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堇花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和小琴又要搬家了，这是我们第九次搬家。

当初，我和她一见钟情，真心相爱，对未来抱有美好的愿望，并希望能通过彼此的共同努力，有一个幸福的家，有一个可爱的小宝宝，甚至能像江畔边散步的那两个老人一样，相儒以沫，携手共度晚年。对未来的期许和遐想使我们走到一起，我们为相遇欣喜若狂，视彼此为宝贝，甜蜜也给我们带来无限的憧憬。

唉！事与愿违，我们同床共寢后的多少日日夜夜里，我脑海里总是泛起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寄人于篱下，心里不免对小琴有些愧疚，总感到生活就像建立在浮云之上，不够踏实，没有自己的私人天地，没有自己的房子。

我们最先在北京租下的房子，只有一个单间，没有厕所和厨房。房东老太太有言在先：厕所三家共用，为了安全起见，绝对不容许在屋里开火做饭。这都无所谓，反正我俩正在拼命攒钱买房呢。

我在北京的一家私人的食品公司做销售主管，说是主管，其实也就是管理着七八个人，年老年少的都有，年老的体弱多病，年少的文化不高，初高中毕业，公司也不算是正规，好在这个公司老板，觉得我是大学毕业，有些文化吧，才让我做了个主管。小琴呢，高中毕业在一家文化传媒做帮工，我俩的工资除去四险一金，还剩下四千多元，房租一千多，实际可供支配的资金也就二千多，还有伙食，剩下的钱不算太多，节省一点，还有个大几百块钱可以存起来，好在小琴对此都不太介意，小琴说：只要我们快快乐乐，不欠外面的债，生活苦一点也没关系。

但是，每每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当我们亲热的时候，一些动静会引起房东和房客的不满。为此，我们只能压抑情感，很小心地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为此，我的手臂经常被小琴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就这样，我们还是度过了一段凄惨但又充满快乐的时光。

一天清晨，房东老太太敲开我们的房门，她很有礼貌地告诉我们：先生，实在是很抱歉，她家的一个亲戚将到北京来生活，这房子不租了，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让我们搬出去。

无论我俩怎么哀求，倘若房东太太嫌钱少，房租我们再加一点也行。但是，没得商量只能搬家。想要在北京找一个合适的房子谈何容易，为了节省费用，我和小琴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打听，眼见一个月的期限都过去了一大半，可房子依旧没着落。

小琴见我着急，她靠着我肩膀安慰着说：“这样没头没脑找房子，也不是办法，还是不要节约这中介费，去找房屋中介吧，他们房源多。”

只好这样了，我们找到房屋中介公司。中介的房屋信息确实多，工作人员的服务态度也很热情，那个胖女子帮我们介绍了很多的房源，有几处房子真心不错，但一打听租金令人乍舌。好容易找到两个租金能够接受的，房子不是太小，就是屋里漏水。唉，胖女子也很无奈，她双手一摊：“这样吧，我替你们留意一下，遇到合适的再通知你们。”我们只好留下联系电话，脑袋一片茫然。

我望着小琴忐忑不安的样子，心里充满愧疚，真不知道，老天为什么要把人生安排得如此命途多舛。

我和小琴是在同学的婚礼上认识的，那天，我坐的桌子对面正好是小琴，她的左边坐着一对夫妇，看上去挺有钱的，手上戴着钻戒，脖子上还挂着一串金镏子。挨着她坐的是那个胖胖的男人，四十多岁，应该是那同学父母的同事。我清楚地看见，当松鼠鱼被服务员端上来没多久，这个男人把他的香烟掉在她椅子旁边的地上，紧接着他扭着肥胖的身躯倾腰去捡。当他捡起香烟时，他的头正好抵住了她的左胸，她本能地往旁边闪躲避开那男子，那男人好像意识到什么，望着她一笑，感觉像是很抱歉的样子，他把靠椅向他妻子方向挪了挪，以免接触到她的身体。

