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在一个温暖的春夜里走完了她七十九岁的一生，平静而安祥。已经在新房子里停灵四天，今天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午后要去县外火化。
早上九点，天色阴沉，哀乐声起，肃穆的告别仪式开始了。先由司仪沉痛地致悼词，回忆了我伯母辛劳朴实的人生，伯母共生育了七个子女，如今他们均已成家立业。披麻戴孝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侄子侄媳侄女侄婿外甥外甥媳妇等一溜地在屋外排开去，在司仪的指挥下，依次跪在灵前，叩头四次，再起身入屋，继续守在灵前，屋内更加挤挤挨挨。
前两天气温还挺高，昨天夜里忽然降温又下雨，这会儿雨又下起来，风卷着雨点，砸在门外搭起的遮阳棚上，大棚忽忽喇喇地响，轰鸣的音箱也盖不住风雨声，棚子在不住地摇晃抖动。
待所有来客行礼已毕，已是接近十一点钟。村委会几位帮忙的邻居簇拥着大伯来到灵前，他们大声喧闹着什么，打破了堂上的肃静。渐渐地，大概听明白了，是伯母的一位远房外甥提议，商量着让大伯也要在伯母娘家面前有所表示才好，夫妻双方，“先死为大”，所以让大伯给伯母鞠三个躬，表达夫妻一场的情分。
以前参加过的乡间葬礼上，我甚至见到夫妻一方去世了，另一方要在出殡的棺木上狠心地跺上几脚，以示决绝，希望对方走得毫无牵挂，只管远赴阴曹地府。鞠躬这事，还从没有见到过。顶多会有一些未亡人，难掩悲伤，在无人处默默垂泪罢了。电视剧里丈夫或妻子抚棺恸哭的场面，在流行感情内敛的乡间并无什么实景。
大伯八十多岁的身板，仍然健朗挺拔，毫无老态，衬得他身边的几个年轻人短小圆胖。他在灵前站直，对着身边挥舞双手做指挥状的小个子说：“给你姨鞠躬这事不忙，我要先说几句话。”他环视一眼室内，对着水晶棺神色庄重地说：“莲凤，咱俩结婚四十六年了，你这一辈子，对老宋家贡献最大，我感谢你。你生儿育女，吃苦耐劳，孝敬老人，和睦四邻。我敬重你。你比我先走，我今天体体面面地把你送出去，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吧。咱俩平时虽然也吵吵闹闹，可百年之后，咱们要再续良缘。“然后郑郑重重地在司仪拖着长腔的喊声中鞠了第一个躬。
帮忙的几位邻居纷纷伸出大拇指，夸赞我大伯说得好，言语得体，表现也恰到好处。要知道大伯是小学一年级的文化水平，仅限于能写自己的名字，但大伯长期在社会上游走熏陶，善于学习，说话做事都很具风度气派。一度他与镇上的几位干部同行，有把他认做是领导的。大伯一语已毕，身边的堂妹早已抑制不住，嘶哑的声音对着棺材又哭起来：“妈，妈，你都听见我伯说的话了吗？你一路走好啊！”
大伯和伯母结合时都是二婚。
伯母嫁过来的时候，年龄虽不大，却带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她的前夫因病而逝。我大姑姑与她是一个菜业队的，便托人为他们牵线搭桥，据说大伯母之前见过伯父一面，被他高大英俊的外表吸引。而大姑姑看上了大伯母还能生育，再说还可以让伯父迁来城里菜业队。朗有情妾有意，这事情就好办多了。
伯母人很标致，中等身材，双眼皮大眼睛，黑眼珠灵动闪亮，会说话的样子。她喜欢留着齐耳短发，一向穿着得体，又干净又利索。见我们小孩子从不叫名字，都是“娃啊娃啊”地喊得特别亲热，我对伯母的热情非常受用，觉得她比不善表达的大姑姑对我们亲多了。
大伯比伯母的婚姻更坎坷。当时农村条件差，我家底子差，格外贫穷，大伯二十六七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
