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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卧在角落的阴影里,一边看着房间里说话的两人,一边用舌头舔着我的爪子。上一顿吃得太饱,我现在有些懒懒地不想动。
房间的窗户开着,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窗子前是一张书案,书案前是我的朋友和他的胖子老师,他一直当做父亲一样尊敬的师长。少年的声音清亮,带着强烈的求知欲。他的上半身趴在书案上,整张脸沐浴在窗口照射进来的阳光里,青春的雀跃和专注同时展现在这张脸上。老师站在书案旁边,肩宽背厚,身躯庞大,上半身基本都掩在阴影里,他的声音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在一心二用。
我舔完爪子,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不去想为什么他会一心二用——人类的行为一般都比猫类复杂——我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准备静悄悄地离去。
讲题的声音突然停顿了。我的脚步也随之停了一下。胖子老师从半截阴影里走出来,走到房门边,把虚掩着的门打开,探出头去冲着走廊左右看了看——走廊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人——然后他关上了门,走回来,又关上了窗子。
少年抬头看了看关住的窗子,低头继续看题,没有多想。
教师宿舍外面是一条街,整条街都是给学校配套的小商铺,有炒菜、面食、火锅、烤串、奶茶、小零食等,也有卖文具的和卖各种小装饰品的,店铺里的音乐和嘈杂的人声无休无止,各种油烟的气味和食物的气味前赴后继,但此时所有的喧嚣和杂陈之五味均被拦截到了窗外。房间里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出于一只猫的天生警惕,我从阴影里竖起身形,我的猫眼渐渐变成明亮的黄绿色,瞳孔变得又大又圆。
我看到胖子老师站到了少年的背后,那个距离有些过于靠近,他站立的姿势也有些怪异,然后他把手伸到了少年的腰上,开始抚摸——这个动作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但是更加不太对劲的随之而来。在胖子老师的手掌开始动作的同时,我看到了他那张原本方正平和的大脸正在逐步改变原有的形状,两只嘴角向两端延伸拉长,身上开始冒出一团团的黑气,还有更多的黑气在他庞大的躯体内部冲撞,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怪兽迫不及待要出来。他的裤子随着冲撞滚落到地板上,露出了两条狼牙棒一样的腿,肥硕肿胀的生殖器也从那一团黑气中抖擞着钻出来,高昂着脑袋,像一个挂满黑泥的腐烂萝卜,又像一只准备伺机捕食的丑恶蜥蜴。
Shit!我呆怔了片刻,背上的毛开始一根根竖立起来。
我看到我的朋友从书本上回头,少年不谙世事的脸上也呆怔了片刻,然后很快现出惊骇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宛如暴风突然刮过平静的水面,卷起了惊涛骇浪。
“老、老、老师,你、你、你……”少年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
“小东,老师很喜欢你哦……”胖子老师的声音居高临下,隔着那片惊涛骇浪,带着蛊惑靠近。
我的朋友慌慌张张站起想要逃开,但是他的双腿被黑气缠绕,双手被黑气反剪,他开始挣扎反抗。
我当然希望我的朋友在胖子老师那里反抗成功,但很遗憾,那死胖子身高体宽,吨位巨大,下盘沉重,身形天然具备碾压优势,他看起来笨拙的手脚其实也很灵活,他娴熟的捕捞动作明显显示出他曾经历过与多个男孩的近身搏斗,具有了丰富的斗争经验。我的朋友反抗了,但是他的反抗就像一只虾米在一只黑鲨面前胡乱挥舞着毫无杀伤力的钳子。
当胖子老师庞大的身躯终于变成了一条巨型蚂蟥趴在我的朋友身上时,当两只肥腻的油手捏搓着少年瘦弱的身体时,就像一个专注讲题的老师边思考边捏搓着一截粉笔头,双目微闭,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微笑——多么讽刺,这种人类渣滓的手也能捏粉笔头?
我从屋角的阴影里爬出来,我全身的毛都已经像钢针一样根根竖起来了,我的瞳孔彻底变成了一条尖锐的金线,愤怒已经武装了我的身体。我要赶紧出马,亮出我的尖利的爪爪,让死胖子肥大的屁股吃我猫大爷一爪子,挠他的萝卜,挠他的蜥蜴,把他庞大的躯体拍出窗外!
但事实上我是不能完全做到的,挠一爪子有可能,但拍出窗外,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却不能够。我虽然是一只碧眼黑猫,能够看到其他物种看不到的事物,能够听到他们听不到的声音,能够闻到他们闻不到的气味,武力值却是我的弱项。情况十分不妙。
这时候突然传来“哇”地一声,我的朋友不合时宜地吐了,或者说,他正合时宜地吐了。秽物呈抛物线喷洒出来,飞溅到书案上、电脑上,飞溅到摊开在桌面的书本上,飞溅到老师长满黑毛的大腿上,就像一条有味道的彩虹,一条能够救命的彩虹。我看到了死胖子对着这条彩虹有一秒钟的愣怔,时间仿佛静止——干得好!Nice! 哟个亚达!我的爪子伸到中途又收了回来,我的身体在半空中轻巧地打了一个滚,我悄咪咪地又重新滚到了房间的阴影里。
在时光静止的那一秒,胖子老师的脸开始归位、嘴巴开始归位、一道道黑气惊叫着回归他庞大的身体,甚至那个腐烂的肥大萝卜或者说丑恶蜥蜴,也飞速缩回到了隐蔽角落,变成了软塌塌蔫巴巴的一小坨——死胖子这个在思想上肮脏无比的男人、披着人皮欺骗纯洁少年的渣滓,居然在生活上有洁癖,他无法忍受呕吐物带来的糟糕刺鼻气味,满脸晦气地中断了他的不良行为,“奶奶的!”他捞起裤子叉着腿骂骂咧咧去了洗手间。
我的朋友趁乱提起裤子,抓起自己的包,一溜烟跑出了胖子老师的单身宿舍。
