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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月初三,上巳节,刘善人托儿子寻来戏班子在村里唱几天戏,戏楼对面的茶棚也跟着热闹起来。太阳一下山,掌柜便擦干净柜台,摆出一笼又一笼肉包子,还煮好茶耐心等待。陈峰远远地躲在戏楼后面,等天一黑便开始行动。可等了一会,来听戏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喜欢边饮茶边等开戏。戏晚上才开始,戏班子吃完饭便开始化妆。等待无聊的人会跑到后台观望,而大部分人都选择留在茶棚里饮茶。
天黑了,赵先生抢先一步坐在茶棚里,陈峰有一夜探过赵先生屋里,他屋里不养鸡也不养狗,但书比较多。陈峰那夜顺手取了一本书,却遇到赵先生与他婆娘行房事:房里的叫喊声不断,但很快便停了,只瞧见赵先生的婆娘边埋怨边推着他离开房间,嘴里还喊着:“你不举”。陈锋听到忍不住笑了。赵先生顺着笑声赶来 ,瞧见他手里拽着一本书,连忙喊道:“你给我放下。”陈锋还在笑着,谁知下一秒赵先生便拎着锄头出来。陈锋连忙丢下书,反正他不识字,取来也无用,可他却因此与赵先生结下梁子。之后两人见面,赵先生就用一大串的句子辱骂陈锋,可陈锋听不懂,只好低着头离去。而此时,陈峰饿得实在厉害,站起身,准备穿过人群去取肉包子,可不料,刚迈出一步,却遇到洪二。陈峰“取”过洪二的鸡,但差点把命搭进去,虽说这是几年前的事情,可他一瞧见洪二的拳头,心里就慌了。
陈峰走出去,又将腿缩回来,谁知被赵先生瞧见。赵先生心里记恨他,指向陈锋对洪二说:“洪二,去给那孙子几拳。”洪二看到陈峰,一肚子气,迅速放下茶杯,朝陈峰嚷嚷道:“你这种人也配来看戏!”陈峰朝洪二鞠躬,“二爷,您说笑了。”洪二拽着他的衣服,“给爷滚,再不滚,小心我扁你。”
陈峰知道洪二不好惹,瞧见他粗壮的手臂快比上他的大腿,掉头便离开。赵先生看向陈峰,生怕他将自己的“短处”抖出,连忙喊道:“莫要胡说,踏实做人。”陈峰肚子饿得慌,无奈地瞥了一眼肉包子,便往一旁的小路走去。
戏楼里锣鼓响起来,走在小路上的人越来越多。陈峰饿得走不动,蹲在地上,拔起一根草放进嘴里嚼。一条黑色大狗朝陈锋吠了几声,他吓得连忙松开那根草,像是不小心偷了狗的食物。刘善人拽着狗身上的链子,挺着大肚子走着,他脖子上的金项链跟着晃动几下,散发出光。陈峰盯着项链,若是取来,定能饱餐一顿。
狗似乎看透陈峰的心思,恶狠狠地瞪着他。陈峰吓得连退几步,狗猛地追过去,刘善人没有拽住链子,狗便扑在陈峰身上。陈锋踹开狗,拼命往回跑,却被洪二瞧见。赵先生朝洪二使了一个眼神。洪二没有犹豫朝陈锋脸上就是一拳,“你说你这么一个东西,怎么听不懂人话。”狗追过来要咬陈峰的腿,他似乎忘却脸上的疼,连忙缩到洪二身后。洪二瞧见陈峰怕狗多过他,觉得很没面子,但他却不能对眼前的狗做些什么,因为他认得这狗是刘善人的,便拽起狗身上的链子。刘善人挺着大肚子慢慢赶来,瞧见洪二牵着狗,只朝他点了点头,便将狗的链子握在手里,一声不吭地走进戏楼。洪二觉得刘善人瞧不起他,心里不悦,踹了陈峰一脚,嘴里骂着:“晦气东西,要不是你扫兴,也不至于这样。”陈峰疼得叫了一声,连忙调节呼吸,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不敢看向洪二。那条狗在戏楼里连吠几声,声音快压过喇叭,可村里人瞧见是刘善人的狗便不多说什么。陈锋在门外听见狗吠,身体不自觉地颤抖,所幸那条狗走远了。
陈峰原本不怕狗,可刘善人的狗大得实在厉害,它的身子快赶上戏楼里的大鼓。但在陈峰心里,他是羡慕那条狗的,听村里人传那狗是吃肉长大的。陈峰每听见这话时,感觉自己投错胎,还不如当刘善人屋里的狗。
洪二瞧陈峰不说话,又踹了他一脚,“你平日偷了多少东西,怎么也怕狗,我看你又是真有胆,就去偷刘善人脖子上的项链。”陈峰心里虽惦记那条发光项链,但着实害怕,想起那狗,若是被它咬住,他那细胳膊和细腿,准断!
