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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阿杰个子高，皮肤黑，看去凶巴巴的。这样的形象，用强壮的身体才相配，可惜上天好像故意跟他玩笑，瘦得只剩骨架了，不管什么衣服在他身上都显宽松。

班里人对他不亲近，随意取了个外号：草包。因为他什么都不懂，话题到他那儿基本谈死了，大家就渐渐疏远了他。我算是唯一一个替他解闷的，好兄弟算不上，就是看他一个人呆坐着，看上去可怜才陪他说话儿。

阿杰学习刻苦，每天学到最晚。成绩偏上，算不上特别优秀。但在班主任眼里，绝对称得上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你们要是有阿杰一半认真就好了。看你们个个，人又不行，成绩又不行，倒是说说怎样才行呢？”

这次校考，我们班几乎倒数，班主任没了面子，向来很温柔的她，今天气得火冒三丈。

我们眼睛齐刷刷看向阿杰。他不做声，低着头，像有心事。

班里有个外号“托塔天王”的，调皮得不得了。老师沉默一会儿，想出一个绝佳的管理办法，说道：“好学生和坏学生坐一起，坏学生不就变好了吗？”

说巧不巧，这位“托塔天王”与阿杰分到一起，阿杰就此悲剧了。

二

“托塔天王”举止傲慢，行为放荡。几个狐朋狗友跟在尾巴后面，到哪儿一般都是一副无限威风的样子。阿杰作为同桌是不幸的：这位“托塔天王”嫌自己的位子不够大，硬要阿杰空出一半的桌子来，好放只胳膊。阿杰呢，外表的凶残只是一副空架子，刚与他反抗。他就咣啷一声拍响了桌子，阿杰慢慢地移开了手臂。

此后，“托塔天王”更加嚣张，把腿搁到阿杰腿上，口内骂道：“草包，给爷锤锤。”

阿杰样样都依，唯有一次发了火，以至于彻底改变老师对他的好印象。那天我记得很深：阿杰正写着作业，“托塔天王”看不惯，拿起他的作业本瞧了瞧，随后掷在地上。

阿杰伸手去捡，“托塔天王”用脚踩住。阿杰蹲下去，紧拉着像钉在地上的作业本，凭阿杰怎么卖力气，就是抽不动。

“托塔天王”嘲笑他：“有本事捡走啊。”

我以为阿杰会放弃，没想到他竟推倒了“托塔天王”。“托塔天王”可能没想到阿杰竟会反抗，爬起来抄起凳子，向阿杰头上砸去。铃声响了，“托塔天王”收起凳子，忙愤愤地坐下。

当晚回家路上，远远听见阿杰凄惨的叫声。我走进看时，原来“托塔天王”和小弟们在对他左一拳，右一脚，将他按在地上打。

“托塔天王”让他喊饶命。阿杰宁愿打的惨叫也不说一字。当时我挺害怕的，看他被打得无法还手，赶过去想帮他一把。看着四五个大汉比我人高，硬取肯定不行，急中生智想出一计，便大叫：

“老师来了。”

“托塔天王”立马慌了，第一个先跑走，也不管他称为“兄弟”的帮手了。

后来，班主任知道这件事。据说找他们时，“托塔天王”恶人先告状，说阿杰动手的。阿杰不吱声，估计是欺负久了，连话也不会说了。

班主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找来各方的家长。数学课上，我无意间看到阿杰的母亲训斥他，虽听不清，但他母亲挥舞着拳头，指着鼻子骂的动作，一定是愤怒到极点。他母亲见他不说了，估计急了，向他脸上轮起两巴掌，几乎使阿杰站不住脚，左边脸颊红得像落日。

此后，阿杰更沉默了。班主任对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把他安排到最后几排，便再也不管他了。