走廊上依然空无一人,楼梯道也空无一人,少年的脚步在空旷空间里蹬蹬蹬地响,再被空旷空间蹬蹬蹬地回响,两个声音,两相呼应,一声比一声急,像失去正常节奏的鼓点。我悄无声息跟在他后面,对他的目前的处境有些担忧。他似乎不敢回到教室,也不敢回学生宿舍,而是跑出了学校,跑到了学校附近的汽车站,慌慌张张地上了一辆大巴车。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跑到汽车站,为什么会上了一辆大巴车,我仍然悄悄地、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也上了车。
你也许会说,一只猫怎么能上车呢?不会被人赶下去吗?当然不会,对于我们猫来说,只要自己不叫唤,要避过人类的耳目真是易如反掌。
大巴从红城出发、终点站到丹县。
大巴车上女售票员大张着涂满厚厚唇膏的嘴巴,催促没有买票的乘客尽快买票,她胸脯高挺,上面挂着一个鼓鼓囊囊装着钱和票据的包,带着假睫毛的精明的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一遍又一遍在旅客中逡巡,多次在我的朋友的脸上停留。开车的司机是个中年大汉,板寸头,脸上有一道疤,他的袖子往上挽着,左边胳膊上纹着一条龙,右边胳膊上纹着一只虎,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少年惊慌失措中无票上车,这种行为已经成功吸引了这二人的注意,他需要补买一张票才能保证自己不被赶下去。
幸好他逃跑的时候还记得拿上自己的书包,包里有几本书和三百块钱,但是手机被落在学生宿舍了——算了,既然是要逃离,有没有手机都无所谓了。少年干脆利落地补了票。
至于为什么是去丹县,而不是去别的什么地方。这个原因一直埋藏在我心里未解,直到多年之后我的朋友才给出了答案,不过是因为当时整个汽车站里唯有去丹县的车辆快满员了,可以不用等候尽快离开而已。
恶魔随时会出现,不能被赶下去,只要能离开这里,不管去哪里都无所谓。当时我的朋友就是这样想的。害怕被人追赶,又害怕被人知道,急于离开的表情确实是明晃晃地挂在他的脸上。
坐着车一路走下去也不错,我趴在大巴车的座位下面,偎着他的脚脖子,又打了个呵欠,这一路估计能睡个好觉。
我们猫的一生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旅行,尤其是我们黑猫,就算是死亡,也不会终止灵魂的漂泊,那么人应该也是一样的——只是他们把自己圈在一个所谓的规则圈子里太久了,忘记了他们曾经也是一个自由的族群——一路走下去,在自由的天地里释放自己吧,我的朋友。
我慢慢地眯上了眼睛,行进的大巴车犹如一只摇篮,催我尽快进入睡眠。
二
“摇篮”一个半小时后停止了摇动,我睁开了眼睛,我和我的朋友已经身处丹县了。
丹县城区有一个湖,叫丹湖,其实是一个水库,因为面积大、水岸线长,而被称之为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丹县的房地产业和旅游业都搞得不错,跟这个湖有极大关系。沿着广阔的湖岸线,每一寸土地都被细心规划、高价拍卖。或是盖高楼,卖湖景房;或是搞旅游开发,发展水上经济。这是个热闹的县城。
我的朋友在湖岸边走过来走过去,听岸边的浪花拍打堤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看远处好几只白色的汽艇船在水上穿梭往来,湖面上划过一道道白色的弧形的波浪线。湖岸边停靠着一长排赭红色的大船。船上旗帜招展,花团锦簇。船舱有两层,除了大厅还有包厢,包厢里有人在打麻将,洗牌的声音跟湖岸边的浪花一样哗啦啦直响。还有人在包厢里唱卡拉OK。这是人世间常见的热闹场面,但这热闹是别人的热闹,而不是我的朋友的热闹。在这样热闹的地方,孤独的人越发孤独。
我的朋友很快上了一艘船,坐到船上的餐厅里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他似乎在欣赏美景,其实心绪如同湖岸边一丛杂乱的芒草。
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我的朋友摸着包里的钱,捏着菜单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终于点了一道丹湖最有名的汤菜:瓦罐狮子头。之所以点这个菜,据说是因为他的母亲在他小时候经常给他做这道菜。
一只黑色的瓦罐被送了上来,乳白的汤汁、碧绿的小青菜、半浮半沉着的粉色狮子头。少年的眼睛瞬间红了,他眨巴着眼睛用尽力气将狮子头一个一个吃完,尽量不让眼泪流出来。吃完最后一个狮子头后,他再一次摸了摸包里,还有所剩不多的百十块钱,想着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里,于是又撑着喝完了瓦罐里的汤水,咽下了汤水里的每一片青菜,直到肚子滚圆,才迷迷糊糊地下了船。
下船的时候,湖水上方正霞光满天,金鳞浮动,整个县城华灯初起,如星光般闪烁,夜生活正式开启。这个热闹而浮华的地方,好像不太适合我朋友如今的心境。
那还能去哪里呢?我的朋友拽着他的包,沿着城市主干道漫无目的地一直往下走,走离了那片湖,走离了高楼大厦,走了一个多小时,周边行人渐渐稀少,只剩下一盏一盏的路灯,到后来路灯也越来越稀了,他走出了城区的范围,看到了大片的农田。
早就听流浪的猫子猫孙们说过,丹县周边的生态乡村旅游发展得也格外好,新农村建设也搞得格外兴盛,“农家乐”、“采摘园”、“生态养植区”比比皆是,其火热程度不比城区的湖区旅游开发差。农户们给草莓建造了玻璃屋,给卷心菜缠上了红腰带,给水蜜桃挂上了红灯笼,黄瓜戴着蝴蝶结,葡萄串头顶了一只只白色的斗篷……他们精心包装,把那些本来朴素的水果打扮得妖艳无比,据说他们还会让猕猴桃和圣女果长在一棵树上,这样就长出了光溜溜的猕猴桃和毛茸茸的圣女果;他们还会在玻璃罐子里创造出红色的西瓜,从里到外都是瓤,皮薄得吹弹可破。
只要交上几十元钱,就可以带着孩子、提着塑料的小篮子、进到大棚里或者果园里去采摘新鲜的蔬果,享受劳动的快乐,采摘到的蔬果只要你拿得动,也都可以打包带走。吃饭也在农家,吃土灶台做出的饭菜,过一天有农家烟火气息的生活——这是现在的人类在享有了充足的物质条件之余所怀念的穷家小户的简单生活——当然,吃饭钱是另算的。
我的朋友在暗淡的暮色里看到了一片红红火火的大好光景,便决定沿着这条路一路走下去。不为别的,至少在这条路地广人稀,也更容易饱腹。