赵先生挥着手里的折扇,“不是一条项链吗?你瞧我脖子上也有一条。”洪二看了一眼,“不一样,他戴的是金的,你的是银的。”赵先生听了不舒服,学起刘善人走路的姿势,故意挺着大肚子说:“你说,这人富了,是不是连肚子都挺了?”陈峰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到柜台旁,顺手取了一个肉包子。等掌柜出来后,陈峰早把包子咽进肚子里,哼着小曲走了。
02
清朝亡的那一年,陈老太监偷溜出来,来到这座偏僻的村庄,拿宫里的一些首饰当掉并差人搭建一座房屋。他在屋里生活两年,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又遭人讹了一笔钱财。他年迈体虚,与人争不过,用剩余的钱去镇里开了一些药。镇里没有想象的太平,在闹革命,军爷瞧见长辫子便逮来剪。陈老太监深叹了一口气,不得不面对清朝的灭亡,他没有目的地走着,来到一座山峰,往京城的方向瞧去,慢慢上前,差一点跌入山底时,却听到婴儿的哭声,这婴儿不是别人,正是陈峰。
因陈老太监姓陈,这婴儿又在山峰中捡到,便取名为“陈峰”。
陈老太监雇了一奶娘,将陈峰养到五岁,原本陈老太监想教陈峰习字,但执笔时手抖得厉害,又认为文字难以在这乱世生存,便教陈锋“取东西”。到了市集,陈老太监让陈峰取人钱袋。陈锋个子瘦小,身手敏捷,穿过那人腰带时,便顺手取来钱袋。
陈老太监想着他能活下来便好,所以没有与他说明那是偷东西,只说成四个字“取之有道”,这道在陈老太监那儿是细心之意。
然而,到了陈峰七岁那年,陈老太监便因病去世了,他死前对陈峰说:“清朝亡了,但高低贵贱还在,你得活着,就得将取的本事藏好,不然泄露出去,这乱世就没人护住你。”陈峰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陈老太监带陈锋参加过一场葬礼,还跟陈锋说过:“如有一天我挺不住,就将我葬于捡你的那座山峰吧。”陈峰记下陈老太监的话,将这些年取来的银两给陈老太监办了丧事。
在失去陈老太监后,陈峰无人可依,经常在市集里观察,饿得实在忍不住时,就顺手取别人买的食物,有时候是热腾腾的包子,有时候是红彤彤的苹果,还有时候是一个鸡蛋,若被人逮到,他只是紧拽着食物一个劲地跑,如果运气不好,遇到斤斤计较之辈,难免会遭到毒打,但不管怎么打他,他都紧抱着头,生怕别人将他打傻:如连取东西的意识都没了,那只能活活被饿死。
他时常觉得这些卖主抬高价格,所以他取来垫肚子,也算帮买主“讨回一口恶气。”渐渐地,陈峰对“取”不满足,开始学习“飞檐走壁之道”,他痛恨鸡,觉得鸡叫声惹他烦,便打算对邻居家的鸡下手。他总是在夜深时出动,翻墙、摸索、躲藏,直到找到鸡,便抱起抛至墙外,自个再翻出墙。鸡摔得咯咯叫,没摔死便多了一个抹脖子的过程。陈峰抱着鸡,边跑边埋怨:“老子夜里常取东西,你倒好,大清早将我吵醒,不就是要我将你抱来填饱肚子吗?”鸡咯咯叫,他觉得鸡同意被他吃,露出泛黄的牙齿,笑了。
一次两次偷鸡倒好,可一直偷离暴露便不远了,他屋里没有鸡叫声,却提着鸡毛出来,一下子就在村里传开。村里人知道他偷鸡,对他十分厌恶,甚至对他拳脚相加。他开始有些不习惯,可日子长了也渐渐习惯。他白天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见人,到晚上才偷偷溜出来取吃的垫肚子,可黑灯瞎火,再加上村里人防着他,他着实难下手。有物可取,陈峰便能垫着肚子不让自个饿死。无物可取,他会嚼草根熬过饿时再出门去寻。他这般活了十几年,却活成被村里人厌恶的存在。
03
