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魏一进屋,就俯身打开饮水机,“咕嘟咕嘟”地把他那半尺高的大茶杯灌满开水。
我没有理他,继续整理文件。
老魏抱着他的大茶杯,径直走到我对面的办公桌前坐下。
“我马上就要成功了。”
这句话使我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他。
他戴着一副黑框深度近视镜,眼睛的形状隐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看不清楚,但我分明能看到他双眼射出的兴奋之光。
“不能亏待这个女人,毕竟她跟我好几年了。我一直想怎么样能对她好点,现在我明白了,她最心疼的就是她的女儿,我给她女儿50万。”
我惊诧地看着他。我倒是听过同事们背后讲他的闲话,说他早年离了婚,现在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搭伙过日子,但一直没办手续,那个女人还带着一个女儿。
“现在的年轻人选择机会多多呀!我跟你说,孩子大学毕业,不要让他去打什么工,就让他创业。打工,不论做得多好,成果总是人家的,还要受人家欺负,看人家脸色。创业,虽然开始艰难点,但成果总是自己的。”
看我点头,老魏更加昂扬地说下去。
“我自己的女儿,我也不能亏待,她毕业我也给她50万,让她直接创业去。两个女儿,不偏不倚。”听人说,老魏自己也有一个女儿,现在大四,马上就要毕业了。
这两个50万加起来就是100万,老魏从哪里弄这么多钱呢?我禁不住问他。
老魏抱着茶杯,正襟危坐。他那一头桀骜不驯的白发,不可一世地蔑视我。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就要成功了。上次买的彩票,我只差一个数字,最后一个数字。前面那些和我选的一模一样,只差最后一个数字。500万,500万呐!我只需要再努力一点儿,下次就会成功了。”
老魏说完,趾高气扬地抱着他的大茶杯,蹒跚地离开了。
老魏刚才坐的座位,是小李的座位。小李今天出差了。老魏,是我们单位的门房。
二
“老魏这下要被开除了。”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我听见两个同事一边吃吃笑着一边议论,就凑过去问:“老魏为什么要被开除了?”
“你还不知道呀,这个老魏,可真有意思。他跟人说他能办咱们单位的事儿,还收了人家的礼。今天他到付科长那里去,说自己好歹也是这个单位的员工,让付科长看在他的面子上给请托的人办事。”
那两个同事又一次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也算我们单位的员工?”
“他还有什么面子?”
“我都能想象得出,付科长听见他说这番话的表情。实在是太……”
两个同事笑得前仰后合。
傍晚,天阴沉沉的,飘起了小雪,气温骤降。老公说,天气不好,他要开车来接我,让我在单位等他。
外面很冷,我就躲到老魏的门房里,趴在老魏的窗户上,盼着老公的车。
“我知道这个单位哪个部门有权,哪个部门没权。”老魏的话带着自信满满的腔调。
我回头看老魏。老魏并没有如我想象,有受到挫折的模样。他的头还是昂着,他的大茶杯兀自冒着热气。他用酱紫色的厚嘴唇吹开茶杯口浮着的茶叶,“咕噜”喝了一大口。
“这个单位挺有权的,可是你不行。”他断然说。
我是单位的档案员,的确没什么权。
老魏把身体靠向椅背,斜向上看着我。我跟他隔着一张桌子,站着。但是坐着的老魏,对站着的我,显出居高临下的样子。
“我在这个单位干了好多年了。瞧瞧你楼上那些科室!每天从我这里经过的,拿着大大小小包裹的,高档烟酒的,都是上你楼上的科室的。”
他又故作神秘地低声说:“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办事的。”
他好像并不知道单位里今天在沸沸扬扬地传播他接受请托给人办事儿的事。他被付科长一脚踹了出来,但他现在的语气里没有一点儿屈辱的意味。
我不想听他说下去了,正好,老公的车来了。
三
政府在抓机关建设,我们单位有两个科长被通报批评,还被撤了职。
这事儿跟老魏有关。有一些人暗地里说,上次付科长踹老魏是踹得轻了。
那两个科长被撤职,是因为中午喝酒,而机关干部中午是禁止喝酒的。
那两个科长中午喝完酒回单位,正好被守在单位门口查纪律的人堵上。这两个科长推开查纪律的人,直接进了单位。
查纪律的人就问门房老魏,喝酒的人是谁?
这下可问对人了!老魏平常就喜欢卖弄自己在我们单位工作多年掌握的“知识”,每逢有人来办事,他总要给人家讲一大通,人家走时,他还会和人家确认“跟我说的一样吧”,这次问到他,他可来了神儿。
老魏对单位里的人是如数家珍,他十分自豪地发挥了自己的长项,把这两个科长的姓名、职务、办公室门牌号、电话,向查纪律的人和盘托出。
于是就有了这两个科长被撤职的结果。
大家都说老魏死心眼儿。因为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另一个单位中,人家那个门房就非常机智。他把本单位的人放进去,拦住了查纪律的人,说这个单位有规定,外单位的人不登记不允许进到单位里。等查纪律的人登完记进入单位,那两个喝酒的人早已逃之夭夭了。查纪律的人又问门房那两个人的姓名、职务,门房说他记不清楚,于是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那个单位被要求加强对门房业务的培训。但是一个单位对门房能提出多高要求呢?那个门房不但没受批评,还得到了那个单位众口一词的赞誉。就连我们单位,也有很多人盼着聘请这样一个门房呢。
老魏这次也没被开除,不知他有什么路子。
四
老魏的成功梦到底没有实现,但他的身体却一天不似一天了!
原来老魏的步态只是蹒跚,但有一天我发现,他一瘸一拐的,不仅走路歪歪斜斜,他的脸部肌肉、嘴角也歪斜着。从整体特征看,很像是中了风的样子。
一天,他又到我的办公室来打热水。
“老魏,你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问他。
他在厚厚的镜片后面乜了我一眼,很粗暴地说:“我没病。”然后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有几天,门房空了。
又过了几天,单位新换了门房。
“老魏呢?”我问单位里管后勤的同事。
“走了。不用他了,其实单位早就不想用他了。”
“他是咱们单位前任领导的前任领导介绍来的,因为前任领导是前任领导的前任领导提拔的,所以就把他留下来了,他有一些小过错,单位也不跟他计较。”
“但是,你知道,”同事做出了“你懂得”的表情,“我们换了新领导,而老魏又老又笨,怎么能留得下?”
我再也没看见过老魏。
听说,那个女人不跟他过了。他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待业在家,他还曾回到单位来找现任领导央求,能不能给女儿安排个工作。现任领导可不像付科长那样没水平,他语重心长地把老魏教育了一顿,老魏心悦诚服地走了。
我不知道老魏是不是真的看不起我。想到老魏,我就想起在老魏的门房里等老公车的那一天。
那天的天色是浑黄污浊的,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朔风卷着雪粒,刷刷地,打得人脸生疼。低空中悬浮着黄土和煤渣,把人的腿脚也染得脏兮兮的。混沌的天地,就像老魏使了不知多久的大茶杯,已经看不出它原来的底色。
老魏的离开对于我们单位来讲,就像每日清洁拂去灰尘一样,简单而平常。我照例去水房换水,看到下水道里满是茶渣。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41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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