说道饱腹这个问题,正如人类俗语所言:说曹操,曹操到。走了这长时间的路,尽管吃掉了一整个瓦罐的狮子头和汤水,我的朋友还是饿了、渴了,他的胃里面变得空空如也,膀胱里的水分也随着路上的两泡尿被排泄了出去,他需要及时补充水分和体力了。于是我的朋友在一片桔园外边停了下来。路灯光影照见枝丫上挂着的一个个金黄桔子,它们形状饱满,香气四溢,像一盏盏诱人的金色小灯笼。
与丹县桔子的丰产相比,丹县桔子的价格反而不高。因为这里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会种桔子树,是一种本地树种,相比其他从外地引进或者用先进技术嫁接过来的娇贵水果而言,更好活更好养,产量也更高。量多而贱,成熟期的时候,经常会有农户将大量成熟的桔子摘下来,在马路边堆放成一座座金黄的小山丘,按批发价出售给沿途过往的车辆行人。正因为如此,大多数桔园周边防偷盗的围挡都稀松得很,“防君子不防小人”。
看看四周没人,不光没人,连只鬼都没有,只有鸟叫虫鸣,少年迈出了流浪生涯温饱建设的第一步,他飞快地钻过一片竹篱笆的围挡,飞快地摘了一大包桔子出来,做了一回“小人”。从内心来讲,我知道我的朋友也不愿意做这个“小人”,但生活总是会改变人的。一个人流浪在外,手上余钱不多,就有点身不由己了。
这种流浪的日子,对于我的朋友来说,是个自由而又窘迫的梦。
自由是因为广阔的世界向他敞开了怀抱。我的朋友喜欢那种天地之间唯有他一人的自由,一个人走到哪里是哪里,不需要跟任何人寒暄,甚至有时候整夜整夜不睡觉,只是在黑暗里逡巡,因为黑暗里更安静。他会在无人的山谷里大喊大叫,无人会谴责他任性的打扰;他又会靠着某棵大树默默无言,偶有泪水种入地下,亦无人可知。只要有可能,他都会刻意避开人群聚集的地方,越是孤独的环境就感觉越安全;
但窘迫也是真的窘迫,包里仅存的百十块钱很快就花光了,生存所迫,有时候就不得不去靠近人群。他在沿途的田地里偷摘瓜果,在城市外围的垃圾堆里翻捡旧物,扒过大货车,在蔬菜大棚里做过短期的小工,也给一个果木种植园的人帮忙,打包、搬运、发快递等。
有一次在饿得不行的时候,我的朋友还混进过一个旅行团。那天,一辆载着几十个人的大车来到了一处采摘园的入口,下车时他们高举着红色的条幅,声势浩大地进入了采摘园。据说是城区某楼盘的准业主们,被楼盘的开发商邀请来参加这种周末亲子活动。我的朋友把脸清洗干净之后装作一名准业主混了进去。他尽量不与采摘园的人直接接触,也不与旅行团的人近距离交流,他在果园里窜来窜去,因为人多,现场的管理就难免出现漏洞,采摘园里的人以为他也是旅行团安排进来的,准业主们则以为他是采摘园里的小工,他得以成功地混吃混喝一天,还帮助采摘园主人干了不少杂活,赢得了对方的好感。
那天如果再努力一把,在离开采摘园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免费带一批蔬果离开。但是在无意中看到果园的主人大声地训斥他沉默的妻子,因为她手脚不够灵活所以看不惯她之后,我的朋友又在不被人注意的时候,故意推倒了一只葡萄架,并踩烂了好几串葡萄,所以最后被驱逐。
唉,总的来说,我的这位朋友,有时候是一个挺好的小孩,但有时候又会莫名其妙地变得神经质,就像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好比他推倒人家的葡萄架并踩烂葡萄这种事,就不是一个正常状态的人会做的事,如果他不那么做,我们就不会在最后被主人家发现而驱逐了出来,不被主人家驱逐出来,很可能那天会享受到更多的好处。而我这只寂寞的黑猫,明明已经靠着自己的雄性魅力成功撩起了两只中华田园猫小姐姐的兴趣,却因为他突如其来的脾气而功亏一篑。他若不捣蛋,我早已经左拥右抱了。
不仅如此,这一路走来,为了陪伴我这位脆弱的、身体和心灵都被深重伤害过的少年朋友,我坚决地拒绝了至少五只母猫的骚扰和追逐,尽管它们看起来是那样的热情洋溢、充满活力。作为一只心智成熟的猫,陪同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少年流浪在外,不仅操碎了我的猫心,也彻底搅乱了我的私生活。
但话又说回来,作为一位同行者,我了解过我的这位少年朋友曾经的成长环境,我目睹过他所受到的伤害,我想我还是能够理解他的那些怪异行为。他的故意捣蛋,不过是发泄情绪的一个手段而已。作为一只四海为家、见多识广的猫,我见过太多的小孩有过这样的“精神分裂”,那些从表面上看起来听话的孩子,其实只是在成人做主的社会里学会了伪装而已,但是很少有成年人类会关注到这个,真他妈的悲哀啊。
同时也不得不赞一声,与流浪之初的狼狈慌乱相比,我这位朋友的心理素质和生存能力已经得到了大大的提升。就像古代的人类说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句话还是有几分道理。
三
有一天,我的朋友在一个果园里捡到了一把刀,其实说“捡”也不准确,说“偷”好像又不符合他的本意,或者只能说“拿”了。那是一把用于苗木嫁接的刀具,刀把处缠着一根粗麻绳以方便持握,我们曾经在一个果农那里看过一整套那样的刀具。但这把刀看起来更特别更锋利,形状更像一把匕首。
那天天色已晚,天上正下着小雨,我的朋友身上裹着一张从路边捡的蛇皮袋子,四处寻找避雨的所在,找到一棵高大而树冠密实的树就是他的目标,反正这一夜的雨不会很大,天气也不冷,有一截干燥的树干靠一靠就够了。
这时候我的朋友在一处果园的外侧发现了一件宽大的雨披,就那么随意地被搁放在一块石头上,他本来是奔着那张雨披而去的,他身上裹着的是一张蛇皮袋子,自然不如一件雨披来得有用。走到近前的时候,却发现了石头下面还有一把刀,平躺着,底下是黑色泥土。刀锋凛冽,明明是躺在一堆烂泥之中,却显出一种优雅的、与众不同的气质。
少年盯着那把刀看了又看。刀在黑色的泥巴上闪着冷冷的蓝光,又像一只细长的凌冽的眼睛。这只眼睛斜视着眼前瘦弱的少年,眼神里带了一分轻蔑和三分蛊惑。一分轻蔑自然是因为它一眼看穿了眼前这个少年还是一个没有使用过凶器的毛头小子,而三分蛊惑则是因为它隐秘地察觉到了少年内心的某些想法,这些想法可能会让它有用武之地,这个用武之地自然不是用来切西瓜或者修剪枝叶了。这次说不定能做件大事,说不定能见血,我猜,这把狡猾的刀应该是这样想的。
我并不喜欢这把刀,我是一只和平的猫,对具有杀伤力的玩意儿不感兴趣。而且我看得出来这不是把单纯的刀,这是把有底蕴的、有故事的刀,是饮过血的刀,看起来普通,却暗含煞气。我的独一无二的碧眼再厉害,也看不透这把刀的实际来历,但我知道,它现在虽然无所事事地横躺在这果园里湿润柔软的泥土里,它的曾经却并不属于这个果园。但人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冥冥之中都是命运的安排,我这样一只遵守人世法则的猫,自然无法阻止它和我的朋友的遇见。