阿杰成了同学眼里的狠角色，老师眼中的坏学生。没人再敢招惹他，当然也没人找他聊天。

三

分班后，很少听到阿杰的事情了。一次村里聚会，妈妈跟我说阿杰考上重点高中了。

我想不到，阿杰成绩没我好。我只考取了本科，为何他却可以平步青云呢？现实是我和阿杰一起走出山村，他去了上海某重点学校。而我去了一所不知名的野鸡大学。

大学毕业后，找工作成了难题。面试几家，都说回去等等。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月，几乎身无分文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打给我，问我记不记得他是谁？

我辨别了好久，才记得这是阿杰的声音。阿杰告诉我想聚一聚。我立马答应了。

见门地点是加高级餐厅。我一辈子不敢去的地方，要不是阿杰的邀请函，以为走错了。

找个位置坐下。服务员几乎同时到了，穿的比我精致，还操着一口英文。我没听懂，他微笑着问我点什么菜。我看菜单，菜名后面跟着不知是法文还是什么，再后面是价格。我定睛看了一眼，贵的离谱，没有一个点的起的。

我合上菜单，忙说等等。呆这里简直快窒息了，先大口喝水压惊。大约10分钟后，阿杰过来了，跟我说路上堵车，抱歉让我久等。我几乎快不认识阿杰了，壮硕了很多。一身笔挺的西服，全是高级面料，一看就像成功人士。

他问我过得怎样。我有点不好意思，只说行情不好，暂时没找到工作。他笑称在一家知名公司上班，想邀我过去。

我惊了一下，问道：“为何是我。”

他只是简单一说：”因为你救了我。“

吃饭间，我得知他当上了技术高管，管理近于千人的团队。我感叹：“这是凤凰飞上天，变化这么大。"不禁向他竖起大拇指。

我问他怎么一步步成功的。他看了表，回说："现在公司有点事，要回去一趟。"起身的时候又说：“钱已经付过了。”便离开了。

回租的房子，上网查了他的名字，结果显示道：“某集团前端技术总监，所获成就：千人团队优秀管理代表，知识产权战略实施先进个人等。”原来他说的话是真的，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短短几年就天壤之别，我不禁感叹。

四

这几年，阿杰变化颇大。性格开朗了许多，电话里也跟我唠起嗑：在自己工作后第三年，因打开了西部市场，公司对他赞赏有加。

他现任领导王大第一个站出来道贺的：“阿杰，这次项目完成的非常出色。西部市场对我们公司非常重要，你能成功打开它。说明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公司能有你这样的人才感到无比的骄傲。为此，我特地写了推荐信，技术总监的位置非你莫属啊！”

正当阿杰欣喜若狂时，王大话锋一转，向他头上泼一盆冷水：“只是技术总监要你回公司，西部市场那边你先搁置搁置吧。”

阿杰不解，好容易拼死拼活打开的市场，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领导这句话说的真轻巧。阿杰心里不甘，立马发出质疑：

“领导，西部市场一定让我放弃吗？”

“公司是觉得你幸苦，才派个人替代你的位置。你可不要不领情。”

“可为什么派一个能力一般的人？”

“你是怀疑公司用人吗？”王大眉头向上一扬。

“我只是认为还是目前的岗位合适我。”

“你的意思是不服从公司安排？我作为你的领导还不能安排你的工作，更何况这是升职，这么好的机会都不懂得珍惜？”

“我没有多大心思，西部市场是绝对不能丢的。”

王大低头默然了好一阵，才冷冷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阿杰回去后，思来想去王大设套那怎么办？都说王大是个狠角色，万一不顺他的心，工作估计难保了。于是，又回到公司跟王大道歉，并接受了技术总监职位。

“那你就放弃西部市场了？”我问他。

“是啊，这能怎么办呢？生活所迫，也是没办法的事。忘了跟你说，后天下午两点，到公司来应聘，关系都找好了。大概走个形式，回去等通知就行。”