陈峰昨夜做了一个噩梦,梦里阎罗王牵着一条巨大的黑狗,瞧那模样倒是和刘善人家的狗相似,不过梦里这条狗似乎更加凶狠,它踩着黑色浓雾而来,张开嘴巴露出獠牙,见到地狱里的人便咬,被咬到的人魂魄都被它吸走,渐渐地变成狗。阎王爷抡着鞭子抽打那群变成狗的人,嘴里骂骂咧咧着:“奴性不改。”待浓雾渐渐散开,又一群人出现在黑狗面前,其中一个人跪地求饶,那个人不是别人 ,正是陈峰。黑狗朝他扑来,咬下他一块肉。陈峰梦到这里便醒了,他没想到地狱也会有狗,而且自己也生处地狱中。想到此,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总感觉人好像都要下地狱,只不过是迟早问题,可他不想下去太早,所以他得活,想办法活。可现在却很难寻到活法,他什么都不会,只会“取之有道”。
他坐在床头,天边露出鱼吐白,肚子又饿了,思索片刻,他想到一个办法,迅速起身走到门前,叫嚷着:“昨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有没有人想听?”行走的人对他不屑一顾 ,认为一个小偷的话不足为信。陈峰又叫嚷一声,还是没人愿意为他留下。他自个忍不住,便开了一个头:“昨日,我梦到了阎王爷,他手里牵着一条吃人灵魂的狗。”人们依旧从他家门口路过,不曾留下。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小儿经过时,却生了兴趣。陈峰眯着小眼睛笑,说:“要故事,得付些银两,或者给一个包子。”小儿摇头,说:“我身无分文,你爱说不说。”陈峰连忙迎上去,“我这故事,别处可没有,你不好奇?”小儿朝他扮了一个鬼脸,便跑着离开。陈峰停下来歇了一会,又叫嚷了几声,到了黄昏时,他已然叫不出,嘴唇发白,愣在原地,觉得自己没有说书的天赋,便在门前蹲着,仔细听有没有鸡叫声,如有,他今夜便能饱餐一顿。可没听到鸡叫声,却听到一阵又一阵狗吠声,也不知是谁家的狗乱吠,等吠声逼近他时,一个人影从他身后的巷子冒出来。他瞧了一眼正准备喊出名字时,却被那人拽进他屋里。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洪二,他举起手指,“嘘”了一声。
“二爷,你咋来了?”
“我知道你本事,所以给你一个活。”
“啥活?”陈峰想不到洪二爷竟然要给他活,睁大眼睛盼着。
“你不是怕刘善人的狗吗?我帮你引开,只要你能帮我取到他的金项链。”
陈峰犹豫了一会,心想那条狗不守着,岂不是他想取什么就能取什么。
“咋样?”洪二急了,拍了拍陈峰肩膀,“这事成了,你这辈子跟着我混,定不愁吃穿。”
陈峰点头,想起有上顿没下顿,不如多取一些,这样才不怕饿着。
洪二笑了一下,“等夜深了,我来寻你。”
“好。”
陈峰瞧见二爷离开,自个踮着脚走着,似乎在练习,他有一回去过刘善人屋里吃过喜酒,凭着记忆走着,想到自己手里拽着金项链时,便哼着小曲,时不时冒出几声笑声。
夜深,狗吠声没有先前那么厉害。洪二来了,手里提着一捆麻绳,招呼陈峰。陈锋心忽然猛地跳了起来,有些放心不下,“这麻绳真能困住那条狗?”洪二点头,“你放心去就好,我有办法对付那条狗。”
陈峰点头,跟着洪二走在路上。今晚的月比以往都耀眼,孤冷地挂在空中,身旁没瞧见什么星,只有几团黑云缠绕。
到了刘善人屋外时,洪二瞧见墙有些高,让陈峰托他一下。陈锋弯下腰,被洪二踩在身上,腰似乎要被他踩折。陈峰遭不住,两人便塌在地上。屋里的黑狗吠着,洪二似乎确定方向,往那边走去。陈峰瞧了墙,有两处可以落脚,便爬上去,小声对洪二说:“我先爬过去把门开了,门一开我便将狗引出来,你用麻绳去套它。”洪二点头,给陈锋竖起大拇指。陈峰爬墙惯了,三五下,便翻过墙,从门内打开锁。那条黑狗耳朵灵得很,睁着大眼睛盯着陈锋。陈锋迅速往门外跑,狗跟着跑出来,洪二用麻绳抽着狗,狗朝洪二扑去。陈峰趁机跑回刘善人屋里,边摸索边走着,外面传来几声狗吠声 ,还有几声脚步声,不过狗吠声越来越近,脚步声越来越远。陈锋快走到刘善人门前,那条黑狗回来了。它连吠几声,声音如雷。刘善人房间的灯亮了起来,陈峰觉得不妙,拔腿就跑。