这时我的朋友正在四处张望。既然是一片果园,应该是有人管理,这把刀应该也是有主的。他四处张望之后发现前后左右皆无人,唯有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临时搭建的窝棚。他本来想的是,如果窝棚里有人就算了,如果没有人,就把雨披和刀都拿走,孤身一人行走江湖,这两样都很有用。
于是我的朋友悄悄地走近,他听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他从窝棚背后缝隙往窝棚里面看——不从正面凑近,是因为怕窝棚里有人,那必定会第一时间被人发现他的图谋不轨。
但他显然多虑了。窝棚里确实有人,但窝棚里的人很忙,忙得根本无暇顾及其他。那是一男一女,趁着暮色、趁着小雨、趁着这个时候的果园静悄悄,他们正半卧于窝棚一侧的木板之上,在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他们的上衣虽还在,但都没穿裤子,男人光秃秃的黑色大屁股和女人白花花的两条腿巧妙地拼合在了一起,像羊角风患者一样地抽动。木板不堪重负,在他们的身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哀鸣,而他们显然已经沉浸在从事不可描述行为的快乐之中,已经达到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了。
此时我的朋友想,就算我现在吹一声口哨,这两人也不一定会注意到我,有人跟没有人是一样的效果。于是他果断地扔掉身上的蛇皮袋,穿上了雨披,拿走了那把刀。
我的朋友并不知道一把刀放在身上有什么用,他可能只是单纯想要防身。他有时候也会拿着那把刀到处划一划、刻一刻,留下诸如“某某某到此一游”之类的痕迹。
有一天我们到了一个废弃的砖窑中,那里干燥荒凉,四周长满了半人高的艾草和密密匝匝的紫苏薄荷,以及大量的野生苎麻,蚊虫稀少,十分适合流浪者临时落脚。我的朋友吃完了一只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地瓜,就蹲在砖窑外一堆乱七八糟的砖块上胡乱写画。但慢慢地,他无意识的行为就变成了有意识的刻画。
他认认真真地在第一块砖头上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忍”字,然后盯着这个“忍”字看了十分钟;转而又在第二块砖头上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杀”字,又是盯着这个“杀”字看了将近十分钟;最后他准备在第三块砖上再刻上一个字,但他蹙眉想了很久,可能是第三个字一直没有想好,他蹲在那里划来划去迟迟下不了笔,最终他站起来望向天空,残阳如血,夕阳照在他乌黑而散乱的头发上,照在他抿紧的嘴唇上,照在他嘴唇上方那一圈金黄的茸毛上,他苍白的脸上又重新显现出无措的表情。
从那一天之后,我的朋友好像不仅仅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之前的捣蛋行为和喜怒无常的脾气已经无法协助他发泄内在的情绪了,他开始伤害他自己。
好几次,我的朋友半夜醒来,都会拿出那把刀在自己胳膊上划一道口子。那几日我忙于追逐一只在树林里胡乱叫唤的猫头鹰,我对于这种把脸伪装成猫类的禽鸟十分不耻,它不仅伪装成跟我类似的脸,还打搅我的睡眠,一旦看到这种鸟,我必将追逐驱赶。但跟猫头鹰的对抗占用了我的注意力,故而等我发现少年胳膊上已结痂的数道伤口时,已经是多日以后。
我看着那些黑色的歪歪扭扭的伤口,上面仍有愤怒的火种在燃烧,时隐时灭。作为一只猫,我对于我的朋友的这种行为百思不得其解,人类为什么会想着伤害自己?难道是因为他做了什么不好的梦?我拿起一只爪子用尽力气在自己腿上挠了一下,嘶!真疼,我吸了口凉气,疼得嘴都歪了——少年,你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又一天晚上,那把刀突然发起热来,隔着包能感受到一股炙热的力量。正好那天晚上天气转凉,半夜刮起了大风下起了暴雨,我的朋友就把它拿了出来,放在了怀里,用一把发热的刀来取暖。
我感觉到怪异,却没有多想,作为一只黑猫,所见皆怪,见惯就不怪了。而且因为那天我们俩都走了很长时间的路,很累了,没过多久我的朋友就平静地睡着了,于是我放下心来,也闭上了眼睛并很快进入了梦境。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梦了,我们猫类本来就很少做梦,做梦会消耗我们很大的体力。所以我不知道进去的到底是我的梦境还是我的朋友的梦境,亦或是我们俩共同的梦境。
果然,这还不是一般的梦。外面的狂风暴雨,正是梦中的狂风暴雨,我的朋友在追赶着一个高大臃肿的身影,那个身影尽管臃肿,却仍然跑得比兔子还快。我盯着那个身影,瞳孔开始张大,那个身影我看着有点熟悉。
这时候那个身影转过头来看了后面一眼,一张平实板正的大脸十分跳戏,这让我一下认了出来,正是那个可恶的死胖子,我的朋友的老师,那个不配被称为老师的人渣。
此刻的胖子老师脸上的肌肉正在因为紧张而跳动,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怖,让他恐怖的是追赶在后面的少年,少年手里拿着一把刀,那把刀变成了两米长。
死胖子在高处,我的朋友在低处。少年的身子轻盈如紫燕在雨水中跳跃攀飞,两米长大刀如闪电一般在雨幕中高歌猛进,很快就追到了他的“老师”、死胖子的身后。只见少年的胳膊用力向上抛掷,于是两米长的大刀飞跃而起,一刀截断雨幕,扎在前方那个飞速挪动的屁股上,眼见着那个肥硕的屁股开了花,黑色的血液喷溅开来,与稠密的雨水混合在一起,不知道哪里是血液,哪里是雨水。
但这并不是致命的一刀,死胖子屁股上皮肉肥厚,一刀并未见骨。所以拼着流血不止,他仍能踉跄前逃,只是步速已经慢了不少,喘气的声音越来越大。
少年抛掷的第二刀砍在腰窝上,死胖子的腰窝是一个粗大的游泳圈,所以其实他是没有腰窝的,之所以说砍在腰窝上,意思就是砍在腰窝的大概位置。从刀口看,这一刀比砍在屁股上的那一刀更深,毕竟是第二刀,在第一刀的基础上有所进步。但很可惜,死胖子腰腹上的皮肉比屁股上的皮肉还要厚得多,伤口上顺着刀锋向两边卷起,但仍然没有伤到关键,这跟我的朋友以前没有使用过凶器、技术不够熟练也有关系。
