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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小琪又来买鸽粮了啊!”
嗯。刘琪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抬头摸到那个熟悉的牌子,恍惚中父亲似乎依旧陪在她身边。
“嘿,你爸不回来了,要不你家的鸽子卖给我,咋样,我保准多出钱,啊?”那老头摇着蒲扇,眯着一双贼兮兮的眼睛。
不卖的,不卖的。刘琪喃喃,僵硬地把钱掏给这讨人厌的老头。她试图走得轻快些,但双腿既沉重又无力,最终拖着脚步回了家。
家里空荡荡的,她扔下被书本撑出方角的书包,看到已经有七只鸽子回来了。刘琪轻轻抚摸着它们灰白的羽毛,想着,鸽子其实未必带来橄榄枝,也可能带来象征苦痛的禁果。
或许刘琪自己都没有发觉,她总在不经意间模仿父亲的动作。她开始剪刚买来的玉米粒和豌豆粒,再一颗一颗喂给已经回家归笼的鸽子。鸽子吃得摇头摆尾,刘琪看得开心,一遍又一遍数鸽子的数目,快回来吧,快回来吧,最后那一只晚归的鸽子。
父亲刘伟这根顶梁柱倒了以后,母亲陈佳也开始加班,回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学会等待是刘琪上的第一堂人生大课,百无聊赖的她打开冰箱,里面只有昨晚的剩菜。墙上那面印着“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八个大字的锦旗,曾经令她骄傲,现在让她心烦。在家里转了一圈,她又坐回到鸽子笼旁,趴在桌子上,耐心等待鸽子和母亲。
在另一座城市,刘伟却早已被关进的自己的牢笼。他刚来,还适应不了狱中生活。他总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凌晨的梦中,总是出现他的父亲刘存礼的脸。
刘存礼是当时村里的第一位赤脚医生,用他的话说,在他之前,村子里的人都是“小病拖,大病抗,重病等着见阎王”,而他不仅“针灸、草药、土方,哪一样都精通”,而且坚持下地劳动赚工分,还自己种了一园子中草药。
一开始,大家并不信任只培训了三个月的刘存礼,但他死命抓住了这个足以改变他一生的机会。他好学,将能找到的医书都翻遍;为了预防血丝虫病,一天三次送药到田间地头,看着村人服下才算完成任务;晚上不休息,挨家挨户敲门采血。
日久见人心,村人逐渐相信刘存礼的医术,在看到疗效后也越来越尊重他。很快,刘存礼存款,建房,提亲,结婚,生子。村里人爱屋及乌,刘伟也是被尊重伴随、被疼爱围绕着长大的,父亲刘存礼的成功,也使他将来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卫校。
陈佳因为越来越严重的失眠,精神越来越差,加上多打了一份工,逐渐没有心力像从前一样细致地照顾女儿刘琪。她回家时,女儿已经眼皮打架。陈佳去邻居家取来了豆腐和几尾小白鲢——邻居一家倒是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知道这一家人的难处,热心地帮陈佳一大早去买菜。陈佳急匆匆地红烧了一盘豆腐,熬了一碗鱼汤,只为自己留了一盘昨晚的剩菜。
“今天上学开心吗?”饭桌上,陈佳看着狼吞虎咽的刘琪。
“还行。”
“作业难不难?”
“还好,都问过老师了。”事实上,刘琪的成绩下降得很快。
一阵沉默。二人都下意识地忽略现在饭桌上少了一副碗筷。
“鸽子都回来了,快去睡觉吧!”陈佳催促正望着鸽笼发呆的刘琪,而后转身去厨房洗碗。
啪——
一只碗突然从陈佳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碎片反射出的光线令人眼花。陈佳突然轻轻地笑了,当年她与刘伟结婚时年纪尚小,原又是家中幼女,还不懂得柴米油盐,婚后一个礼拜竟接连打碎两只碗,气得公婆吹胡子瞪眼,刘伟却每每护着她。一个碗而已啦!以后的日子还长哩!