陈峰跑出门外瞧见麻绳落在地上,不见洪二,许是跑远了。
狗追着陈峰跑,吠声传遍整个巷子。陈峰饿得实在厉害,跑不过狗,嘴里喊了几声“救命”。
狗朝陈峰扑来,天上的乌云将月遮盖,漆黑一片。它像极了地狱里的那条狗,用爪子撕开陈锋的短衣,一口又一口吃着陈锋的灵魂,渐渐将陈锋变成一条狗。
04
翌日清早,陈峰醒来后发现他变了,他不再是人,变成一条狗。他跑到戏楼后方的草垛,缩着身子,没有细胳膊细腿,想站起来走路,却显得格外困难。他想说些什么,却化成一阵又一阵狗吠声。他不喜欢狗吠声,可无奈的是他再也不是人,说不出人话,只是一个劲地吠着。他跑到村外不远处的小溪旁,那条小溪是村外最清澈的小溪,可以将他的模样倒映在水中。毛茸茸的自己,还是第一次瞧见,心里感到迷茫和害怕。他没想到那条黑狗竟然真的能吃掉人的魂魄,许是地狱里的那条狗转世吧。
他在溪边喘气,想着以后该怎么活,没有手与脚该怎么取?若要取刘善人屋里东西,得击败那条黑狗。可他原本瘦小的身体怎么变都没有那条黑狗粗壮,瞧上去,自个也就只有半个黑狗那般大,可不进刘善人屋里,他又该去哪家取,总不能回到自己那座小破屋等死吧,要不在街上捡骨头,这狗定喜欢骨头。虽说他为人饿时也会偷偷捡骨头止饿,没遇见骨头就嚼草根垫肚子,可狗的内脏不清楚,不知咽下草根会不会吃坏肚子。自己成了狗,若闹肚子怎么止,他还没有经验。他在溪边走走又停停,他原本的肤色是黄色,如今却变成一坨又一坨黄毛。他尝试摇尾巴,说不准哪个达官贵人将他捡回来,大块大块肉供着他,让他吃得比那条黑狗还壮,然后去报仇,可心里一想,若自己真过上那种舒畅的生活,不当人也无妨,当一只伺候达官贵人的爱犬,他们喊他蹲他便蹲,他们喊他摇尾巴他便摇。主要日子好起来,能填饱肚子,不管是人还是狗,不都是活着吗?想到这里,陈锋心里舒服了一些,连吠几声,可这里没啥人,他想着不如回村里瞧瞧,也许刘善人心善,也一同收留他,让他也啃着肉过日子,不过他又怕那条黑狗嗅出他的人味来,将他的魂魄还给他,让他又变回到处寻、到处取食物之人。他厌倦了那种日子,没盼头,时常饿着,很难活。
他走了几步,穿过村子的街头巷尾,一股熟悉的汗臭味迎面而来,抬头一瞧竟然是洪二。没想到他变成了狗,竟意外发现洪二的臭。他不想招惹洪二,想掉头就走,可瞧见他脚环上有一排齿印,许是被那条黑狗咬的。他想这洪二败给黑狗,说不定瞧见他也会礼让几分,于是他眼神变得凶了起来,张嘴露出锋利的牙,朝洪二吠着。洪二听到狗吠缩着身子,不敢往前,站在原地,笑脸相迎。陈峰见状,朝洪二扑去。洪二朝陈峰踹了一脚,怕陈锋追来咬他,便开始跑起来。陈锋虽然有些疼,嗷嗷叫了两声,但瞧见洪二撒腿就跑,似乎自己打了胜战,便不再追去,摇着尾巴在巷子里走着。
陈峰走了一会,将近赵先生的屋时,赵先生挺着大肚子走出来,脖子上那条银项链却换成了金项链。赵先生没有瞧见陈峰,自言自语道:“这下,我也快赶上刘善人了吧。”陈峰想嘲笑他,朝他吠了几声。许先生瞧见陈锋,似乎捡到一个宝,“我说缺啥呢,这不来了吗?”陈峰瞧见赵先生朝他边笑边伸出手,心想莫不是他要收养我。陈锋来不及想,便被赵先生抱回屋里。
赵先生婆娘在灶旁生火。赵先生抱着陈峰轻轻放在院子里,从一个盘里拿出一块排骨丢给陈峰。陈锋许久没闻到肉香味,连忙扑过去,三五下就撕扯着那块排骨,爪子上全是油。他心里偷乐着,这赵先生虽比不上刘善人,但能吃上肉就能让自个满足。
赵先生婆娘瞧见这一幕,猛地推了赵先生一把,“你疯了,给狗吃肉。”
赵先生不理会她,将陈峰抱起,“你个妇人见识短,懂啥嘛?”