死胖子在刀口下挣扎,终于挣脱了刀的压制,他庞大的躯体因为惯性往前冲了两步,却又因失血和脱力跪倒在地,他一手捂臀,一手捂后腰,头向后仰,大张着嘴,像一条脱离了水面的鱼,呼、吸、呼、吸……而大刀在一步步地逼近。
这个时候不是我的朋友在主宰着这把刀,而是刀在主宰我的朋友,刀有凶气,从而我的朋友有凶气;刀有持续的战意,从而我的朋友有持续的战意。
我看到那把刀在冷笑,它眼神锐利,笑声狂妄,杀个把人对于他来说如同动动大拇指,伤个把人如同动动小指头。他的笑容越来越自得肆意,但大雨里没有别人,只有追杀者、被追杀者以及旁观的我。追杀者和被追杀者都自顾不暇,所以它的这个笑容除了我并没有被其他人欣赏到,在磅礴的大雨里就只是一种自嗨。
大刀很快迫近了萎靡不振的胖子老师,第三刀砍在他的肩膀上。这一刀仍然是刀本身的意志。它不愿意刀下的蝼蚁那么快就死亡,就好像很久没有出门玩耍的人类幼崽,总想着拖延时间多玩一会。
死胖子脸朝下趴在了地上,像条濒死的鱼,翻着白眼,手脚抽搐,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而我的朋友在使完三刀之后,大概力气也用完了,他一只手拄着刀,一只手叉着腰,也是大口的喘气。
但是中场的休息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我的朋友很快就缓过劲来了,到底是少年人,血气方刚。他把大刀举起,一步一步向胖子老师走过去。
走近,少年看着地上的那个半死不活的人,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他的脸上表情复杂,可以说是五味杂存,但各种情绪轮番过后,剩余的只有恨意。这种恨意既有他自己的,也有刀的意志的作用。刀的意志就像一个情绪扩大器,将少年心里最隐秘的情绪挑动出来,然后扩大到多倍的效果。
很快,大刀被重新举起,雨水氤氲,笼罩了少年的脸,让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模糊,但是刀锋之上属于刀的表情却越发清晰,我看到了,刀锋处伸出了一口尖锐的牙齿,仿佛一张无限扩大的嘴,饮血的贪婪和杀戮的狰狞结合在一起,在它齿间跳跃,这个表情与当时在教师宿舍里死胖子即将恶行得逞的表情十分相似,不,不仅仅是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我甚至能看到大刀锋利的牙齿间流淌着口水。
快点,快点,砍下他的头,砍下去你就大仇得报了,大刀叫嚣着,怂恿着,带着迫不及待的吞吃掉一整个生命的欲望和雀跃。而少年的脸已经完全掩入一团黑气中看不见,那团黑气也十分神似我在教师宿舍看到的胖子老师身上的黑气。刀在一寸一寸的下压,马上就会看到身首分离的场面吧,马上就可以看到黑血再一次喷溅吧。
我闭上了眼睛,我这样一只猫,其实是只胆小的猫。
这时遥远的天际传来一阵躁动,一个细细的、带着慈爱和担忧的人类女性的声音穿透磅礴的大雨,穿透大刀的叫嚣,穿透血的帘幕,又轻微又巨大,又急促又温柔,飘飘然过来,一下子击打在光芒凛冽、狂叫不已的大刀刀尖上。
叮的一声轻响,大刀萎了,一把巴掌长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那声音说:
“小东,你在做什么……”
是谁?发生了什么?我茫然地睁开了眼睛,懵懂地四处张望。
四
我茫然地睁开了眼睛,懵懂地四处张望。
眼前一片明亮,几道金色的光线从我头顶上一个弧形的口子处投射下来,艾草和薄荷在堆积遍地的碎砖块中疯狂生长,苎麻丛在微风中不时翻转着叶片,一会儿变成绿色,一会儿又变成银白色,空气里弥漫着清凉的露水和草叶的香气,还有沉积多年的黄土的气味,这里冷清、荒凉却干燥,这是一座废弃的砖窑,我们已经在这里呆了好几个晚上。
我低下头来,看见少年的脸斜靠着入口边缘,窑外的阳光从弧形顶部进来,像一张金色的纱幕覆盖在他的下半张脸上,将少年的脸分为一明一暗两部分。少年的下半张脸明亮,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芒,嘴唇上那一圈短短茸毛在阳光里尤其分明;少年的上半张脸则布满晦暗,情绪被隐藏在前额碎发的阴影之下,但阴影中一双眼睛却十分清亮,透过发丝的遮掩闪着莹莹的光彩,与梦境中的迷茫和疯狂截然不同。
是早晨了呀,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真好,梦境已经过去了。
离开了那个砖窑,我的朋友刻意往回返了一段路,又一次经过了那个捡到刀的果园,我的朋友悄悄地将刀放回了原处,然后我们继续前行。
这一次,我们到了一个十分有意思的地方。那是一条偏僻、封闭且神秘的山沟,我们在那里生活了三天。那条沟叫赤子沟。
通往赤子沟的山路上,一边是陡峭悬崖,另一边是壁立的石头山,石头的缝隙和沟壑里长满了开着紫花的醉鱼草和野生苎麻,不时有大只的蜂鸟鹰蛾急促地扇动翅膀,从我们面前掠过,去追逐那些在微风中晃动的紫色花柱。山路崎岖不平,宽度勉强够一辆小汽车通行,且越到沟口越窄。但一旦进入沟口则豁然开朗,沟里面自成一域。
在走近沟口的时候,作为一只与众不同的黑毛碧眼睛的猫,我嗅到了一丝来自山沟深处的特别气息,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熟悉的味道在里面,令我精神一震。我细细地嗅着那丝气息,分辨着它的来源和路径,就像人类的成语怎么说的,抽丝剥茧、追踪觅影。
对于一只猫来说,追踪觅影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我这样一只特殊的黑猫。但也许也会有人说,你就胡吹吧,嗅觉灵敏不是狗的特长吗?其实人类大错特错,我们猫类的嗅觉比狗类要强得多,精准地分别各类气味的区别,我们猫类能达到狗子们无法企及的高度。只不过我们是高贵的猫类,素来骄傲,不像狗类那么狗腿,不愿意驯服、不愿意被利用罢了。
此时,我分析着那丝特别的气息,知道它来自一大片高大密实的香樟林之后。随着轻轻吹拂的山风,它穿越了香樟林,跨过了一条叮当流淌的山溪,翻过了一块巨大的黑色馒头石和馒头石周边的薄荷丛,漂浮过一截开满蓝色小花的青草地,最后,掠过一排英姿飒爽的大叶女贞,姗姗地来到我的鼻子前。