而此刻,刘伟却不在她的身边了,这日子也就越过越长,长得没有尽头。陈佳默默地扫走地上那些碎片,顺便看了一眼女儿的房间,用几声抽泣,止住了那些同样锋利的回忆。
这两天,店里的同事总是背着她在一起窃窃私语,谈论的内容无需猜测,无非是刘伟打着医生行医的旗号,卖着不合法的药,坑蒙拐骗,终于因果轮回,遭到恶报,落入法网,等等这些,不外如是。那人真是被刘伟害死的吗?陈佳呆呆地怔住了。
那人当然不是我害死的。刘伟孤枕难眠,出事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坚信这一点。
过去,他一直是家里的骄傲。刘伟早早地进入小学读书,在功课上下的功夫一如当年刘存礼行医治病时那股拼命三郎的劲头,后来也争气地升上镇上的初中。
事实上,那时赤脚医生的行当已经不再那么红火和吃香,可刘存礼和刘伟当时都没有意识到这命运转动的机关。刘伟进入卫校那一年,刘存礼终究未能通过县卫生局的补考,没有拿到“乡村医生”的证书,在名义上已经成了“无证医生”。即便是他拿着一条烟送到大队书记的家门口,希望能拿到考试的复习资料,书记依旧趾高气昂,“你考这个干什么?我让你当你就能当,我不让你当,你考上了也当不了!”
这些事并没有让儿子刘伟知道,刘存礼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而刘伟也确实争气,他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选择,埋头扎进学校里的生活,每天精神抖擞地上课看书,回家时也会向父亲讨教一些行医的经验——这多少给了刘存礼一些安慰。
没想到啊,我竟落得和父亲一样的结局,甚至比他还要凄惨些,刘伟蜷缩在床上,心中自语,掩面之下寥寥几颗泪珠滚烫。可这真的就是结局吗?刘伟不知道谁有答案。
“刘琪妈妈,最近刘琪的成绩下降太多了啊!你平时工作再忙,总是得要抽出点时间照顾照顾孩子嘛!”
“是是是,李老师,是我疏忽了,我一定注意,李老师费心了!”陈佳在办公室里弯腰赔着笑脸。
“快要期末了,你也叫刘琪上上心,我听说你家养了很多鸽子,这段时间也不要太分心了,好好准备考试才是正事。”班主任似乎意有所指,却没有多嘴。
……
回家路上,刘琪一边走一边踢着地上的石子。
刚刚李老师在办公室里讲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听到了。刘琪声如落针。
还是要专心一点——陈佳犹豫再三,终是欲言又止。就这样,二人顶着沉默慢慢回到了家。
陈佳这顿晚饭做得不太安生,只因去学校的时间还远远未到她下班的时间。油一下锅,店里便来了一通电话。哎,您说——陈佳连忙把火关小——不好意思,我今天实在是临时有急事,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对不起对不起啊,好好,再见再见。青菜下锅时,又来了一通——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长舌妇——哎,谢谢你帮我顶班,回头请你吃饭啊,太感谢了……
刘琪显然没听进去李老师的话,晚饭后又开始逗弄笼子里的鸽子。陈佳叹了一口气,却不知如何开口劝解:女儿的成绩下滑当然不是因为这些鸽子,陈佳对此心知肚明。
笼子很大,是刘伟特意挑的,可几只鸽子住在里面,还是显得狭窄;就如同这空荡荡的房间,少了一个人,却感觉更加逼仄。
刘伟是在女儿六岁时开始养鸽子的,那段时间,他镇上的诊所生意好得出奇,那面锦旗也是那时的病人送来的。
诊所刚开张时,大家都是冲着刘存礼儿子的名头而来,却发现父子二人在行医上不尽相同。刘存礼看见病人后动作很快,望闻问切这套流程时常做不完全,既是因为经验丰富,也是因为多年来的习惯——一开始为村里人治病时就得快,不然耽搁了人家下地赚工分的时间,人家也不容易信任你。
而刘伟却不同。
在点响两挂红火的鞭炮后,诊所很快迎来了第一位病人,叫彭罗飞,外地人,也是道听途说找到了这位初出茅庐却已有名气的新医生,来时带了儿子彭天。一进门,彭罗飞虽然精神不佳,却依然中气十足:“医生,有点发烧,给我吊瓶盐水吧!”
刘伟看他神态还自如,便也不着急,招呼他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水,就开始询问这几日的症状,有无过敏药。问着问着,碰罗飞很快便不耐烦,“刘医生,我就是不喜欢医院的那股麻烦劲儿,才到你这来的,你怎么反倒比医院还磨叽?不就是一个小感冒,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要紧——小天不要乱跑!”
“彭大哥,有时候,很多毛病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的,治病就要对症下药,就比如你现在,其实没有必要吊盐水,吃几天药保准生龙活虎,也不耽误事儿。再说,要是我多问一会儿,把一些小毛病和老毛病一并给治了,岂不是一举多得,更加省事,你说对吧——刘琪,你陪叔叔儿子玩一会儿!”