“我不懂,但我知道畜生就是畜生,不配吃肉。”
“你懂啥,你瞧瞧刘善人,还给狗喂肉嘞。我这有了狗,可不能比他差太多。”
赵先生婆娘瞪了他一眼,将柴往他丢来,“你八成是疯了,去跟刘善人比。”
“这有啥嘛,当年村里剪辫子闹革命,他去镇里被他儿剪掉辫子,回来时还哭丧着脸,当时若不是我鼓励大伙剪辫,恐怕全村的人都得被那些官爷扯掉一块皮。”
“是是是,村口人都尊敬你,可你怎么与他比,他娃在镇上当官嘞,你娃都毁于你的不举上了。”
赵先生一听,脸一黑,硬是答不上话来,抱着陈锋气冲冲地出去。陈峰知道那是他的短处,朝他吠了几声,以示安慰。
赵先生给陈峰买来带链子的项圈套在陈峰颈上,牵着陈峰挺着肚子走在街头巷尾。陈峰时不时回头看向赵先生,他的肚子不够圆,故意挺着没有刘善人好看。他想提醒赵先生,连吠几声,可赵先生听不懂,嘴角上扬,继续走着。很不巧,今日是刘善人发米的日子,每一月刘善人会差伙计给村里人发米。村里人领到米,嘴笑开来,忙感谢刘善人。刘善人田多,有时候会雇村里的伙计帮手,但他从不收留那些伙计,只在需要时按工日给伙计银两。赵先生瞧见刘善人坐在凳子上,那条黑狗正舔着刘善人的鞋,他却把脚伸向陈锋。陈锋知道他的意思,可他那鞋沾着泥土还发出阵阵臭味,使陈锋连忙转头。赵先生朝陈峰轻声细语说道:“快舔,舔完回去给你吃排骨。”陈锋虽心里不是滋味,但只是伸舌头忍着臭舔一下,不用翻墙又不用冒着狗咬的危险,就能得到排骨,总体而言还算是好的。于是,他缓缓伸出舌头,舔了那臭鞋较干净的一个位置,感觉胃有些作呕,但为了能轻松吃到肉也认了。赵先生觉得自己捡的狗比那条黑狗灵气多了,连忙将其抱起来,在刘善人面前晃呀晃。可前来取米的人很多,陆续穿过赵先生身边,他的炫耀被人群冲散。刘善人更是不看他一眼,只坐在一旁抚着长须。赵先生跟在队伍后面,准备领一袋米做补偿,快到刘善人面前时,他故意将肚子挺得高高的。一旁的妇人笑了,“赵先生,莫不是在学戏?”赵先生连忙缩回肚子,“你懂什么,我这叫学问,不可张扬。”刘善人还是坐着不吭声,可他那条黑狗瞪着陈锋。陈锋将脸转过去,怕黑狗嗅出他的人味来,一个劲地往赵先生怀里钻。赵先生瞧见刘善人根本不在意他,放下陈峰,拎着一袋米匆匆离开。
到了夜里,陈峰睡不着,听见赵先生婆娘嚷道:“你说你都四十好几了,这十几年你啥药都吃了,咋下面还是软绵绵的。”陈峰偷偷钻进门,只瞧见赵先生叹了一口气,提起裤子,说:“被一群庸医骗了,连小白鼠泡的药酒甚至连童子尿混婴儿血都喝了,也不见好转。”
“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赵先生婆娘拽起床头的金项链朝赵先生丢来,正好落在陈峰身旁。赵先生正在气头上,连踹了陈峰几脚,“滚,晦气东西。”
陈峰疼得嗷嗷叫,退出房间,觉得人和狗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他为人时遇到压过他的人也要受欺负,这成了狗,遇到不高兴的主人也得欺负,这合着不光是人是狗,都得遭被欺负的罪。可仔细一想,又好像不是这个原因,想必是他寻错了主人。他深黑色的双眸盯着赵先生,只瞧见他一直在叹气,嘴里喃喃自语着:“比不过……比不过。”陈峰不理会他,望着弯弯的月儿,想着明日怎么活,心里头却有了换主人的想法,可放眼整条村,没有哪个主人能比得过刘善人。
05