尽管我同时还闻到了落叶腐烂后蒸腾出来的像烂苹果一样的味道、闻到了一只红嘴蓝鹊在树枝间跳动时翅膀扇起的一阵微醺的风、闻到了山泉水和水中一只跳动的青虾的新鲜腥气、闻到了被嚼碎后滴落的青草汁液的气味和羊群散发的浓重膻味,甚至闻到了某棵女贞树下一只肥硕油亮的马陆散发的闷臭气,但我灵敏的嗅觉一下子就从这些混杂的气味里将那丝特别的东西提纯了出来。
这是一种经历过时光沉淀的味道,是一种跨越了生死的味道,是我久违的味道。我们黑猫行走在世间,跟其他猫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我们能沟通一些异乎寻常的、跨越了生死的存在。
我循着味道走完了整条赤子沟,走到了赤子沟的尽头。
果然,在赤子沟的最里面,茂密的香樟林深处,有十多幢保存完好的老旧宅院。那些宅院灰瓦高墙,外观高大而结实,每一块砌墙的石砖都含有一股有别于小家小户的沉稳气质,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住过的房子。走进里面可以发现,有前庭、有后院、有天井、有厅堂、有正房、有偏厢,雕花的门窗、高高的横梁,无一不说明这是解放前大户人家的住处,是富庶多金、身份贵重的人,是曾经显赫一时的“豪绅”。
我走进一处最大的宅院,跃上滴水檐,坐在一只石雕狻猊的旁边。大概因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吞食过人间烟火了,那只狻猊有点瘦,它转头瞟了我一眼,又转回头去。
“伙计,听说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同了?”狻猊的眼珠转了转,一个迟缓地、晦涩嘶哑的声音从它嘴里发出来。虽然它的眼睛没有看着我,但这屋顶上也没有旁人,我知道它是在跟我说话,只是出于一只镇宅神兽的自尊,跟我这样一只旁门左道的黑猫打听消息,让它有点抹不开面子罢了。
“嗯,已经不同了。”我回答说。
“哦。”狻猊的眼珠又转了转,就不再说话了。
我本来想细细地跟这只狻猊说一说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略带炫耀一下自己能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好处,或者会令这只狻猊对我产生一些亲近感,若能跟一只神兽做朋友,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
但神兽就是神兽,居然没有一点深入探讨的意思,狻猊依然端坐着,不言不语。我等了好久,也只等到了一阵令人尴尬的安静。我只好也像它那样安静地端坐着,腰背端直,努力展示出我们猫类的涵养功夫和优雅气质,好歹“输猫不输阵”。
但坐久了之后,难免会有些无聊,我身姿不改,但注意力却已经向下方的天井院投射而去。
此时天色将晚,薄暮微明,在暗淡的天光里,我碧绿的猫眼开始变圆,滴水檐下面的那一方天井院,居然出现了数条未曾散溢的灵魂。
它们的穿着打扮都不属于这个时代,应该是很久以前居住在这里的人类,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盘桓在这里未曾散去。它们从宅院的各个角落里漂浮了出来,就像淡墨滴染在生宣上,慢慢地氤氲出了一些浓淡画面。
在画面中,它们或是半蹲于雕花窗棂下伺弄花草、或是依附在天井一角的荷花缸边低吟浅唱、或是半躺在院中藤椅上闭目养神。因为经历了许多岁月,其面目都已经模糊不清,只能依稀可见人的身形,有老有少,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其中貌似戴了顶瓜皮小帽的一个,在看到我之后,向上冲我打躬作揖,十分热情,大概这孤单寂寞的非人的岁月里,很少有其他类似的存在沟通过它们,所以迫不及待要与我招呼一番,只可惜它们说的话尽是“之乎者也”,让我这只在现在这个时代生活得太久的猫十分难懂。
我十分不解为什么直到今天这些残魂散魄还存在大宅院中,或者屋檐上的狻猊能给我解惑,但它依然端坐,沉默不语。我只好跳下屋檐,四处查找,追寻答案。
终于,我在宅院的外墙上看到了一条条白色的标语,字体方正、巨大。作为一只见多识广、在人类世界存活多年的特殊黑猫,有的字我还是认得一些的,诸如“打倒军阀、打倒国际帝国主义”,再如“武装夺取政权,农村包围城市”,又如“民兵是胜利之本”之类。它们被刷在外墙上,犹如镌刻一般,历经这么多年的风雨飘摇,依旧十分清晰。我认为这些标语是被赋予了神秘力量的咒语,是大杀器和大善举,六亲不认,却又自带浩然之气,它们将这一座座宅院的原有气质以及内部未曾散溢的死人魂灵都封存了起来。让它们得以经久不灭地留存。
赤子沟里有十多幢这样的宅院高低错落,显然这里曾经生活过的“豪绅”并不止一户,而是群英汇聚。我曾在四处流浪的过程中看到过类似的宅院,但一般也就是一片区域里有那么一幢两幢而已,像这样一条山沟里遍布十余幢的情况十分少见。
可想而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条沟是喧嚣热闹的,是充满生命活力的,甚至是举足轻重的。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这条沟当做了一个棋盘,将沟里的人当做了棋子,在这里下了一盘大棋。只是如今棋局已残,棋子们已经老去,空余了这个棋盘,在寂寥岁月中渐渐荒僻,隐入了满山苍翠中;也空余了这十余幢富贵宅院,在时光飞逝中失了生气。
现在这些宅院大多数都无人居住,少数两三幢里住着有人,但就算住了人,也是孤孤单单的一两个老人,他们鹤发鸡皮、行动迟缓、目光呆滞,日常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大门口望天。其中一个这样坐着望天的老太婆,她的一双眼睛是阴阳眼,一只是黑色的,另一只是灰色的,她经常对着空气喃喃自语,跟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对话。
我知道她在跟谁们对话,我很怕看到那个老太婆,她那双眼睛太犀利,我怕她发现我的秘密。像我这样的黑猫,一般都有秘密。
沟里面又有为数不多的农民自建房,主要在沟口附近。但总的来说这里人口很少,赤子沟实在是太偏僻,只适合于过清贫的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要想过得好一点就得去外面找工作,而不是在沟里面种地——有家的地方没有工作机会,有工作机会的地方必定远离自己的家,这是大多数农村青壮年打工人的现状。