彭罗飞听完这段话将信将疑,到了结账时才放下心——至少没有多收钱,儿子彭天与刘琪玩得不亦乐乎,两个小孩同龄,此后便经常来往。
这也算是诊所正式开张,有了彭罗飞背书,之后的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如同一个翻版的刘存礼,刘伟也凭借医术娶妻生女。
女儿上小学时,诊所生意如日中天,回家的时间也一天一天延后,为了给女儿多找个玩伴,也为了给家中添点生气,便想着养点宠物。刘伟不喜欢猫狗,在花鸟市场看中了两只鸽子,喜滋滋连笼子一起抱回家,年幼的女儿也是眼睛放光,不断逗弄。看着鸽子展开有力的翅膀在空中盘旋,刘伟恍惚中也看见自己一身白衣,自由自在地腾空,带着妻女无拘无束地生活。
但刘存礼没有儿子那么乐观,他隐隐约约听到些风声,许多当年和他一样的赤脚医生都被扣上了无证行医的帽子,明明有行医的本事,却没了行医的资格。
一日,刘存礼找到儿子:“小伟,我最近右眼皮总跳,我想了想,唯有你这件事我心里还放不下,就是你这医生到底还是个野路子,别人公家不承认,你还年轻,说到底还是该考个证,你怎么说?”
“是,是该。”
刘伟很果断,既然说要考,就必定是要考下来的。他白天开诊所,晚上挑灯看书。期间,他又买了几只鸽子,也换了更大的笼子。可是,再大的笼子终究也只是笼子,再强壮的鸽子也只能享受短暂的自由。
右眼跳灾,一语成谶。
那个上午,天空飘着细细密密的雨。一位中年妇女推着轮椅来到诊所门口,轮椅上瘫坐着一个老头,头发花白,脸上遍布寿斑。
“大爷是什么情况?”看着妇女推得吃力,刘伟上前搭了把手。
“没什么,这不下雨嘛,风湿发了,走不动路,偏偏有点发烧,这才推着来找您刘医生。”
“没事,没事,快进来歇会儿!”
老人年事已高,刘伟也检查得更加仔细,问清了病况,发烧也愈发严重,便搬来了架子,挂上吊瓶,准备为老人打上点滴。
刘伟永远记住了那个时刻,那个飘着小雨的下午,水滴聚在窗户上往下流,家里的鸽子在笼子里扇动翅膀,呼啦呼啦的声音令人心烦意乱。他拆开一个崭新的针头,熟悉地摸到血管,扎紧,消毒,就在刘伟把针送进老人皮肤那一刻,这个本已迟暮的老人,全身突然抽动了几下,又突然松弛了下来,头往左侧倒下,喘气的声音也慢慢微弱。
刘伟捏着针头,突然呆住了。那个中年妇女一声尖叫,厨房里的陈佳穿着围裙匆匆出现,看见如木偶般的丈夫,迅速反应过来,掏出手机打了120。
窗外突然一声炸雷,雨越下越大。房中,那几只鸽子不断飞舞,鸟笼被打翻在地,鸽子受到惊吓,更加用力地翻腾,扬起地上的灰尘。刘伟依旧弯着腰,捏着针头,就像一块海上的礁石,虽然久久不动,却不断被水浪拍打。
那老人在救护车来之前就死了,死在一位医生手中,死在一位无证行医的医生手中。即使是他已拿到资格证,结局也未必会变好。那个中年妇女,在法庭上声泪俱下,控诉着刘伟的种种“罪行”,而刘伟将牺牲十年时光来“赎罪”。
其实刘琪无法意识到十年的漫长,她只是和母亲一样,在努力忽略家中一个人的消失,假装家中依旧充满欢声笑语,忍受孤独、冷清和每天落下的太阳。
陈佳叮嘱过她,父亲的事情不要让旁人知道,可孩子是把秘密捧在手心、举在头顶的人,刘琪将烦闷写成纸条,传给了彭天。
彭罗飞之前与刘伟称兄道弟,而今一出事,反而如避蛇蝎一般疏远了这对母女。而两个孩子依旧是要好的玩伴。可彭天也是个孩子,第二天就出卖了刘琪的秘密。
那天,看着那些叫喊着“你没爸爸了”的孩子,刘琪觉得“人之初,性本善”不过是虚伪的笑话。而她将要把那一天,重复十年。你果真是个杀人犯,杀掉了妈妈和我,刘琪看着课本上的字逐渐开始弯弯扭扭,朦胧中好像变成了噬人的蛇,吐着信子,口吐人言:你这个没爸爸的孩子。
晚上,刘琪做了一个梦,梦里飞来了一只翅膀受伤的鸽子,停在笼前,等待着食物与牢笼般的归宿,等待着再次飞翔的机会。远方,刘伟做了同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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