然而，他又故伎重演，碰掉了餐巾纸，他又一次弯腰去捡，脸靠她的胸部很近，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部。弄得她只好站起身，没想到，她那天穿得是一条短裙，那男子又慢慢地低头侧面偷瞄她的裙底。她一脸恼怒，却又一筹莫展。

我见状，忙说：“这位小姐，你到我这儿坐，这里有你们喜欢吃的东西。”

我指了指我桌前的卤猪肘。“女士养颜专用的。”

她很聪明，一下弄懂我的意思，于是我俩交换了座位。

那胖男子见状，悻悻地陪他老婆去了。

酒宴过半，大家摇摇晃晃找各自相识的人寒暄碰杯去了，只剩下她和我面对面坐着。我摇晃着酒杯：“你没有认识的朋友吗？”

她大声地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四周太嘈杂，她示意我坐到她身边。

“我问你，你怎么认识新郎和新娘的。”

她大声回答道，“我谁都不认识，化妆师是我的一个老乡，我今天给她帮忙做临时助理。”

我也是！我的意思是，我和新郎不是太熟，只是……

没等我继续解释，她大笑道：“我明白了，原来这些人都和我们没啥太多的关系。那么，为我们的相识干一杯。”她手里举着半杯白酒，柔声细语地说。

“我叫谢小琴。”

我倾斜身跟她碰了一下酒杯，望着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她的眼睛不算太大，眼神里像透着一层迷雾。

半杯酒下肚，她的脸颊绯红，说话也开始语无伦次：“你在北京做什么工作。”

我告诉她，在一个私人公司打工。

她说她也是帮在别人打工。高中念完还准备考大学，因为她母亲迷上了赌博的缘故，父亲抛弃她们而去，不知所终。

她接着又倒上半杯白酒，一言不发地举杯而尽。她一再试图证明她从小到大都是幸福的，也许她以前确实是很幸福，我赞同地点点头。她抿着嘴笑了，眼睛里噙满泪花：“那都是过去的回忆，无论怎么的美好，都像东去的流水，一起不回。”她悲苦着说。

沉默片刻，她拿起一条湿巾抹了抹眼角，说她现在很坦然，欣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可要真正做到谈何容易。拿着三千多元的工资，除了交房租，剩下的钱也只能够买点衣服，管住吃喝。

她能对我说出这么多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的不幸和我的遭遇多么的相似啊，我颇有点悻悻相惜的感觉。

“我是不是话说多了。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想发泄一下。对不起。”她冲着我歉意地点点头。

我笑着看着她：“没事，我只是觉得我们差不多。”

“哦，我只是，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这该死的酒。”

我注视着她越来越红的脸，像熟透的苹果。她的五官呈鹅蛋形状，鼻子高挺，唯一的不足是嘴巴稍宽。作为化妆师的助理，显然她没有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的缺点，如果她不那么中规中矩的涂抹口红，缩小嘴角口红的距离。那么她就是一个美人了。然而，她的一头乌发像瀑布一样宣泄在两侧，使我觉得，她像这么涂抹的口红更有想象力，更具魅力，更加性感。

她忽然说道：我现在该走了，你瞧，人都快走完了。”

果然，刚才喧嚣的客人们，走得差不多。我需要陪同她一起走吗？

“我的包包呢，”她弯下腰，四处张望。

“这不在你椅背上挂着吗？”我替她取下那小挎包。

“你是不是喝醉了？”

嘘-嘘-嘘，她把食指放在嘴边，挨着我的耳边小声说：“快走吧，免得新郎新娘家问起我们，那显得多尴尬。”我闻到她头发的味道，一股甜甜的，这是什么味道呢？走出酒店门口，我禁不住想吻她，但终究打消了这样的想法。

我们走在马路边，晚风吹来，顿觉凉意。这是北京的秋天，树叶经不住季节的变化，无可奈何地飘落下来。她紧挨在我的身旁，用一只手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觉得暖和一些。