家里着急啊！奶奶整天眉头不展，拧出个大疙瘩。后来大姑姑嫁给了城南门菜业队的姑父，他们一年四季为市民提供新鲜蔬菜，收入自然高一些，大姑省吃俭用积攒了一些钱，拿回娘家来让给大兄弟寻一门亲事。
第一次相亲的对象，姑娘来家里看看，相中大伯了，大伯已经由小时的矮而紧变得高而壮，但家徒四壁的模样，人家姑娘还是犹豫了。出我家门，转脸看上了邻家的小伙子，其实那人没有我大伯身材高大，也没有我大伯眼大脸白眉毛浓，但是人家的房子是苫的新瓦，结果给媒人说，她看中了这家。后来果然嫁给了邻家。
当年，这件事对伯父和家庭的打击有多致命我们可以想象，从那以后，我大伯迷上了喝酒，他靠喝烧酒来舒解内心的郁闷。
过了几年，全家终于出高价又给大伯寻到一门亲事，这次是给了女方双倍的彩礼，把我的前伯母娶回了家。我父亲识些字，在村小学教学，娶了我母亲，一年后有了我。
我对前伯母印象深刻，她尖脸尖下巴，小眼塌鼻，小个子，走路头有些歪，见谁都不爱说话，一副扭捏相。她跟大伯结婚多年，没有孩子，所以我成了家里最大的孩子。
前伯母经常半夜里趁家里人都睡熟了偷跑，发现她偷跑了全家就会起来寻找。有时找到她娘家，有时找到沟里树林里，有一次一家人找了一夜没有任何发现，天亮了她却从柴垛里钻出来。我奶奶评价她“吊诡”，意思是她不想好好过日子。后来打听到一个事实，她在家里有一个相好的青年，但被父母拆散了，所以嫁给我大伯很不情愿。
前伯母整天阴着脸，在家里一言不发。她很不待见我，看见就拿眼瞪我，据奶奶说家里人不止一次看到，我在屋里院里跑着跑着摔倒了，她看到是绝不会扶起来的，还会狠狠地瞪上两眼。
但是大伯经常把我驮在脖子上，在村子里转悠。现在回村子里，一些老人见到我，还会提起往事说：你大伯对你是真亲啊！
大伯与前伯母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最终全家在疲惫不堪中，同意他和前伯母离了婚。这才有了与现在的伯母结婚一事。
“二——鞠——躬——！”司仪再次喊到。
我从沉思中惊醒，看到大伯又一次恭敬地低头弯腰。
成亲后，大伯的户口从我们乡下迁到了菜园，在菜园队里跟随众人刨地改水种菜拉车卖力地拖着一车子菜上到城门陡坡然后去街上售卖。与生产队比，劳动的强度降低了，但四时忙碌不停，他们需要根据季节播种应时的蔬菜。菜业队不产粮食，要拿分到的钱和粮票购买口粮，不像农村，粮食是生产队分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是自家地里出产的。奶奶经常偷偷地说：“你伯这命不好啊，负担多重，你大娘招夫养子，他得给别人养活一堆孩子。”
可大伯住到了城里，各方面条件还是比农村好。我小时候没少跟奶奶住在大伯家。长大后明白，他们家一堆孩子整天吵吵嚷嚷，我还住在那里给他们添乱加忙，有一次白天玩得尽兴，晚上睡得沉还尿了她家的褥子。伯母从来没有嫌弃过，真是感恩。我十几岁那年生病住院，是伯母每天中午提着饭盒步行往返医院给我送饭。
过了两年伯母生了我大堂妹，为了要这个孩子，他们不停地打针吃药。后来又有了堂弟和小妹，一大家子，要养活七个孩子七张嘴，生活更吃力了。不过大伯总算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也去了奶奶的一块心病。
想想也是，伯母的几个孩子都十几岁了，要上学，要吃饭，“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日子多艰难啊！
为了帮助操持家务，我伯母的老娘常年住在大伯家。记忆中，为了让伯母的几个孩子能顺利成人，二堂哥还曾到我父亲任教的乡村学校上了几年学，顺带着让我父亲管理他，唯恐他在城里学坏。