按他的说法，面试完后第三天，成功进入他所在的集团上班。

五

等上班后，才知道王大的侄子调到西部市场任职。阿杰告诉我，少谈我们之间的事，尤其不能让王大知道。

自从阿杰升完职，王大和阿杰就开始多有不和，尽管表面上看不出端倪。

阿杰租了一百多平的房子，他跟我说空着也是闲着，不如让我搬过来住，平时有个伴儿，可以说说话。还说房租可免，人来就行。

“可以搬过去，房租不能少，怎么也要付一半。”我毅然回答。

搬进公寓那一刻，才发现阿杰远比想象的自律得多。不工作得时候，只做两件事：要么健身，要么看书。上学时他就喜欢看书，现在也没变。健身是工作后养成得习惯，我猜是童年被欺负了，才用这种方式使自己变得更强大。

如今，阿杰不是软柿子了。自从当上领导，总展现出刚硬的一面，而且毫无情面可言。对下属严苛到极点，不准迟到早退。

加班成为常态，阿杰永远是最后一个走的。即使手上没活，也不准提前走。

设计方案更是严苛到极点，只要出现一点小问题，他的脸立刻拉下来，不容分说先骂几顿，骂完还得回去重改。因此同事们都有抱怨。我是阿杰得好兄弟，所以区别对待。这反而加重了同事的不满。

作为阿杰的下属，看他成天板着脸也挺害怕的。晚上回公寓，他又变了一个人，热情的向我说长道短。这一天一地的巨大反差，让我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

身份上的悬殊逐渐拉远了彼此，话题少了不少。我仿佛看到一个陌生的阿杰，总觉得有一天他的无名之火会撒向我。

这不幸在我身上发生了。

起因是我做的设计方案不理想，阿杰主动找到我。这是阿杰第一次在工作上找我谈话。我被叫去会议室，坐到冰凉的椅子上。阿杰关上门，拉下窗帘。坐下后，不住地搓手，摇着头，压制着怒火说：“你是我的兄弟，怎么能错呢？你做错了方案，不仅丢你的脸，还有我的面子。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

我不想解释，因为他听不进去。有位刚毕业的同事就因为话多被迫离职，不得不面对二次“毕业”的辛酸。

“为什么不说话。”他猛地站起来，拳头砸向桌面。“知不知道，我为你付出多少心血？为了你，托了多少关系，才把你拉进来。你能力不行，我就让你少干点活，你看看你的同事过得怎样的生活。可就这么一个小方案，你都做错了。你对得起我吗？你还我把当兄弟吗？”说得眼睛红了一圈。

我缓缓站起来，俯首说得很平静：“对不起，我耽误了你。这是我的辞职信，签完我立马走人。”

六

王大看完我的辞职信，笑道：“你怎么能走呢？公司最近培养新人。因你才能出众，给你申请的推荐信下来了。恭喜你荣升为技术经理。”说完，把升职邮件给我看。

我心中大惊：“比我厉害多的是，为何选我呢？不过对新人来说，这次机会难得，不然我以后肯定没机会了。” 便欣然接受了任职。阿杰得知消息后，写了辞职信。桌上摆满的红色奖章，水晶奖杯，一一收拾进纸箱里。看着相处十年的办公室，眼里满是不舍，逗留了半分钟，才执起箱子走出来。

迎面撞到换入他办公室的我。他冲我笑了一下，就绕开快步离开了。

七

深夜，走了一小时，才回公寓。大门已锁紧，听不见里面任何声音。我知道他没睡。敲几声门，吱吱呀呀被阿杰打开了。

他走不稳，看样子喝了不少酒。好容易慵懒懒坐到沙发上，才舒了一口长气：“你来做什么？”

“我辞职了。”

“什么？” 他不敢相信。“那你的东西呢？”

“扔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好好的经理不做，大好前途就这样放弃了？”

“是啊。”我说得很平淡，与他坐一起，开了两瓶酒，我先一口气喝半瓶：“我怎么会丢下你呢。当初是你拉我进去的，现在怎么忘了带我出来呢？”

“别贫嘴了，喝吧。”阿杰边饮边说。

我举起酒瓶，畅然道： “来，咋们不醉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