话又说回来,虽然居民很少,大部分都是空房子,但赤子沟村也是有村长的。
赤子沟村的村长住在沟里唯一的一套二层楼自建房里,位置处在从沟口进去最显眼的地方,前面有个大水泥坪,水泥坪上停着一辆挂满灰尘的轿车。看得出来,村长家的生活相对其他的村民要优越一些。
这位村长是个有理想有责任感的村长,他这两年最大的目标就是趁着整个红城都在发展旅游业的东风,把赤子沟也推广出去,做乡村旅游,做大做强。他的依托就是那十几幢保存完好的老宅院以及沟内与世无争的乡土生活环境。
“我们的旅游资源比那些所谓的几A级旅游区都要好得多,比那些所谓的生态种植区也要好得多。我的计划是先去找银行贷款,先把进村的道路修起来,人容易进来,旅游自然做起来了。”村长说。
“我们也要请几个网红来播一播,把沟里这么好的资源传播出去,让大家都知道、都好奇,大家要是对我们这条沟有了好奇心,就一定会找机会过来看。”村长又说。
村长已经将每一幢老宅院都拍好了照片,照片下面用小字分别写上了简单介绍,做成了一本简易的画册。他开着车拿着画册成天往红城各地跑,风尘仆仆地穿梭往来,甚至连红城的老年大学都被他经常光顾——他一遍又一遍地给那些退下来的老领导老干部们讲述赤子沟发展旅游的各种优势,就想利用那些老领导老干部们曾经的人脉吸引政府的关注、银行的关注,以及投资商的看好——当然,如果赤子沟的乡村旅游发展起来了,村长老婆也可以顺便用她的好厨艺开个农家乐了,这样不论是村集体的大家,还是村长的小家,都能照顾到。
五
就像是冥冥中的指引,那天我和我的朋友追着一只松鼠到了赤子沟的附近。他想捉住松鼠然后烤着吃。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肉了,松鼠毛多身体小,但好歹是块肉,抓住了用火烤一烤,够他吃一顿。但很遗憾,那只松鼠天生具备逃跑的优势,它的身手敏捷速度飞快不比猫差,一只毛茸茸的大尾巴像一面摇动的旗帜,能够随时随地调整它在奔逃中的身体平衡,只见它在前面几个纵跃,很快闪到了一大丛金丝桃的背后,不见了踪影。
我的朋友沮丧地停在了松鼠消失的地方,那里的金丝桃长得格外的密实繁盛,一只小小松鼠窜入其中竟是无迹可寻,我的朋友准备原路返回。这时从他后面的山路上却突然窜过来一只棕毛的野狗,骨架高大,皮毛蓬松,眼神桀骜不驯,看起来像只狼,它冲他龇牙咧嘴,露出森森白齿。
狗这种类型的动物,对人类的反应靠直觉。你绝不能当面对它做出畏惧及直视的表情,更不能拔腿就跑。一旦你直视它,你眼神里的警惕感就会让它感觉到敌意,它就会把你当做敌人,冲你狂吠;一旦你当它面逃跑,就更进一步印证了它的直觉,它也会跑起来,紧追着你不放。
不幸的是,我的朋友很怕狗。他不但浑身紧张地盯着那狗的眼睛看,还真的就拔腿跑了起来,慌不择路,直往山沟深处,越跑越远。棕毛野狗果然在他后面紧追不舍,杀气腾腾。而我,当时被沟里面散溢过来的那缕不同寻常的气息吸引,呆了一下,一时间没有注意到我的朋友所面临的危险。
就在我的朋友快要被狗追上时,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喊,前方一侧的山坡上冲下来一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大眼睛的黑皮男孩。男孩张大嘴哇哇叫喊着,两手高举,紧握着一根粗大的木棍,向那野狗冲去。他手里的木棍左挥一下、右挥一下,击打在空气中,发出呜呜的呼啸声,带着十二分的气势。那只棕毛野狗明显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在男孩看起来像高手,但其实毫无章法的打狗棒下,居然连连后退,变成了个软蛋,最后啊呜两声就灰溜溜跑了。
黑皮男孩赶走了棕毛野狗,拄着棍子站在我们前面,憨笑,一脸羞涩。扑闪扑闪的小眼神就好像在求表扬:陌生的朋友,你看我棍子使得棒不棒?
我的朋友惊魂未定地擦了把冷汗,对眼前的男孩充满了感激和佩服。
黑皮男孩叫木头,跟着父亲住在沟里山上,他们养了一群羊、一群鸡,种了一片地。跟我的朋友一样,木头没有妈妈。
这几天因为放假,木头没有去外面上学,就在家里帮着父亲放羊。木头带着我的朋友进了沟,穿过一排女贞林,果然发现前面出现了一片平坦开阔的草地,草地上星星点点开着蓝色的小花,一群白山羊正在优哉游哉地吃草。那就是木头家的羊群。
而草地另一边是几栋依山势而建的低矮的农家平房,其中一栋就是木头的家,上去要爬两段用大块的青石铺砌的台阶。房子是黄色的土砖房,土墙上挂着三四串红色的辣椒和一只竹编的篮子,左边房子是木头和他的父亲在住,右边是那群白山羊的羊圈,羊圈外面还有一个简单的鸡棚。
赤子沟里没有和木头差不多大的男孩,木头是个孤单的孩子,他不善言辞,却用行动来表达对一个陌生男孩的欢迎。
木头邀请我的朋友在家吃饭,他的父亲杀了一只他们自己养的鸡,炖了一锅汤。那是吃青草菜虫长大的土鸡,跟城里人吃的速成鸡是完全不同的。这令我想起在红城的时候,曾经有一只雄性的柯基跟我抱怨,它的年迈的老主人每次炖汤的鸡肉吃不完,都让它来干掉。
“老兄,我觉得我的胸部已经在膨胀,快要长出母狗的乳房了。”它说:“那些靠高科技饲料快速养成的鸡,虽然长着公鸡的大冠子,却跟母鸡一样下蛋。长期吃它们的肉,真怕会把我变成什么怪物啊……”
我的朋友对一只山羊幼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要靠近它、摸摸它的角。那只幼崽头顶上刚刚冒出一对小角,看起来十分软萌。它有些畏惧生人,寸步不离地跟在它的羊妈妈后面。而它的羊妈妈对企图靠近的陌生人同样警惕,时不时低头冲着我的朋友亮出它的两只尖尖大角。木头看出了我的朋友的企图,他飞快地将那只山羊幼崽抱起来,像献宝一样送到自己的新朋友面前。木头抱着山羊幼崽的手臂黑而粗糙,指甲里面全是草屑,但他抱羊的姿势却十分温和轻柔,小奶羊躺在木头的臂弯里时,四肢摊开,它的身体明显是放松的。
我的朋友如愿以偿地摸到了羊角,小羊也在好奇地观察他。四目对视,我的朋友突然发现,抱着小羊的男孩和男孩怀里的小羊,他们都有一双中间圆圆、两头尖尖、像杏子一样的眼睛。他们属于这个山野。
在木头的热情邀约下,林小东在赤子沟里住了三天,直到木头不得不去山外上学才离开。他在木头家里洗了头洗了澡又洗了衣服,终于恢复成了那个整齐又俊俏的少年,只是比以前瘦多了。