伯母的娘，我叫“姥姥”的老太太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大高个子，眼神犀利，是从小做童养媳熬过来的，性格强悍。她一直住在伯母家里，洗衣服做饭倒也用心，哪个孩子不听话就要破口大骂，我清晰地记得她站在大门口叉腰大骂几个孩子的骇人形象。她的另一个任务是顺带挑剔找碴，替伯母打抱不平，不停地严厉批评大伯脾气粗鲁，不会体贴照顾人。那些年大伯跟伯母没少因此打架吵架。好在伯母意志坚定，不管怎么吵闹都安心地过日子。做好了饭端给坐在桌前等候的大伯，晚上大伯坐在床边凳子上，等着伯母抻好了被褥才上床睡觉。
孩子们渐渐长大，需要成家立业。伯母的大儿子到了娶亲的年龄，伯父为他盖了房，可他的亲事说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才算定下来，费了多少定亲的钱简直无法计算。二儿子最终还是因为叛逆，与大伯伯母闹翻后出外闯荡，再也没回县城。伯母的大女儿和二女儿相继嫁到了乡下，大女儿因身体残疾染病早早去世了。等到我的堂弟长大成人，也要娶亲时，大伯早已像被榨干了的空壳黄豆，挤不出油水了，堂弟的日子自然不如大哥，这又造成了家庭新的矛盾冲突。堂弟年前在老宅子上翻盖房子，伯母的二儿子虽然早已不上门，也从没回来看过年迈的老娘，可仍心怀不满，几次三番打电话去镇上匿名举报，搅得一家子烦乱不堪，房子耽误了很久才盖起来。紧赶慢赶，盖好后他们加紧装修，这才让伯母过世时有个栖息之所。
“三——鞠——躬——。”司仪又放长声喊起来。
岁月悠悠，日子熬啊熬。大伯伯母儿孙满堂了。特别三十多岁的堂弟终于在伯父的大力支持下建成了二层楼房，大伯的最后一项任务总算完成了。但伯母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因血压高导致脑血栓，先是行动不便，住过几次院后，瘫痪在床了。
这个春节来看伯母，她已经不认识我了。自己坐在沙发上，手里拿一块馒头，大伯在里边夹了两块油炸的莲菜。她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不会说话，也没有表情。我说去年她说话不清，但是还问我：“你家涛没有回来？”我说“不让回。”她又问：“那姑娘呢？”应该是问儿子的女朋友。这才多长时间月，她已经不能说话了。
去年中秋节来看她，伯母的头仰得老高，身体蜷缩着，小小的一团。一双乌黑的眼珠在干瘪的面孔上尤其突出。见我进房间，她眼珠左右转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拉拉她的手，手却很有力。堂妹正在给她换尿垫，说：“别说你了，我她也不认识了。我给她洗澡，她总喊我大姐的名字。估计已经忘了她的孩子里还有一个我！
大伯站在旁边，给我讲说今天的趣事：“我正忙着收拾屋子呢，村委来了几个人，说我这些年伺候老婆儿有功，要给我上报个‘模范丈夫’哩！”我赶紧接过大伯的话头：“领导干部的眼睛是雪亮的，知道你这些年辛苦了，把你评为‘模范丈夫’，这也是为老百姓找个榜样！”
你别说，患难见真情，现在伯母瘫痪在床，大伯成了照看的主力军。伯母喜欢喝面稀饭，大伯经常头天晚上就搅好了面糊，压上水，第二天早上重新打稀，快速搅拌，倒入滚沸的开水中，然后再打入鸡蛋碎，煮熟后给伯母盛上满满的一碗，撒些白糖，喂伯母喝完。已经坚持好几年了，也真是难得！真没想到我大老粗形象的大伯，能如此体贴细致！大伯里外操劳，很是辛苦，好在他心态好，身体还算健康，今年都八十二岁了，声如洪钟，走起路来大步流星。真心祈愿我大伯今后能被生活温柔以待。
大伯完成了第三次鞠躬，直起身，缓步出了灵堂。愿伯母泉下有知，能感受到大伯朴实的爱意，来生与他再续良缘，能承诺给妻子下一辈子，这应该是一个男人最深情的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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