待天蒙蒙亮后,陈峰便偷溜出去,他想比过那条黑狗,可要比过一个对手,首先得了解它,于是他悄悄跟在黑狗的身后,可黑狗鼻子灵,像是嗅到他的人味,回头吠着他。陈峰深知敌不过它,便想着不如将人味藏起来,于是跑回赵先生屋里,忍着臭打翻尿壶。尿撒了一地,他身子沾着尿,再自个嗅一下,只剩下尿骚味,再无半点人味。他觉得这个办法不错,虽臭了些,但管用,心窃喜着,边摇曳尾巴边走出去。街上很安静,不只哪户人家的鸡鸣了几声,陈峰下意识地寻了过去,可他不是人,成了狗去取鸡,没有“道”可言,便悄悄离开,又跑到刘善人家门口,朝那条黑狗吠了几声。黑狗闻见尿骚味,连忙退回屋里,只是一个劲地吠,却“不敢”上前。陈峰觉得自己终于压过黑狗一头,得意地摇着尾巴。可就在他得意之时,刘善人将门关上,驱赶道:“哪来的野狗,臭死了。”
陈峰虽赢了黑狗,却惹得刘善人厌恶,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快到洪二屋里时,不知洪二在喊什么,手里拿着一封信从屋里出来。洪二邻居家的王婶瞧见洪二高兴,心里十分好奇,“咋了这是?”洪二说:“俺哥来信了,他说他当上革命军了。”
这年头还有革命吗?陈峰想知道答案。王婶好奇地问了几句,可洪二不答,只是将信拽在手里,又将门关上。陈锋觉得他心里一定有鬼,便朝他吠了一声,谁知却惹得王婶嫌弃。王婶拿起门口的扫帚,驱赶着陈锋:“哪来的狗,臭死了。”
陈锋也开始觉得臭,连忙跑向村外的小溪,这一路上村里人都不欢迎他,有人驱赶他,有人拾起石头砸向他,还有人连踹他几脚。他边跑边叹气,没想到一心想赢黑狗,却连身上的狗味都弄丢了。他来到溪边冲洗着身子,隐隐约约听见大炮的声音,许是哪里在打仗吧,那黑烟渐渐染黑那片天空。他没有理会,往村里走去,觉得村里安全便好。
走了许久,回到村里,大炮声没了,只瞧见洪二急匆匆出门,陈峰跟了过去,没想到他竟去了赵先生屋里。陈峰蹲在赵先生门口,瞪着洪二。忽然,赵先生开了门,看向洪二:“你咋来了?”
洪二看了看四周,瞧见陈锋,像是在哪见过,硬是想不起来,可此时在他眼里,主要不是人,都无所谓。他松了一口气,小声说:“屋里说。”陈峰跟了过去,想看看他要搞什么名堂。
赵先生和洪二退回屋内,陈峰站在赵先生身旁。洪二在赵先生耳旁说:“先生,我哥还记得吗?”赵先生想了一下,曾在学堂教过他哥几回,便点了点头。洪二比陈峰年长几岁,大致的字都能认得,他展开信,信上只有短短几句,写着:“弟,这几日兴打地主,分田地,你可要给咱们家多占几分田地。”陈峰紧紧盯着他们,可他不够高又不识字,压根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只瞧见赵先生八字胡微翘起来,看向洪二,“你给我看这信是什么意思?”洪二想起村里剪辫子那一年,也是赵先生带了头,虽然他心里清楚是赵先生不想输给刘善人,才煽动大伙剪辫。可这会,不也缺一个煽动的人的吗?洪二摸着圆溜溜的脑袋,说:“我想和你闹革命。”
闹革命,怎么闹,怎么革,革谁的命,陈峰搞不懂这个词是咋来的,更不知道这个词有多大的厉害,所以因为好奇,他吠了几声,表示愿意去革命。
赵先生陷入沉思,良久才开口:“你觉得村里的地主是谁?”
“那还能是谁,不就刘善人一个吗?他家大业大,地契和田契都多,不革他的命革谁的?”洪二脱口而出。
赵先生嘴角上扬,连忙点头,“不错,他确实该革一回。”赵先生看到快赢过刘善人,心里沾沾自喜,他不知道这分喜从何来,也许在他心里早妒忌刘善人,只是妒忌久了,便想压过他一头 ,而今日倒是一个机会。他将信还给洪二,牵上陈峰走出去,边走边喊着:“打倒地主,瓜分田地。”陈峰不晓得谁是地主,一个劲地吠着,全当凑热闹。赵先生婆娘冲出来,问赵先生:“打倒谁呀?”