我觉得我们像一对相识很久的情侣，那么，我是不是也应该坦诚地说出我的处境呢？爱，是不应该有所隐瞒。

我告诉她，我来自农村，双亲都在家务农，且父亲多病，家境不算富裕。我大学毕业以后，本以为可以找一个比较体面的工作，无奈自己的学习很一般，比我优秀的大学生比比皆是，那体面的工作真的高不可攀，与我无缘。二年里，我做过许多的兼职，在路边发广告传单、替超市送过货，也想自己做点买卖，可我做什么都一事无成，使得我的父母也倍感失望，他们劝我回老家去，可那穷山沟里我怎能再回去？但是在北京，在这个我向往的城市里，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是给别人打工，被别人呼来唤去。

起初，我意识上很抵触。但是，现实的生活让我不得不低下头，我不再把他们的鄙视和粗野当回事，这样，我就不在意别人的想法了。

她问我：“你酗酒吗？”

我心里一惊，连忙解释我不酗酒，只是今天见到你，才喝了酒。

“哦，那很好。”她淡然地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我的父亲酗酒，喝醉了，就会打我和母亲。就为这母亲才迷上了赌博。”原来是这样啊。

“你继续说。”

我承认我眼下的工作也很一般，但如果有更好的工作需要我，我会努力做好的。

“生活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地选择和淘汰的过程，是吗？”她望着我说。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谈了好久。最终我俩一商量，决定合租一间房子，总比各自承担租房的费用要节省很多。

三

光阴荏苒，冬去春來。在接下來的一年里里，我和小琴就合租了这位房东太太的房子。我们起先还能各钻各的被子，各睡各的觉。时间一长，感情也渐渐加深，往后的事就很自然的发展起来，我们有共同的语言，也有共同的目标，也在共同地努力着。如果我们共同拥有自己的房子，我想，我们很可能我娶她嫁，成为真正的夫妻。但是事与愿违，我们现在不得不另寻地方安身。

终于，在房东老太太给我们的期限内，中介公司的胖女子给我们打来电话，那一刻，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她说给我们找到一个很合适的房子，那是在市郊附近，离我上班的地点远一些，但是离小琴工作的地方近一点。这是一个独门独院的三室一厅，据说房东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两个孩子，因为长期生活在国外的缘故，这房子就一直空着。最近房东想卖掉这栋房子，可是价格太高，未能成交。于是，这胖女子觉得这间房空着也是空着，再加上我们又必须从那老太太那儿搬出去。于是，她就介绍给我们暂时去居住，倘若有人要买这栋房子的话，那我们只得再找住处。

这么好的房子，只需2600元，比那房东太太的一间房也只贵出一倍。但是，我还是有点犹豫。房屋中介的那女人说：“我这是比较同情你们这对小夫妻，这样的房子，在市面上随便怎么租，都得3000多。”她说的确实是大实话，现在的租房价格涨势迅猛，3000多挂牌恐怕就有人抢租。我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小琴，小琴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我们租下了这栋房子，条件是爱惜房屋，如果有人买，我们得在一个星期内搬家。签完合同，交完钱，那女人一离开，小琴就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使劲的亲吻：“这太好了，我们终于有这么漂亮的房子了。”

可这毕竟不是我们的啊。

“管它的，以后的事以后说，至少我们现在拥有它，那我是不是可以尽情地叫唤了吧？”她狡黠地冲着我坏坏地一笑。

事不宜迟，我们当天就收拾东西，连夜搬了进来。我们沒有打扫房间就做起了饭，反正小心翼翼使用房东的厨具就是了，做好了饭，我们慢悠悠地品尝着食物，相互注视着对方，又心领神会地放下手中的碗筷，在床上翻滚嬉戏。然后，又气喘吁吁地坐在桌前继续吃饭。我们遵守着彼此的诺言:那就是在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前，绝不要小孩。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两年过去，虽然我们依旧没能攒下什么钱，但那两年是我们最为快乐的时光。

当房屋中介告诉我们：这栋房子卖出去了的时候，小琴禁不住自己的泪水，痛苦地哭了。她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这栋房子，跟着我又开始了辛苦的找房、搬家；搬家、租房的日子。