每天早上,他跟着木头赶着一群羊从青石台阶上下来;太阳下山的时候,再赶着羊群从青石台阶上去。那些天天气很好,草地和山坡上阳光普照,太阳晒在黄色的土墙上,晒在红色的辣椒串上,晒在咩咩叫的羊群身上,也晒在两个少年的脸上。时光格外的温暖平静,两个少年都不爱说话,他们经常会坐在草地上吃着木头父亲晒制的红薯干。那种自制的红薯干是灰色的,不好看,嚼起来也费牙,但是原汁原味,我确信,比城里超市卖的那种颜色艳丽的红薯干要好吃很多。
木头和他爸爸还会自己制作红薯粉丝,我的朋友观看了制作粉丝的全部过程。看到他们把红薯粉加水调和,然后加热到冒泡,再用漏勺舀起来,漏到凉水里,粘稠滚烫的浆水顺着漏勺的洞一缕儿一缕儿地漏下去,遇到凉水就固定了它的形状,像面条一样,最后捞上来晾干成了粉丝。这是个奇妙的过程,连我这只藏在角落里本来要睡觉的猫也不由瞪大眼睛看得津津有味,深觉大有体会。
人类总是擅长于打碎某样东西,然后重新组合,又创造出另外一样东西来,虽然本质没有改变,形态和质感却已经天翻地覆,粗糙的变得细腻,蠢笨的变得优雅,脆硬的变得柔软,就好像赋予了事物重新存在的意义——唉,人类一无是处,既没有柔软蓬松的毛也没有灵活尖利的爪子,但他们的头脑确实聪明。
放羊的时候,我的朋友每天会花很长时间和木头在草地上用棍子对战,就好像两位武林高手在切磋。但我的朋友并不是在玩,他是真心地以为他可以在短时间内掌握用木棍击打的要领,成为一个使棍子的高手,他迫切地想要成为一位高手,但他的瘦胳膊瘦腿居然无法驾驭那些粗大的棍子,细小的棍子倒是好驾驭,但是使起来却毫无威力。而木头也并非是一位真正的会武术的师父,他只不过是从小干活所以手脚灵活力气大而已。
认知到这一点令我的朋友感觉沮丧。为了安慰他,后来木头送给了我的朋友一把弹弓,那是他最喜欢的弹弓,是他花费了很大心思自己制作的一把弹弓。他告诉我的朋友,如果再遇到那只野狗,也可以用弹弓去打。实际上那只野狗再也没有来骚扰过他们,野狗们居无定所,感觉到危险之后,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两次,于是他们只能用弹弓到树林里打鸟。
林子里有成群的麻雀、黄眼圈的百舌鸟、嘴里发出“咕咕”声的野鸽子,还有一种很漂亮的鸟叫红嘴蓝鹊,尾巴特别长,飞起来时姿态优美。但木头从来不真正地打鸟,他只是喜欢吓唬那些鸟而已,看着它们在林子间窜来窜去他就觉得有趣,然后哈哈大笑。
更多的时候,木头会在口袋里装一点玉米粒什么的,在树林里这边扔一点,那边撒一点。孤单的少年把鸟儿们都当成了他的朋友,所以若要认真说起来,其实他的朋友遍天下,一点也不孤单。
作为一只猫,我当然喜欢吃鲜美的鸟肉,之前也会时不时抓一只打打牙祭。但既然这里的主人与鸟类是朋友,看在他的面子上,入乡随俗,在赤子沟我真的一次也没有去打过这些鸟儿的主意,我是一只讲规矩的黑猫。
木头有时候会偷偷带着我的朋友去那些空置的大宅院里玩耍,他们甚至在里面找到了一堆民兵武器。我的朋友尝试着将武器拿起来耍两下,但那些武器都已经完全锈掉,抬举之间太过用力都会令它们扑扑往下掉铁锈渣子。
在其中的一幢老宅院里,我的朋友也曾经试图接近那个阴阳眼的老太太,他觉得她的喃喃自语像某种神秘咒语,而据说某些神秘咒语能够杀人于无形,也能助人达成心中所愿。所以他想搞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或者能够跟着老太太偷学一二,结果没有成功。老太婆洞晓一切,但看到我的朋友凑近的时候却只是微笑,用她那双怪异和不乏慈爱的阴阳眼反复看他,干瘪的两片嘴唇像蚌壳一样关闭得紧紧的,不发一语。
木头和他的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问我的朋友为什么会一个人在外面,就好像沟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少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善待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少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送别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再次离开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只是在我的朋友离开的时候,木头和他的父亲往他的包里塞了满满的一包红薯干以及其它一些吃食,都是他们自家制作的。
临走之前,我又去了一趟赤子沟深处的那处宅院。不告而别不是我的风格。我要跟那些残魂散魄告别,它们曾经热情地欢迎过我;我也要跟那只镇宅的狻猊告别,虽然它们神兽并不在意我这只黑猫的记挂,但临走前打个招呼可以体现我们猫类的良好教养。
对于那些残魂,我本来准备用这个时代的方式跟它们说“再见”,但一想到我们有可能不会再见,而且我说“再见”它们也不一定听得懂,我就站在屋檐上对着它们挥了挥手算是作别。然后我回转身来,狻猊就在我的前面,它仍然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对着它的背影轻声说了声“伙计,保重”,就从屋檐上一跃而下。
我一跃而下,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响,在我快要落地的时候,我听到风声了夹杂了一个迟缓地、晦涩嘶哑的声音,它说:
保重。
尾声
我的朋友在沟口等我,他依然背着他的书包,不过这次书包里鼓鼓囊囊的,全是木头和他父亲塞进来的心意。山风把他的刘海吹得飞扬起来,露出一整张干干净净的脸,一双眼睛清澈明净,不再见晦暗。我们四目相对,没有说话,但眼神可以代替我们交流。
“这次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往回走?”
“往回走。我们回家。”
“那……些事,你想好怎么处理了么?”
“想好了。”
“那就出发吧!”
“出发!”
于是,我,一只黑猫,和我的少年,踏上了回家的行程。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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