赵先生眼睛都不眨一下,说:“刘善人,他可是地主无疑呀。”
“不是,你是疯了吗,你偏去招惹他干嘛,他儿子在镇上当官呢。”赵先生婆娘拉了他一把。
“住口,这清朝亡了,你们女人虽可以不裹足,但也休想阻拦我们男人的事。”赵先生甩开他婆娘的手 ,觉得该重振夫纲了。
“你说什么?”赵先生婆娘没想到赵先生竟然会拿已亡的清朝说事。赵先生没有理会她,继续喊着:“打倒地主,划分田地。”洪二也跟着喊着,喊叫声传遍大街小巷,村里人都走了出来,有人得知要打倒的人是刘善人,连忙跟了过去。他们先前都听说,刘善人屋里都是金银财宝,今日要是能划分一二 ,说不定也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跟随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有人说道:“这刘善人虽每个月都给我们发米,可这米呀还不是他花钱买我们的田。”还有人说道:“可不是嘛,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连听个戏都带着那条黑狗,狗吠声实在惹人不悦。”陈峰听到这话时,止住吠声,吐出长舌头,喘了一口气。
赵先生和洪二及村里人将刘善人的屋里围起来,那条黑狗朝他们一个劲地吠。赵先生松开陈峰的链子,示意陈锋上前。陈峰瞧见那黑狗的大眼睛瞪着他,便退了一步。洪二踹了陈峰一脚。陈峰虽然不喜欢被人使唤,但没有选择,不如就当一回“英雄”。他朝黑狗扑过去,和它纠缠到一块。洪二趁机踹了黑狗一脚,身后的人群发疯似地闯进刘善人屋里,看到什么值钱便拿什么:瓶瓶罐罐、金银财宝、田契地契纷纷被搜了出。刘善人朝他们喊道:“你们这群畜生,要干什么。”赵先生将刘善人推出门口,喊道:“今日,我们要革你的命。”
“什么!”刘善人惊讶地看向他们,他们冲进他的屋内,开始抢夺着。赵先生赢了一场仗,倒不太在乎这些,毕竟他每日都能吃饱喝足,算是这村里仅亚于刘善人之人,而幸运的是这场革命是他带的头,所以别人没有联想到他身上来。刘善人嘴里骂骂咧咧着:“一群强盗、畜生,平日里我待你们可有恶意?”洪二抡起拳头打在刘善人脸上,“你是无恶意,却占了我们田地 ,还处处瞧不起我们。”
刘善人捂住脸,直叫疼。黑狗从陈峰身上爬起来,朝洪二扑去,洪二抬起脚踹了黑狗一脚,其他人纷纷冲进去,黑狗被踩在地上嗷嗷叫。刘善人瞧见有人在屋里打起来,冷笑几声,趁乱离开了。
黑狗再也起不来,陈峰觉得他有些可怜,又看着那群缠在一团的人,想着如果此时他若是人该多好,说不定还能抢回几亩田,这样就可以在田里种下青菜,肚子饿了,也能摘来吃。黑狗似乎不动了,陈峰的身体开始鼓起,他来到黑狗身边,只瞧见他吐出舌头,却没了气虚。有几股黑气绕在他头顶,陈峰瞧见是他的灵魂,可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变回人,不然他也得被“革命”。于是,他拼命地跑着,如果这时变回人,还能赶上“革命的热潮”。
他跑回屋里,灵魂认准陈锋,一下子全回到他体内。他从狗变回人,赤裸着身上十分凉,他连忙套上屋里的破短衫和满是补丁的裤子跑向刘善人屋里。可刘善人屋里什么都不剩下,只瞧见地上有许多根碎头发。
06
陈峰变回人后,人人遇见他都躲着他。他心里气闷,去寻洪二,想和他一起“闹革命”,好混一顿饱饭。不能当狗,没人喂食,又得每日去寻。他边叹气边来到洪二屋外,挠头,停在门口,不知怎么开口,等洪二出来后,他连忙迎上去,“二爷,俺想跟着你闹革命。”洪二冷笑,推开他,“你懂啥是革命,让开,别在这丢人现眼。”这问题问倒陈峰,他的确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但他细想了一会,不就是取有钱有势之人的物吗?可他又恨当时自己没答出来,蹲在地上叹气。
坐了许久,村里人纷纷往同一个方向去了,陈峰心里好奇也跟了过去,谁知瞧见几个穿军装的军爷,这些军爷背后都背着长枪。刘善人站在一名军爷身旁,撑着腰瞪着被绑住的洪二和赵先生,说:“没想到,你们会有今日吧。”刘善人的儿子站起来,朝其他军爷使了一个眼神,喊道:“带走。”洪二急了,双腿发软,即将跪下,“军爷,这全是赵先生起的头,与我不干呀。”