我们从相识到现在一起生活了十二年，却是搬家了九次。每搬一次家，我们的心灵也越来越灰暗，房子的条件越来越差，租金却是越来越贵。小琴说：“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一点钱，都被房东赚去了。他们坐在家里，喝着咖啡，收着我们的钱，再继续去买房租给我们。唉，这天下真是不公平。”

不公平吗？怨谁。谁也怨不了，只能怨命运吧。

这次搬家颇费周遭，十几年里我们自己购置的杂物也积累了不少，虽然有些很陈旧了，但是还是舍不得扔掉，毕竟是自己的辛苦钱买来的。找到的房子也离北京城越来越远，这次找到的房子在房山，十七楼，虽然有电梯，但我俩一趟又一趟地搬完所有物品。两人还是累瘫在地，眼见一屋子一片狼籍，再也无心收拾。

小琴说她感到心口疼，喘不上气。我也是如此。我们喝了一点水，休息片刻，看到这没收拾的屋子确实是令人压抑不堪。于是，我提议出去走一走。

我们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春风把街心花园中的树叶吹得摇摆不定，却让我们感到了一丝的痛快。此刻，街道上空无一人，早已打烊了的商店门上的招牌在霓虹灯的照耀下，毫无生机地注视着我们。小琴把她整个人正紧紧地依傍着我，以致都又闻到她发丝上的幽香还夹杂着的汗味。

我们拐过一条街道，前面是山道。城里的天空，虽说是黑沉沉的，但在那里毕竟还是可以把天空和霓虹闪烁的街道区别开来，可是在这里，天地已浑然连成一体，周遭无处不是茫茫的黑暗。我回头望去，城市的灯火已经在身后很远了，仿佛像沉入在漆黑天空里的星星。而在前方，闪烁着昏黄如豆的灯火，显得那么孤独，显得那么遥远。春风习来，惹出青草发出簌簌的声响。

“我们这是去哪儿？”小琴的眼睛灼灼放光。我俯下身去望着她，尽管夜色正浓，却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看到她深感悲伤的眼神。 我们拐过一个弯后，山道开始陡峭，而春风更加让人感到舒坦，我们寻到路边依偎着坐下，感受着和风的抚慰。

“前面是山。”她问。

“是山。”

“我们行走在人间与悬崖的边缘。”可不是吗？这边是人，那边就是悬崖峭壁。

“这儿很美，那里是湖吗？”此刻，我们的眼睛已经习惯于微微泛白的夜色，看到在我们下面几百米的地方，有一汪湖水，像明镜一样注视着我们。我们默默望着远方，不知过了多久，小草渐渐染上了细细的水珠，发出清新的气息。远方黑沉沉的空中吐出了鱼肚白，群山的影子依稀可见。

“这儿真漂亮，只有我们俩！”她说道，阖上了眼帘。 是的，只有我们俩。我吻着她的双唇，陶醉于她嘴唇的温柔和湿润，吻着她阖上眼帘，吹得凉丝丝的脸。

“你想过我们彼此分开吗？”小琴闭着眼睛，任由我肆意轻薄。

“你说啥呢？”我从未这样想过，我发誓，哪怕我们到老都没有自己的房子，没有一个像样的家。即使像现在这样，我们身处荒郊野外，四处流浪，我也未曾想过分开。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嘴里也尝到了一股淡淡的咸涩，那是她眼角流下的泪水。

我们紧紧搂抱在一起。

她忽然睁开眼：“我怎么闻到了花的香味？”

她站起身来，四下张望，果然，在我们的身下，在路基的石缝里，盛开着一颗紫色的小花，它在扭曲的石头缝隙里，探出根茎，虽然赢弱，但还是倔犟地开着紫色的小花朵。啊，那是紫堇花。

小琴异常兴奋地匍匐在地，抬起头望着我：“你看这紫堇花，多像我们啊！”

她的眼角再次流下滚烫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