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他的脸,其实他的脸比年少时棱角分明了,藏着冷韵,经常不怒自威。跟新婚燕尔那时候相比,他变化很多了,而我总觉得他是原来的样子,也总没有如此仔细地看他的脸。

    其实他早已经不是从前了,是我还在用原来的眼睛在看他。

    他再也给不了我年少时候赤诚的爱,他再也给不了我他的全部,但他却用从前的东西把我捆在身边,不断给我希望,再让我绝望。他不怕让我知道,因为我不会离开他的,所以肆无忌惮,所以有恃无恐。

    而现在故人大多离去,他开始害怕了,害怕一路随他而来的我也要离开了。

    他拿起了少年之诺,他给我看那些陈旧的爱意,他拿这些东西要我留下。

    我从没有这样清晰地感觉到,他真的不是他了。

    那个曾经明眸善睐,说喜欢我的少年,真的不会再来了。

    然而,我只能在这夜里独坐,绝望的没有办法。

    我又病了。

    太医只说让我放宽心结,无甚大事,却给我开了一大堆苦药来折磨我,喝了药我便更吃不下饭了。

    我躺在秋千上,不知不觉又睡了一天。

    醒来时,我突然觉得心慌。

    人都有预感的,你或许对别人说不明白,但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把晴彩叫来,对她说:“去告诉皇上,我病重了,让他来见我最后一面吧。”

    晴彩急了,“娘娘,您又咒自己!您别怪奴婢说句不好听的,娘娘您上次就这么说过,这借口怎么能老用呢,要是万一真的到那天,皇上不来了怎么办。”

    我听这话,突然就来了脾气,任性起来了。

    “本就不希望他来,这辈子生生蹉跎,难道下一辈子还要重蹈覆辙吗,我再也不愿与他有任何瓜葛。就算是死了,也不要见他最后一面。”

    见了最后一面,万一,又惦念上了呢,我宁愿永不再见。

    “娘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你快去吧。”

    “娘娘,万一皇上这次就不肯来了呢。”

    我看着远方,悠悠地叹了口气,眼神也远了,远到了旧事的尘雾中。

    “他会来的,他是个念旧的人,他的那些故人都已经远去了,只剩下个我。我活着,于他来说,那些旧事也就都活着了,不会害怕哪一天梦起,怀疑过往本就是虚无一场,他会来的。”

    晴彩走了出去,一直没声音的嬷嬷却说了话:“娘娘,您这样,其实是想皇上慢慢送你吧。您怕突然之间剩他一个人,太孤独。”

    谁都不肯跟我说实话,对我的病情三缄其口,但嬷嬷却不曾管顾,她甚至在为我抱不平,“皇上待您这样,您却还在为他着想。”

    我很少与人说很多话,更何况是心里话,可是如今,我却觉得有好多话可以讲,我有好多话都不曾言语。

    我神色认真地对嬷嬷说:“他从来待我很好,只是不会爱我。我只愿这辈子错的人,下辈子就不要再见了。我死时,照旧去告诉他一声,他应当不会再来了,若是……若是来了,便告诉他,我家乡有个习俗,人死前最后看见的人,下辈子也要纠缠,我不愿见他。”

    嬷嬷深深地叹了口气。

    下辈子怎样我不知道,但我绝对,绝对,不想再这样过一生了。

    我走到嬷嬷身边,嬷嬷正在给花浇水。我问她:“这些牡丹什么时候能开?”

    “回娘娘,少说,也得十五六天吧。”

    “我想尽快看它们开花,改日让人把花搬到温泉行宫里,你便到行宫里去养它们吧,开花了再送回来。”

    “是。”

    “我从进宫来,你便跟在我身边,我记得你进宫有二十年了吧。”

    “是的,娘娘。”

    “为何不离去?”

    “宫外也没家了,宫里还有娘娘,还有个念想。”

    我从身上摘下了一块令牌递给她,“你服侍我服侍的够久了,本宫记得你这份情。若有一天,宫中的惦念尽了,便拿着我的令牌出宫去吧。哪里,不能找个家呢?”

    哪里不能找个家呢?

    可偏偏,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天下人的皇后,我不能回家,而在这宫里,我也永远没有家。

    皇上气冲冲地来了,又气冲冲地走了。

    虎着脸对我说要是有下次,就治我欺君之罪。

    我知道他在吓我,没想动真格。

    太医院的单子让我给压下来了,他若不亲自去太医院查,是看不到的,他只会以为我是因为季节转换,寻常生病。

    而我知道,我要死了。

    早年前,太子还在的时候,有一次要对他下手,我为了替他防灾,被太子的人灌了毒酒。后来虽没死,但也落下了病根,这么多年,我没忍心告诉过他,怕他内疚,他也始终不知道。

    积劳积思积怨,这些年过去了,我活到如今,该是命数。

    我偷着余生半日闲,安心地思量着余下的日子。因为我知道他不会亲自去太医院查的,最近他忙着朝廷的事收尾,每天都很累,顾不上我的。

    我思来想去,我要走了,却也给他留不下什么。

    我们之前的东西,很少,除了最开始的那些,其余都在消耗。

    其实我不大恨他,因为我总是在恨他之前学会先原谅他。

    就像是这院子里的秋千,情浓时,他对我说,既然你喜欢荡秋千,以后闲暇时我便都陪你荡秋千。

    可鸾仪宫的秋千建成之后,他一次也没给我推过秋千。

    这点小事,他忘了,我总不能记恨他,我只得原谅他,唯有这样,我才能平稳地度过这八年岁月。

    云妃走时绝望地说她想回家,我心里明白她的恨。她的感情是那样浓烈啊,像是一把火,轰轰烈烈地烧过,烧过的地方都是滚烫。

    而我的恨啊,怨啊,愁啊,都被这太多漫长的时间磨平了,便也不足挂齿了,没人在意。

    当皇后的第八年,一个还算风和日丽的日子,我躺在秋千上睡着了,一睡不起。

    我死后,在这院子里,看见了皇帝。

    他抱着我,一声不吭地坐了很久,像是不肯相信我的离去。

    然后,我看见他哭了,他把脑袋埋在我的颈窝,像是以前那样,紧紧地抱着我,嚎啕大哭。

    而我再也不能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了。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就离他而去了,他也不明白,一切都要结束了,为什么我却先走了。

    可是啊,承熙,已经八年了,一年喜欢,一年心酸,一年心寒,五年苦熬。

    我只是,太累了啊。

    你累的时候我可以抱着你,可谁又来听我说累呢。

    谁也不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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