刘善人的儿子指责他,又看向赵先生,“你好大脑子,借革命之名行革命之事,你可知这是杀头之罪。”洪二吓得跪下来,头往地上磕,“军爷,这事全怪赵先生。”赵先生挺着肚子又缩回,冷笑道:“好你个洪二,全推给我,就不怕遭天谴么?”刘军爷听不得他们吵闹,摆手让人将他们带走。赵先生的婆娘从人群里冲出来,跪在地上,“军爷,你饶了他吧,他死了,我不得活守寡。”刘军爷讲她扶起来,“他死了,你改嫁得了,没必要为他守寡。”赵先生妻子站起来,激动地说:“真的?要不要休书?”刘军爷摇头。赵先生急了,连忙几声:“贱人,你是巴不得离开我,是吧?”赵先生婆娘没有理会他往人群走去。赵先生盯着她离开,视线收回时却发现了陈峰,他连忙指着陈峰:“刘军爷,这主意都是陈峰出的,与我无关呀。”陈峰怒瞪着他:“你,胡说!”村里人都讨厌陈峰,有几人推他上前,“就是他,老偷东西,我瞧他也得死罪。”刘军爷挥手,“一同带走。”
陈峰想逃,却被人群堵得密实。赵先生挣扎道:“军爷,他是主谋,放了我吧。”洪二也点头,说:“对,都是陈峰的主意,我们是无辜的。”刘善人朝他们两人各扇了一巴掌,“把他们都带走 。”刘军爷点了点头,将他们三人都带走。陈峰瞪着赵先生和洪二,“你两干的好事,凭什么让我跟着受罪。”赵先生叹了一口气,觉得没有希望,嘴里唱了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刘军爷瞪了他一眼,“莫要再出声,不然当场枪毙。”赵先生冷笑道:“横也是死,竖也是死,无非就是一个前后。”刘军爷怒了,打了他一拳。他疼得叫了一声,“你们徇私枉法 。”刘军爷又是一拳,打得他口吐鲜血。洪二也喊了起来,“对,你们徇私枉法。”刘军爷瞧见出了村子,指着前面的山峰,“就在那毙了他们吧,免得他们瞎嚷嚷。”
陈峰认得那个山峰,是葬陈老太监的那座山峰,也是他被捡回的那座山峰。他笑了一声,只是觉得杀头草率了许多,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没有行刑前的酒菜,没有刽子手,没有斩首大刀甚至连画押签字都没了,他方才还纠结自个不会写字,画个山峰是不是能代替名字。可现在不用想了,只是他还饿着肚子,不知会不会变成饿死鬼。
洪二和赵先生喊了一路,村里人都不理会他们。出了村外,他们依旧喊着“徇私枉法” ,可他们不知在这个时候,人命变得十分廉价。
“跪下!”几名军爷用抢杠打着赵先生和洪二的腿,他们跪在地上。陈峰觉得还是少让身体受罪,入了地狱还能当个“健全”的鬼,便自个跪了下来。洪二知道自己会死,使劲全力喊着:“来世,我要当官,当最大的官。”
赵先生也喊了一句,“来世,我只求超过刘善人。”
陈锋见他们二人都喊了,理应也要喊一句,可思来想后,他只想到一句,便喊出来:“来世,我要当一条狗……”
可只喊了前半句,子弹便打穿他的脑袋,还有半句卡在喉咙里:
“当刘善人的狗!”
07
刘峰三人死后,村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戏还是照样唱,只是茶棚的掌柜少做两人的生意,觉得亏了一些。
来听戏饮茶的人,总有几个会提前他们三人:提到赵先生时有人说他误人子弟,也有人说他讲课好生风趣;提到洪二爷时 ,有人说他凶巴巴的不见得是好人 ,也有人说他勇气十足敢闹革命;而提到陈锋时,除了厌恶 只剩下一阵阵骂声。
08
又过了几年,城镇沦陷了,鬼子打进村,刘善人挺着大肚子站在前面,喊道:“我儿子也是军爷,你们给个面子。”只瞧见领头的鬼子举起枪,“砰”的一声,刘善人倒在血泊中,许多人想着怎么对他屋内的东西“革命”,可鬼子又朝挡道的人开了几枪,众人吓得连忙跪在路的两旁,可他们知道皇帝早没了,下跪应该是不对的。于是,有个别的人,头尽量往前倾,可重心不稳,却趴在地上。其余人也学了去,身子前倾趴在地上。他们的样子像极了一条又一条狗,给敌人敞开路,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会走向死亡,不!应该准确的说,是灭亡!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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